=================================================== ╭… Love.∞ …………………………………………╮ ┊ ┊ ︵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の ) -   【陈小莽】整理。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 ╔════════════╗┊ ┊  ∩∩ 〕 ‖╭書╮╭香╮╭門╮╭第╮‖┊ ┊〔ミ e ミ〕 ‖.╲╱..╲╱..╲╱..╲╱.‖┊ ┊ ︵灬 灬︵ ╚════════════╝┊ ╰……………………………………… Love.∞ …╯ =================================================== 书名: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阴阳师. 作者:白葱 【文案】 ■文艺版文案■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但盼风雨来,能留你在此; 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不正经版文案■ 氪金少女源冬柿一朝穿越平安时代。 有什么,比穿越到那个大热天还裹着十二层床单且人鬼共存的时代更可怕的! ——有! ——作为一个骨灰级手游肝帝,你的五星满级SSR式神,全没了。 源冬柿不想跟你说话并朝你丢了一个招福达摩 阅读指南: 1.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为了手游可以忘却自我的骨灰级肝帝如愿以偿(?)穿越平安时代,辛苦收集式神的故事。 2.以历史中存在的平安时代为背景,糅杂某手游、源氏物语、梦枕貘同名小说以及自设。 3.作者是个蛇精病,出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要揍她。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穿越时空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源冬柿 ┃ 配角:安倍晴明,光源氏,源博雅,贺茂保宪,百鬼夜行 ┃ 其它:平安时代,百鬼夜行,阴阳师 编辑评价: 氪金少女源冬柿一朝穿越平安时代。有什么比穿越到那个大热天还裹着十二层床单且人鬼共存的时代更可怕的!有!作为一个骨灰级手游肝帝,你的五星满级SSR式神,全没了。源冬柿不想跟你说话并朝你丢了一个招福达摩……本文以历史中存在的平安时代为背景,是个为了手游可以忘却自我的骨灰级肝帝如愿以偿穿越平安时代,辛苦收集式神的故事。 =================================================== 第1章 水占卜之一 夏夜,阴沉。 乌云缕缕,沉沉避月,无端端地吹起一阵透入肌理的冷风。 这是很不正常的,源冬柿觉得。 她身上还穿着印满了熊本熊的睡裙,风一吹,她就忍不住牙齿战战,她抬头看天空,乌沉沉的一片,连着乌云底下的月色也带着诡异的暗淡。街边的建筑陈旧而古老,瓦檐砖墙,纸窗内烛火飘忽,偶尔几声咳嗽与犬吠,在这安静的巷道内,显得越发诡异。 源冬柿缩在一处低矮破旧的围墙底下,开始思考人生。 她其实只是在肝游戏的时候,下楼去买包姨妈巾而已。 为什么,买包姨妈巾,买去了异世界。 思来想去,似乎都是阴阳师的错。 源冬柿看着自己身上的熊本熊睡裙,手中的一叠蓝色咒符,面无表情地想。 她在买姨妈巾之前,还躺在床上抱着手机肝游戏,这天御魂副本掉落暴击御魂,她为了给自己的茨木童子刷一套极品属性的破势,已经肝了四个小时,两眼通红,状若疯魔,室友替她带回来的鱼香肉丝盖饭备受冷落,嘤嘤哭泣。 直到她下腹疼痛,感觉到了姨妈亲临的亲切感,才不得已放下了手机,拿了些零钱,下楼去买姨妈巾。 没想到,一下楼,就到了这么个地方,她在夏夜诡异的寒风中懵逼了半天,回头去看宿舍楼的大门,只看见了黑漆漆巷子深处,别说宿舍值班室正在煮方便面的宿管大妈了,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她摊开手掌,原本攥在手中的零钱,已经变成了一叠蓝色咒符,仿佛只要她在上面画了个五芒星桔梗印,就能天降一个茨木童子来压死她。 ……其实是在肝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睡过去了吧。 ……可是小腹真的好疼啊,这诡异的冷风一吹,姨妈宛若受到了鼓舞一般变本加厉地肆虐起来,源冬柿只觉得头也跟着开始疼了起来,连睡着了也摆脱不了姨妈,做女人真的是太难了。 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慢悠悠的木制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她从墙边探头往发出声音那边看去,只看见宽阔的大街尽头隐隐几点暖黄的火光,随着车轮声越来越近,那火光也越来越明亮,逐渐照亮了这条大街上的景象。 这是一条极为宽阔却有些萧索的街道,街道两边都是这样低矮的围墙,似乎并不是什么贵族聚居的地区。 而那团照亮四周的火光则来自一个人手中的火把,那个人带着黑色立乌帽,穿着山吹茶色的狩衣,绀色直贯,标准的日本平安朝官家便服。 这个人身后是一辆气派华贵的牛车,身旁一个同样装束的少年正拉着牛车的绳子,歪着脑袋,似乎正在跟牛车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大概是某位看上了平民女子前往夜会的贵族吧。 源冬柿又悄悄地缩回了头。 反正只要睡会儿就能醒过来了,醒过来就可以继续肝游戏了。 她刚踏踏实实靠回围墙上,便听见一阵弱弱的声音:“……血……” 源冬柿嘴角抽了抽,慢悠悠地睁开了眼,此时那队牛车已经行到了她所在的巷口,她可以借助牛车侍从手中的火把,看见围墙的另一边蹲着一个通体绿色的状似人形的东西,它蹲在源冬柿的不远处,两只瘦弱的手臂抱着膝盖,一只硕大的独眼正盯着源冬柿看。 源冬柿愣了愣,想往后退一步,然而她的双脚已经蹲麻,这一退,双腿自脚踝向上用来一阵麻痹感,身体向巷外晃去,她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身旁的墙壁,然而这堵围墙实在太过于年久失修,她不仅没扶住身体,反而在已经千疮百孔的围墙上抽出了一块松脱的石砖,摔在了地上。 源冬柿看着自己手中的砖块:“……” 而这一系列动静,已经引起了那队侍从的注意,已经有人抽出了刀,朝源冬柿喝道:“什么人!” 源冬柿诚恳地说:“我是好人。” 她看着侍从们满是怀疑的眼光,再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到自己手中的砖头,干笑几声,将手藏到身后。 那举着火把的侍从皱着眉上下打量她,道:“如此穿着,衣衫上尽是鬼物,你也定是鬼怪无疑!” 源冬柿:“……” 熊本熊哭给你看啊! 另外一个侍从虽然已经抽出了刀,但那隐藏在宽大直贯中微微抖动的双腿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慢慢站了起来,扬起手中板砖,大喝一声:“呔!今日我便取你狗命!” 那个侍从“哇”一声丢掉刀跑到了牛车后。 源冬柿心情大好,她丢掉石砖,拍了拍手,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牛车的重重围帘之内传来一个男声:“天色已晚,姬君独身在此恐有危险,不如让在下送你回家吧。” 声音很好听,似乎初夏时节拂开暮云之寒的青岚,语气中还带着笑意,语调优雅而又温柔,令人一听便心生好感。 然而源冬柿作为一个在各种恋爱养成类游戏中纵横十载的肝帝,对于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风雅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 那是一个没有陌陌也能大家愉快约约约的时代。 贵族们自小学习琴棋书画,吟诗唱词。看见老友来访,咏和歌一首,看见天降飞雪,咏和歌一首,路过看见这家女主人院墙篱笆上的葫芦花长得很精神,咏和歌一首,如果女主人也赠和歌一首,那么,很好,晚上就要夜探香闺,成就一段平安京的风流佳话了。 源冬柿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能凭借这家院墙篱笆上的葫芦花就爱上这家的女主人的。 她就算再喜欢肝阴阳师,不是也没爱上丁三石嘛。 于是她微微一笑,道:“不必了,奴家自有奴家的去处……” 躲在牛车后偷偷看她的侍从又是一抖。 源冬柿刚转过身,却见之前蹲在墙角的绿色妖怪已经不见了,她刚放下心,却觉得周围似乎更冷了一些,她抬头看天,月色已经几乎被乌云遮蔽,四周除了侍从手上火把的火光,已经没有任何光亮,只有这火光所及的方寸之地还清晰可见。 源冬柿正疑惑间,忽然那街头尽头飘来一个惨白惨白的影子,随着那影子越来越近,只穿着睡裙的源冬柿只觉得越来越冷,她稍稍往牛车的方向退后一步,却见那个影子忽地飞了过来,带着一声凶恶的咆哮。 这下,源冬柿终于看清这影子什么东西了。 虽然面容模糊不清,然而凭借那长长的头发以及双眼之上两点晚唐圆眉,应当是个女人的鬼魂。 这下源冬柿真的是要炸了,做个梦而已,不仅遭遇姨妈痛,还得遇鬼吗!就算是肝阴阳师肝久了,遇见的鬼不应该是茨木童子吗。 此刻,这个女鬼双手变作利爪,直直朝这边扑来,源冬柿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丢掉刀的侍从已经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只有之前持着火把的侍从还勉强护在牛车前方,只是他面前凝重,喉结不断上下滑动,看来是极为紧张。 眼看那个女鬼就要扑上来了,源冬柿来不及多想,从手中的蓝色符咒中抽出一张,大喊了一声:“就决定是你了!茨木童子!” 她话音刚落,飘在空中的符咒瞬间消散,一个阴影由空中直直降落,刚好砸在女鬼与源冬柿之间。 哦哦哦!这就是与五星满级茨木童子命运般的初见啊!就算在梦中,那也是一本满足了! 源冬柿兴奋地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又猛地停了下来。 她的前方,烟雾散去,一个红色的不倒翁正在缓缓摇晃。 招福达摩。 源冬柿嘴角抽搐,默默向后退了几步。 女鬼与招福达摩对视片刻,怒喝一声,一爪将招福达摩拍到一边,朝牛车逼近。而之前由于源冬柿扔符咒召唤出了达摩,持着火把的侍从已经将她当成了救星一般的存在,急急忙忙地说:“姑娘!快!快!快救救公子!” 源冬柿咬咬牙,又抛出一张符咒,大喝一声:“出来吧!荒川之主!” 符咒消散,一个重物从天而降,直直砸在女鬼头上,女鬼咆哮一声将其掷在地上,那东西还在不停扭动着,源冬柿仔细一看,那是一把有鼻子有眼睛的扫帚。 帚神。 源冬柿:“……” 她干脆扬手将手中所有的符咒一张一张地抛向空中,大喊:“出来吧!我的茨木童子酒吞童子荒川之主两面佛青行灯小鹿男!” 天空中噼噼啪啪掉下了有鼻子有眼睛的灯笼、石壁、天邪鬼黄…… 源冬柿:……这个噩梦好可怕啊,我要马上醒过来看看我的茨木童子酒吞童子荒川之主两面佛青行灯小鹿男还在不在我的手机里躺着…… 她手里还有一张符咒,而女鬼已经拨开了满地灯笼石壁掀开牛车上的垂帘,狞笑着朝车中人逼近,源冬柿看形势危急,连忙跑了过去,也来不及想有没有用,直接就将手中的符咒拍到了女鬼的后背。 她刚用力拍下去,那女鬼就惨叫一声,立刻化为烟雾,而几乎是同时,一道雪亮的光从她眼前晃过,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后感觉自己光溜溜的脖颈边上多了一份属于兵刃的刺骨的冰凉。 “抱歉,惊扰姬君了。” 车内的人沉声道,随即将架在源冬柿肩颈处的兵刃撤回,源冬柿睁开眼时,便看见一个身着白色狩衣的年轻男子将一把极为锋利的太刀缓缓收入鞘中,他微微侧过头,眼角微翘,睫毛纤长,一双极端风流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盯着源冬柿,眼睛的主人用优雅而柔和的语调缓缓道:“在下源光,感谢姬君救命之恩。” 源冬柿一脸冷漠。 说好的阴阳师,怎么会遇见那位传说中因为“这家的葫芦花好清纯不做作啊跟其他的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而跟这家葫芦花的女主人搞在一起的平安京千人斩呢…… 第2章 水占卜之二 源冬柿在姨妈痛与腰痛的双重折磨下醒来,她还未睁眼,就伸出手在枕头边上摸索,然而手机没摸到,摸到了一双柔软纤细的手。 源冬柿的瞌睡立马就醒了,她猛地坐起身来,往旁边看去,一个梳着刘海头发长长的小姑娘正盯着她看,小姑娘年纪虽小,但眉眼细致清丽,可见长大以后定是个大美人。 源冬柿跟她对视片刻,视线从她两边耳际束起垂下的头发,再到她身上的衣着,在看清她身上颜色鲜艳的小衵时,她内心是拒绝的。 此时她只想回到她常年潮湿的学校寝室,她还有毕业论文没写完,手机里的茨木童子还没有刷到一套极品的暴击御魂,最重要的是,睡了这么久,体力都回满了,再不刷御魂刷觉醒,放着多浪费啊! 估计是看她脸上的表情太过痛苦,小姑娘眼中有了些担忧之色,她将源冬柿坐起来时滑下来的被子掖了掖,柔声道:“我吵到姐姐休息了吗?那么姐姐再睡会儿吧,我偷偷留了饭菜,姐姐醒来我就送过来。” 小姑娘如此体贴,源冬柿也不好再赖床,她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钻出来,正想摸出自己身上是印满了熊本熊的睡裙,却又想到会不会让没有见过熊本熊的平安时代小姑娘以为是妖怪,便见那小姑娘从自己身后抱出一叠颜色素丽的衣裳,道:“姐姐,这是公子为您准备的衣裳,您之前的衣裳太过单薄,且绘满不祥妖物,少纳言在您换下衣裳之后已经将它烧毁了,以免外人看见议论。” 源冬柿默默从小姑娘手中接过那一套衣服,心中为自己的熊本熊睡裙留下了两行热泪。 源光为她准备的是一套轻便的日常装束,白色的里单,套了件青色小挂,这是平安时代女子夏季日常穿着。尽管衣裳布料为轻薄而丝滑的绢料,但源冬柿觉得夏天穿这么多简直是要把自己活生生闷死,她把单衣的领口扯开一些,把屋子垂下的竹帘拉起,任风吹进屋子里来,才终于觉得喘得过气来了。 她盘腿坐炕似的坐在榻榻米上,含泪咽下小姑娘给她带来的鱼汤,这个时代还没有酱油,调味品少得可怜,味道确实一言难尽,但饿到极点,就算是野草,那也是珍馐美味。她吃相还算文雅,但也没这个时代贵族们的那么多规矩,一边喝汤,一边扭头问那小姑娘:“你叫紫姬?” 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 源冬柿默默咽下鱼汤,心里想道,看来平安京千人斩源光已经从寺庙里把紫姬接到住所二条院中,开始实行后来无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光源氏养成计划了。 她揉了揉若紫的头发,叹了口气。 昨天她误打误撞一张符咒拍散女鬼,来了一场英雄救美,救了平安京命妇贵女们的梦中情人光源氏,想来想去,这场失去了所有ssr式神的噩梦其实也还算圆满。 她拍拍手,从源光的牛车上跳下,正准备随便找个地方缩着过一晚等梦醒来,便听见身后源光道:“姬君且慢,敢问姬君芳名,家住何方,明日在下定携重礼登门道谢。” 源冬柿回过头,源光撑开了牛车竹帘,探出半个身体,俊美而略带阴柔的脸上带着温情脉脉的笑意,一双多情的眼睛正盯着她看。每一个资深颜控对于这张脸应该是没有什么抵抗力的,源冬柿只略一思索,便回道:“我叫源冬柿,住在歌乐山……”她顿了顿,“嗯,住在歌乐山。” 她差点就要一时嘴快说自己住在歌乐山女子翻译技术学院了。 “歌乐山?”源光微微皱眉。 平安京东面丹波山,西面比良山,北面贵船山,从未听说过有歌乐山,应当不在京都附近。其时嵯峨源氏大多沦落至地方武家,不复嵯峨源氏第一代之盛名。他只当源冬柿是嵯峨源氏后裔,生于一个叫歌乐山的地方,孤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到平安京。 源光虽然号称平安京千人斩,但与那些对待情人始乱终弃的贵族公子不同,他本人性格柔弱,对待女性更是怜香惜玉,脑补了一番柔弱女子风餐露宿,历经千难万险才来到京都寻亲,然而亲人不再,物是人非,无处可去,只得在深夜徘徊的画面之后,再看源冬柿,眼中便多了些怜惜,把源冬柿看得嘴角抽搐,后背发毛。 “姬君若还没落脚之处,如不嫌弃,便到在下宅邸暂居吧。”源光眼中满是诚恳。 源冬柿早年拜读过紫式部名作《源氏物语》,知道光源氏中年达到权势顶峰时建了所大宅子,将跟自己有过关系的女人全部接入其中居住,好生对待,却没想过此人居然现在就敢把街上的野女人捡回家。 不过与其露宿在随时遇鬼的平安京街头,还不如跟源光回去,至少还能睡个好觉,也许第二天一早就能摸到枕头旁边的手机继续着肝游戏的伟大事业呢。 结果手机没摸到,摸到了源光藏在家里的漂亮萝莉的小手。 如果这是梦,那她萝莉控的属性在平时隐藏得多深。 源冬柿用完饭,已经是中午时分,日头正猛,她靠坐在廊檐下,听紫姬的乳母少纳言给她读诗,念的是《长恨歌》。平安京贵族对白居易极为推崇,《白氏长庆集》几乎是所有贵族闲暇必读,读彻此书,泡妞简直是手到擒来。 源冬柿对唐玄宗跟杨贵妃那点儿破事不太感兴趣,只觉得吃饱了晒太阳就想睡觉,迷迷糊糊间听见紫姬抱怨道:“《长恨歌》的故事已经讲了许多遍了,少纳言可以说些其他的。” “好好好,不知道紫姬大人想听什么故事呢?” “听闻藤原中纳言的四女公子出行回来后中了邪,请了贵船山的僧侣祛邪都没有用。” 源冬柿一听她们换了话题,便稍微有了些兴趣,她微微侧头,便看见少纳言无奈地笑笑:“要公子知道我给你说这些市井传说,回来又要责怪了。” “少纳言你悄悄说与我们听,我不告诉公子。”紫姬笑着道。 少纳言只得将《白氏长庆集》合上,道:“前日里确有这事发生,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刚过及笄,许了左近少将,几日前去贵船山祈福,回来便一病不起,浑身冰凉,偏偏还有呼吸。藤原中纳言很是着急,请了贵船山的僧侣前来祛邪,然而却并没有什么作用。” 紫姬睁大了眼睛,惊道:“那位四女公子还未康复吗?” 少纳言摇摇头,道:“还未。”说着,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来,道,“左近少将这几天似乎常常跑去阴阳寮。” 阴阳寮? 原本昏昏欲睡的源冬柿猛地睁开眼睛,望向少纳言那边,少纳言并未注意到,而是继续道:“只是左近少将为人傲慢无礼,前些年曾当众放话侮辱一个阴阳师,阴阳头贺茂保宪未必肯帮这个忙。” 而源冬柿则皱了皱眉,这时候的阴阳头不是安倍晴明,而是贺茂保宪吗? 紫姬点点头道:“若是其他人,说不定便帮这个忙了,但是那位保宪大人的性格紫姬也有所耳闻,只可怜了那位四女公子了。” 少纳言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庭院内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们在聊什么,似乎很开心呀。” 源冬柿转过头,源光正笑着大步走过来,他一身深色束带装束,垂缨冠后的飘带在脑后飞扬,看起来极为潇洒,应当是刚从殿上下来。他身后跟这两名侍从,正是前一天晚上源冬柿遇见的那两名,其中那个胆子稍小些的看见源冬柿身体就抖了抖,缩到了另一个身后。 紫姬看见源光来了,脸上立马便绽出极为灿烂的笑容来,她也不管规矩礼数,立马就起身从回廊上朝着源光跳了下去,源光则笑着将她稳稳抱在怀中,道:“我之前不是说了吗,紫姬在原地等着我就好了,我自会朝你奔过去的。” 紫姬笑道:“看见公子我就高兴,什么都忘了。” 源光笑得更是灿烂,他抱着紫姬走到回廊上坐下,正对着源冬柿,道:“冬柿小姐昨晚睡得还安稳吗?” 源冬柿一脸冷漠地看着在外搞天搞地,在家怀抱萝莉的源光,深刻意识到为什么此时在后世如此遭广大男性同胞嫉恨了。 她也很想有萝莉投怀送抱啊。 源冬柿点点头,道:“承蒙关心,昨日睡得十分安稳。” 源光笑着将怀中的紫姬放下,然后道:“今天我从殿上下来,路过昨日遇鬼的地方时,发现了这些东西。”他从怀中摸出一叠纸符,递向源冬柿,“我想道昨日冬柿小姐驱赶女鬼便是凭借这些,肯定是少不了的,便差人在附近找了许久,捡回了这些。” 源冬柿接过那些纸符,发现就是昨天她用来召唤式神的蓝色纸符,然而与昨天不一样的是,这些纸符原本用来画符咒的空白的地方多了画像,她一张一张地抽出仔细看去,有达摩,有帚神,有灯笼鬼,也有涂壁,都是她昨天召唤出的那些n级狗粮卡,直到抽到最后一张时,她愣了愣。 那张蓝色符咒上,画了一个身着青色细长的女人背影,头发极长,逶迤拖地,她正对着一面镜子梳头,而那镜子中映出的一双晚唐圆眉却让源冬柿在一瞬间就知道了她是谁。 这是昨天她一符咒拍散了的女鬼。 女鬼画像旁边则有一串字:r青女房。 青女房,百鬼夜行之四十五,惨遭未婚夫抛弃而变作妖怪的回乡女官,每日对镜梳妆等待恋人归来,倘若她从镜中看见到访的男人不是她的未婚夫,那么她便会怨气大增,将其杀掉。 源冬柿拿着这张符咒看了半天,再看向正在与紫姬轻声交谈的源光,知道肯定是这货路过一户人家,看见有女子对镜梳妆,便准备前去拜访,没想到遇见的是青女房。 她抽了抽嘴角,然后拍了拍源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公子,以后半夜遇见的女人,可千万别上去交谈啊。那很可能不是人啊。” ……以兄弟你见到女人就搭讪的性格,居然还能在处处是鬼的平安京长到这么大,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源光愣了愣,倒是紫姬眨了眨眼睛,道:“那冬柿姐姐你是不是人?” 已经忘记自己是被源光半夜捡回家的源冬柿:“……我当然是人。”她说完,又加上重音,“一个好人!” 第3章 水占卜之三 源冬柿在源光的二条院中待了几天,每天早上十点吃一顿,下午四点吃一顿,天天两顿,极为规律,她饿了这么几天,还是没等到一睡醒就摸到手机的日子。 这场梦也做得长了点。 平安时代贵族女性的生活十分乏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乐趣便是与身边女房一起读白居易的诗,奏奏和琴,玩玩小游戏,讨论讨论现下京中各类八卦。然而八卦也不是日日更新,关于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就占据了这几日八卦的头条。 “听说藤原中纳言与左近少将求到博雅三位那里去了呢。”紫姬的乳母少纳言道。 “博雅三位?”女房小式部道,“博雅三位又不懂阴阳之道,如何助他?” “博雅三位虽不懂阴阳之道,但最是古道热肠,左近少将的父亲又是他年少时的弓道老师,如今前去求他,他肯定推脱不过,替他们家去请求阴阳寮帮助了。”少纳言道,“博雅三位的面子,保宪大人多多少少也是要给的。” 源冬柿静静地听几个女房讨论,然后开口问道:“几位姬君可曾听过安倍晴明此人?” 女房们还未答话,紫姬已经笑道:“冬柿姐姐,我知道哟。”她饶有兴趣地说道,“我曾听公子提到过,安倍晴明是前任阴阳头忠行大人的徒弟,现任阴阳头保宪大人的师弟,自小就有高强灵力,只是……” 源冬柿一挑眉,想到了安倍晴明的身世传说,还以为紫姬要说“只是此人传说为狐妖之子”,没想到紫姬却晃了晃脑袋,说:“只是此人从来不按时去阴阳寮应卯,据说每日得睡到午时方才起床,令保宪大人很是头疼。”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像冬柿姐姐你一样!” 源冬柿:“……” 紫姬撅起了嘴:“巳时用饭,冬柿姐姐却每日都睡到午时才起。” 源冬柿:“……我……会努力早起的。”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紫姬如今住在二条院,然而抚养她长大的外祖母北山尼君却还住在北山寺庙里,源光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她回去探望外祖母。原本紫姬前些日子刚去探望过,然而北山那边捎来信,说的是北山尼君身染重病,卧床不起,紫姬心里着急吃不下饭,源光看了心疼,便推了好友的聚会,派了车马,带紫姬前去北山探望北山尼君。 随行除了源氏随从惟光以及良清之外,还有紫姬的乳母少纳言,以及少纳言之女弁君。原本源光觉得北山路远途中崎岖,想留源冬柿在二条院等待,然而源冬柿这些天待在二条院数鸽子都快憋出病来了,便摆了摆手,说:“兄弟,莫说了,带我一起去吧。” 源光被源冬柿这一声“兄弟”叫得哭笑不得,随即点头,道:“也好,出门走走也不错。” 一行人走得匆忙,只带了些药材补品便出发了,女人们也没心情梳妆打扮,随随便便换了身壶装便上了牛车。源冬柿与紫姬同坐一乘,紫姬比起刚收到书信之时心情要好些,便与源冬柿一起掀开牛车垂帘一角,向源冬柿介绍起平安京的风土人情来。 源光的宅邸在左京二条大路上,离大内里并不远,附近宅邸皆为贵族所有,路上行人皆是衣着讲究华丽的贵族子弟,偶有路人朝着他们的牛车看来,紫姬便立即用蝙蝠扇遮住自己以及源冬柿的脸,然后笑道:“若要他们瞧见冬柿姐姐的脸,怕是今晚就有卷在玉簪花花枝上的书信寄到二条院来呢。” 源冬柿嘴角抽搐,然后用食指点了点紫姬的额头,笑着说:“你小小年纪,懂的倒挺多啊。” 紫姬吐了吐舌头,道:“冬柿姐姐,你可千万别告诉公子。” 源冬柿耸肩,光源氏这种用花送信的事儿可没少干。 牛车行过一段距离,源冬柿忽然听见一阵隐隐的钟声,她掀开垂帘一角,只看见重重叠叠的屋檐之后一座黛色山峰,山顶上飘着一缕淡淡青烟,钟声似乎就是从那里传过来。 紫姬也凑了过去,看了一眼,便道:“那边是贵船神社吧。” “贵船神社?”源冬柿觉得这个名字耳熟,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她大三去日本交换期间,去京都游玩的时候,除了人山人海的伏见稻荷大社,去的第二个地方,就是供奉水神的贵船神社。 “神社供奉的是高龙神,传说也供奉了结缘之神,所以常有女子前去祈愿求签。”紫姬说道,“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便是从贵船神社祈愿回来之后一病不起的。” 源冬柿点点头。 “冬柿姐姐你来得不巧,前些日子贵船神社的水祭刚刚举行完毕呢。”紫姬道,“水祭的时候一定要去那儿凑凑热闹,特别是要试试水占卜,可灵验啦!我可是‘吉’呢!” 源冬柿笑了笑,她当时游玩贵船神社的时候自然也尝试过水占卜,那时候她占卜的是啥来着……哦,什么时候能抽到大天狗,然后鼎鼎大名的水占卜给了她一个“凶”。 ……于是她就真的从来没有抽到过大天狗。 真灵验呢,呵呵。 她正与紫姬闲聊着,忽然感觉到牛车晃了一下,紫姬原本正说着话,一不留神差点扑倒,源冬柿眼疾手快将她接入怀中,然而刚将紫姬抱入怀中,便感觉一阵黑色的烟雾擦着她手臂,从垂帘缝隙之中钻出了车厢,她一把掀开垂帘,发现她们的牛车正驶上一条桥,桥下是滚滚而流的河水,而那缕黑烟已然消失不见。 源冬柿觉得有些不对劲,然而又不想说出来让紫姬害怕,便扶起紫姬的肩膀,笑着说:“坐车都能摔倒,走路可怎么办。” 紫姬从源冬柿怀中抬起头来,哼哼道:“只是不小心而已。” 她说话间理了理身上弄皱的衣服,又开始说起贵船神社的种种神奇之处,源冬柿专心听她说着,在她整理小袖衣领的时候,忽然瞟见了她颈侧一道黑印。 此时,牛车已经驶过了桥,源冬柿猛地掀开垂帘回头看去,她动作突然,倒吓到车边随行的侍从一跳,那侍从便是之前被她吓过一次的良清。良清愣愣地看着她,然后又回头望去,身后只有那条空荡荡的桥,与零零星星几个路人,便扭过头来,问源冬柿:“冬柿小姐,您……” “没事。”源冬柿笑笑,然后又钻回了车厢之内。 此时紫姬已经将衣着整理完毕,她有些好奇地看着源冬柿,问道:“冬柿姐姐,您刚刚是看到什么了吗?” 源冬柿想了想,道:“一个熟人。” 牛车只能行驶到北山脚下,一行人只得下车步行,越往深处,路越是崎岖。紫姬从小在山中长大,如今跑进了北山山中,犹如一只投入林中的小鸟遛得飞快。而作为一个常年葛优瘫在床上肝游戏的肝帝,源冬柿早早地捡了根树枝,喘着粗气,一边撑着身体,一边跟着这群人爬山。 她是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能做到在夏天穿这么厚爬山还能脸不红气不喘。 好在北山尼君虽然卧病在床,但精神却还不错,她笑怪身旁侍女把自己病说得这么严重,害得源光带着紫姬匆匆赶来,但眼见外孙女来探望自己,还是笑得眯起了眼。 一行人在寺庙里用了素斋,便又原路返回。 眼见北山尼君情况还好,源光与紫姬彻底放下了心,一行人下山之时,源光便一直在源冬柿耳边道:“可惜如今已是七月,若是三月暮春来,还能看见漫山遍野的野樱,如同片片绯云,极为美丽。” 源冬柿乜他一眼,道:“除了漫山野樱,还有满山乱跑的清丽幼女。” 源光:“……” “兄弟,做人要厚道。”源冬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源光的肩。 源光:“……” 源光初至北山时,便是三月暮春时节,他从初恋藤壶女御那里受了情伤,又遭疟疾缠身,经人介绍,来到北山寻求僧都医治,除了看见在二条院看不见的野樱之外,还看见了与心上人模样十分相像的幼女紫姬。 一代传奇,光源氏养成计划,由此开始。 一行人下山之后坐上了牛车,待车行至之前的桥边时,源冬柿叫住了侍从,然后下了车辇。源光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车辇里探出头来,问源冬柿怎么回事。 源冬柿想了想,道:“之前在桥上看见了一个旧友,向来应该是住在附近,我在这边等一等,看能不能等到他。” 源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此时已近酉时,过不久便要天黑了,冬柿小姐还是一同回二条院去,待明日我遣仆从跟你一起过来找你的旧友,如何?” 源冬柿摆摆手,道:“不用,若明日等不来他那就可惜了。”说着她朝源光眨了眨眼睛,从袖中掏出一张蓝色符咒晃了晃,以示自己能捉鬼,让源光不要担心。 源光皱着眉,还要再说些什么,源冬柿已经提着裙裾小跑到桥上去了,一边跑一边喊道:“兄弟,给我准备宵夜啊!” 源光兄弟:“……” 源冬柿站在桥上目送源光车队远去之后,松了一口气,她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便将那张从袖中抽出的蓝色符咒晃了晃,看也不看符咒上的画像,便挥着符咒道:“出来吧。” “呯”一声,一个有鼻子有眼睛的灯笼鬼凭空出现,飘在半空中,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源冬柿,尖声道:“叫我干嘛,我要睡觉。” 源冬柿不耐烦地摆摆手:“都要晚上了,你睡什么觉啊。” “就是晚上才睡觉啊。” “你是灯笼鬼,你晚上睡觉,白天照明?” “不可以吗?” “好好好,你是鬼你有理。”源冬柿一撇嘴。 灯笼鬼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你叫我干啥。” 源冬柿一指桥底:“我之前看见桥柱下有个女人的影子,你帮我下水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 灯笼鬼:“……” 灯笼中的鬼火忽地炸裂开来,尖利的嗓音几乎刺破源冬柿耳膜:“你让一只灯笼下水!你是不是傻!” 源冬柿双手蒙耳:“你不是鬼吗?” “那我也是灯笼鬼啊!” 源冬柿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灯笼变成鬼了也怕水啊。” “我要烧掉契约书!我不要做你的式神!” “不不不,我很需要你!留在我身边吧!灯!” 一人一灯开始扭打起来,混乱之间,源冬柿手中的蓝色符咒从她手中脱落,她一把将灯笼鬼推至身后要去抢符咒,手一刚碰到灯笼鬼就被烫得惊呼一声,她一边甩着手,一边去追飘走的符咒,然而也不知道这张符咒是中了什么邪,愣是飘得老远,源冬柿一直追到桥头,那蓝色符咒才掉了下来,落到一个行人脚边。 源冬柿要在灯笼鬼之前抢到符咒,也来不及跟那位路人说明,便弯下身来要去捡符咒,然而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却先她一步将符咒捡起。 “不好意思,这是……” 她话还未说完,正要抬头,便被一个清亮好听的声音截住了话。 “咦?这不是在下画的桔梗印吗?” 源冬柿抬头的动作僵住,一阵风吹来,将她头上市女笠的垂绢吹至肩后,让她看清了她身前正垂着眼望她的人。 来人立乌帽下的双眼带着笑意,眼角弯弯的,有几分狡黠,像极了偷笑的狐狸。他晃了晃夹在指尖的纸符,朝源冬柿道:“这符上的灯笼鬼可是姬君所画?画得不错,只是灯笼鬼的眼睛有这么大吗?” 源冬柿:“……” 这个……等她睡醒了去网易客服中心问问原画师吧。 “虽然不知姬君如何学得桔梗印,但既然出自姬君手笔,那便物归原主吧。”他将纸符递到源冬柿手中,微微折身,笑道,“在下安倍晴明。” 第4章 水占卜之四 来人相貌俊美,气质文雅,一身白色狩衣,狩衣之下是极为清爽的青碧色单衣,一手执着蝙蝠扇,轻轻在另一只手的手心敲打,姿态潇洒,像是一个午后闲庭信步的贵公子,不经意间便走到了这座远在京郊的桥头。 源冬柿看着这位自称安倍晴明的年轻男子,内心是复杂的。 虽然肝过不少游戏,看过不少漫画,但她对于安倍晴明的第一印象,确实是晴明浮世绘里面那个和蔼可亲留着山羊胡的圆脸老头子没错,就算手游阴阳师里的安倍晴明是个肤白貌美的大好青年,并且一开口就是佐助的声音,她还是……觉得那个老头子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 就像她一直无法看任何历史人物为主角的言情小说,因为只要书里出现“刘彻握我的手,眼中满是深情”,她就莫名其妙想到高中历史课本里面挺着啤酒肚的汉武帝画像,然后一个冷战,熊熊燃烧的嫖男主之心就此熄灭…… 此时,她盯着这个安倍晴明,看了半天,也没在他身上发现一点“和蔼可亲”的迹象。 看着这个陌生的安倍晴明,她觉得她的世界观都要崩塌了。 这位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的晴明将纸符递给她之后,便越过她,悠悠然踏步上了桥。源冬柿跟着他转过头,只看见之前还气势汹汹追着她打的灯笼鬼此刻已然安静如鸡,乖乖地竖在了桥头,尽忠职守地做着一只灯笼。 式神的社会也是如此的欺软怕硬,崽啊,阿妈很是失望。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沉,附近行人都是匆匆往家里赶,这座桥上的二人一灯倒是没多少人注意到。 安倍晴明走到桥中央的桥栏处便停下了脚步,他刚止住步子,便听见远处传来隐隐钟声,源冬柿循着声音望去,远处的山峰林间一点一点的火光跳动,不似野火般热烈,带着一种朝圣般的静谧。 那应该是山下通往贵船神社的参道上的献灯灯光。 “贵船神社的晚钟。”安倍晴明道。 源冬柿了然般地点了点头。 安倍晴明转过身来,笑着问道:“姬君可是初至平安京?” 源冬柿愣了愣,然后道:“你怎么知道。” “这便是咒啊。”安倍晴明轻敲手中蝙蝠扇,道。 作为科学世界生长的大好青年,虽然来到如此不科学的世界,但源冬柿还是不信咒的,她问:“那你猜猜我是从哪儿来的。” 安倍晴明笑笑,轻声道:“从不可说之地而来。” 源冬柿面上不显,然后心中已经浮出两个大字“卧槽”。 这么玄学,看来这应该确实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老头子晴明年轻的时候了。 她正准备问晴明她到底啥时候能拿到心爱的手机肝游戏的时候,晴明已经扭过头去,望向贵船神社的方向,问道:“姬君可是看见了桥下的那位姬君?” 源冬柿眨眨眼,然后道:“你看见了?” “自然。”晴明点点头,“还是一位相当羞涩的姬君,只看了在下一眼,便离开了。” 源冬柿:“……” 你确定桥下那位小姐不是跟你旁边那只安静如鸡的灯笼一样吗? 晴明摇摇头,叹气道:“看来在下现在还不够吸引这位姬君呢。” 源冬柿:“……你想吸引她……” ……来干嘛? 晴明用蝙蝠扇轻轻拍着掌心,有些苦恼地说:“不说这个了,姬君可曾听闻贵船神社大有名气的水占卜?” “自然。”源冬柿点头道。 “姬君初来乍到,想必虽有听闻,却还未尝试过。”晴明微微侧过头看她,眼中带笑,“想去尝试一下吗?” “不,一点都不想。”源冬柿正色道。 因为水占卜的一个“凶”,她至今没有抽到大天狗,这是她一辈子的痛,她一点都不想这样的痛苦再增加一项了。 然而晴明就像没有听见她的拒绝一般,转身便朝贵船神社走去,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眼中带了些疑问:“姬君怎不跟上?” 源冬柿:“不……晴明先生……我说的是……” “姬君的灯笼都跟上来了。”安倍晴明道。 源冬柿往他旁边一看,那个之前伫立桥头的灯笼鬼此时正飘在他身旁,灯笼光亮原本极为有限,然而此时这点光亮却极尽所能地将晴明包裹于内,使得晴明在已近黑透的夜幕之下仿佛自带圣光。 源冬柿嫌弃地看了一眼这只吃里扒外的灯笼鬼,然后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 不管怎么样,她还得靠晴明调查出紫姬颈侧那道诡异黑印的来源。 晴明欣慰地笑了笑:“在下就知道姬君对水占卜极有兴趣。” 源冬柿面无表情,此刻她想起了将她拉进路边美容院稀里糊涂办了张会员卡的美容师所支配的恐惧。 安倍晴明如果去了美容院,业绩应该相当不错。 源冬柿去贵船神社游玩的时候,正是十一月的上旬,那时正是京都的赏枫季。空气中略带湿冷,漫山皆是艳丽得灼人的红,红叶打着旋缓缓飘落,与神社鸟居前朱红漆柱的参道献灯,形成了深秋贵船的醉人之景。 除了水占卜测出了“凶”,其他一切都很美。 而此次源冬柿随安倍晴明来到贵船山脚下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月光在茂密的贵船山林之间只能渗透些许,灯笼鬼的光亮支撑起有限的视野,直到他们缓步行至献灯参道下。 那是条狭窄而陡峭的石阶道,因常年潮湿,石块之间还长满了绿幽幽的青苔,石阶道两边树立了密密麻麻的朱红漆柱的献灯,献灯彻夜不灭,光亮微弱而安静,然而一盏连着一盏,却将这处山林的黑夜照得透亮。 源冬柿还是第一次看见晚上的献灯参道,她踏上一层石阶,走到最前面的一盏献灯前,那詹献灯的朱漆尚新,还未有水渍,应当是新立不久,灯柱上挂了一块小木牌,上面以极为工整地写下了“优子”两个汉字,以及一串生辰八字。 “伴奂尔游矣,优游尔休矣,藤原中纳言倒是相当宠爱这位四女公子呀。” 源冬柿扭过头,安倍晴明正站在她身后,看着献灯上的那块名牌,笑着道。 源冬柿一挑眉,道:“你怎么知道这位优子小姐便是藤原中纳言的四女公子?” 晴明笑笑,并未答话,他朝源冬柿走了几步,飘在他身边的灯笼鬼也极为体贴地随着他往前飘移,将源冬柿身周照得极为亮堂。 他一手拂开狩衣的衣摆,在源冬柿身前姿态潇洒利落地半蹲下,伸手在源冬柿脚边捉住了什么东西。 那东西在他手中拼命挣扎,然后发出一声幼儿啼哭:“你放开我!放开我!” 源冬柿借着灯笼鬼及献灯的光亮仔细一看,却见安倍晴明竟然捏住了一只通体黄色的小鬼的脚踝倒提着,那只小鬼一边挣扎,一边向源冬柿看去,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姐姐救我!” 源冬柿与那只小鬼对视半天,才确定,这玩意儿确实是天邪鬼黄没有错,只是如今它脚下并不是那只呯呯乱响的大鼓,而是晴明捏着它脚踝的手。 源冬柿想了想,还是说:“放了它吧。” 晴明眼中笑意愈深:“姬君确定要在下放了它吗?” 源冬柿总觉得此人眼中甚有深意,然而天邪鬼黄求得可怜,虽然她也知道安倍晴明不会为难这些小鬼,但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便重重点头:“嗯。” 晴明手一松,天邪鬼黄哧溜一下就蹿出了献灯参道,溜进了一片漆黑的山林之中。 晴明一手扶着膝部站起身来,拍了拍狩衣上的折痕,道:“其实我本想说,这只天邪鬼黄做了些坏事的。” “哦?做了什么坏事?”源冬柿问,n级式神天邪鬼黄除了敲鼓扰民还能干啥。 “它打算钻进姬君的裙裾里去。” 源冬柿:“……” 源冬柿深吸一口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晴明挑眉:“我看姬君态度坚决。” “你要早跟我说,我的态度就是另一种坚决了。”源冬柿面无表情地咬着牙,“这位先生,你一定是故意的。” 看着家伙笑得那么有深意,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晴明手持蝙蝠扇抵在下巴上,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已迈步于献灯参道,便应洗涤心灵,摈除嗔念才是,待走过鸟居,便是走入龙神之处,姬君,勿嗔,切记,切记。” 源冬柿:“……” 这不是她命中注定的晴明,不是,绝对不是。 她斜眼看向身边的灯笼鬼,希望这只属于她的式神能够感受到她此刻的嗔念,代表灯笼惩罚他。然而这只灯笼只是用大眼睛看着她,用眼神告诉她:“此时我只是一只安静如鸡的灯笼。” 好吧,她放弃跟式神进行心灵层面上的沟通了。 两人一灯拾级而上,参道两旁的献灯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人前来贵船神社参拜捐灯,源冬柿扭头看着这些献灯,处于好奇,便格外留意了一下献灯上的名牌。而晴明则看着她一边上石阶,一边注意那些献灯,便道:“姬君似乎对这些献灯上的故事极有兴趣。” 源冬柿愣了愣,随即扭头看向晴明,点了点头:“嗯。” 晴明笑了一声,道:“姬君方才不是问我,如何知道那位将名字挂在献灯上的优子小姐便是藤原中纳言那位一病不起的女公子吗?” 源冬柿一撇嘴,学着晴明的腔调:“‘这便是咒啊’。” 晴明失笑,道:“姬君倒是很会模仿在下。” “晴明先生见笑了。” 晴明叫蝙蝠扇合起,在手掌心轻敲,道:“数年前优子小姐长姐梅壶女御染病,在下曾随师父师兄进宫为女御祈福,与优子小姐有一面之缘。” 源冬柿点点头:“一见倾心,当晚便书信一封,辞藻华丽,情真意切,从此深情牵系,鸿雁往来。” 平安京的贵族嘛,她懂。 “非也非也。”晴明摆了摆手手中扇子,然后道,“当晚给在下寄出书信的,乃是优子小姐的未婚夫,左近少将。” 源冬柿:“……” 喵喵喵??? 这是什么发展??? 晴明浑不在意地一笑:“第二日,在下再次前往梅壶为女御祈福时,便被左近少将一通大骂,还惹得师兄差点与左近少将打起来。” 源冬柿艰难地:“……你辛苦了。” 她可以想象,寄出情意绵绵的书信一封,却没有收到任何回信的左近少将恼羞成怒,偶遇晴明,便收不住嘴一通大骂,而与晴明同行的师兄贺茂保宪一听:啥?你骂我师弟?谁给的胆? ……然后掳袖子就是干。 晴明微一侧,泫然欲泣,柔柔地说:“左近少将,师兄,你们别打了。” 源冬柿打了个冷战。 总感觉晴明不仅可以去美容院拉客,还可以去当校花的贴身保镖……里面的校花啊。 晴明并不知道源冬柿的脑洞已经开往天外宇宙,而是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优子小姐到贵船神社祈福占卜,回来之后一病不起,僧侣祈福祛邪也毫无作用。于是,左近少将便求到了阴阳寮处。” 源冬柿摊手:“……然而阴阳头现在已经是差点与他打过一架的你师兄。” “所以师兄拒绝了。” 贺茂保宪倒是干脆。 “然后左近少将带着好友博雅三位来到师兄住处,请求师兄帮忙。” “你师兄看在博雅三位的面子上答应了?” “不,他还是拒绝了。”晴明微笑。 贺茂保宪倒真的很是干脆啊。 源冬柿眨眨眼,道:“那既然你师兄拒绝了,为什么你还是来到了贵船神社。” “后来,左近少将硬着头皮来到了在下的住处。” “你就这么答应了?” 清明摇头:“不,在下还是拒绝了。” “为什么?” “懒。” ……从一方面来说,安倍晴明,似乎,也是挺干脆的。 源冬柿此时已经抓狂:“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来到贵船神社!告诉我!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你为什么要扯这么多!” “呵。”安倍晴明打开蝙蝠扇,掩住唇角轻轻笑起来,“要走过鸟居了,姬君,戒嗔,切记,切记。” 源冬柿抬头一看,果然,他们已经行至贵船神社的鸟居之前。 鸟居乃是神域入口,用以区分神界以及凡人居住的世俗界,一旦踏过鸟居,便是踏入神之居所,言行举止应分外注意。 源冬柿最后乜了晴明一眼,正准备踏过鸟居之时,忽然瞥见右边的献灯旁有个人影。 她扭过头,借着旁边献灯微弱的光亮,看见了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人,他背对着源冬柿,站在一盏还未点亮的献灯前,将沾了火的火折子置入灯罩之内,灯罩内浸满了灯油的灯芯引了火,慢慢地在最顶端绽出一团小小的火苗。 待火苗逐渐长大,他才甩手将火折子灭掉,将灯罩合上。 “将参道上的献灯一盏一盏全部点亮,这不是还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的每日修行吗?”晴明问道,“弥真大师今日怎会亲自前来点灯?” 那名僧人缓缓扭过头,露出一张苍白而俊朗的脸,他一手五指并拢,竖于胸前,一手则握着一串念珠,身材高大,一身朴素不过的灰色僧袍也被他穿得极有气质。然而他眉眼之间却有一股深深的疲倦,见到晴明,眼中微闪,然后勉强一笑,道:“心净无分别,犹如太虚空,慧灯破诸暗,是彼之境界。点灯一事,无论修行深浅,皆可在此得悟。” 晴明点点头笑道:“不愧是弥真大师,受教。” 弥真笑着摇摇头,然后道:“晴明先生难得来一次贵船神社,倒是来取笑我了。刚巧前些日子我得了些唐国来的好茶,你定要品一品。” 说着他作了个邀请的手势,晴明笑着应邀,走过源冬柿身边时,借着蝙蝠扇遮掩,悄悄在源冬柿耳边说:“此番来的巧,刚好碰见此人。” 说完,便合上蝙蝠扇,随着弥真走过了鸟居。 源冬柿愣了愣,再看弥真的背影,心中有些奇怪,难道藤原优子小姐以及紫姬的怪异之象,都跟这个僧人有关系? 她抬头看了看简单而不失庄严的贵船神社鸟居,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又将身上的小挂理整齐,横在胸前的悬带拨正,这才郑重地迈步踏过鸟居。 在跟随弥真及晴明步入神社之前,她又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弥真点亮的最后一盏献灯,那盏献灯朱漆斑驳,已经十分陈旧了,而柱子悬挂的木牌上,空无一字。 第5章 水占卜之五 此时天已黑透,神社内并无前来参拜的信徒,孤零零的石子路面上只余一盏又一盏的石灯照明,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源冬柿跟着弥真以及晴明的影子朝前走,偶尔听见几声鸦鸣,抬头望去,只能望见一片黑漆漆的山林。 “听说前些日子,为着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病倒一事,神社中不少僧侣都下山为其祈福了。” 源冬柿正盯着脚下石子出神之时,忽然听见走在前方的晴明开口说,她抬头朝前,紧紧盯着弥真的背影,而弥真并无任何不自然之处他一脚踏上屋子走廊木梯,笑道:“我已经多年不下山了。” 晴明随他走上走廊,语气中略带讶然:“多年前有幸听过弥真大师讲佛,一直期待能再次听见如此精辟而高深的佛理。”说着他摇摇头,略为惋惜道,“真是遗憾呐。” 弥真一笑,道:“佛法宏大无边,我见解粗浅,唯恐误了世人。” 晴明摇了摇手中的蝙蝠扇,道:“佛法无边,却也是仁者见仁,弥真大师是一位极为优秀的引导者。” 弥真摇了摇头,并不作答。 他将晴明与源冬柿引至茶室,点了灯,源冬柿在晴明身后看他脱了鞋,只着了袜步入室内,她便也跟着效仿,脱了鞋,将市女笠摘下放在门外,缓步走进茶室。 《日吉神道密记》记载,传教大师最澄自大唐归国时,带回了茶籽,亲自种在了日吉神社旁边,日本茶道自那时而始。嵯峨天皇崇尚唐文化,曾下令在近江、丹波、播磨等地区种植茶树,每年上供,致使弘仁年间贵族以饮茶为雅。 然而,在嵯峨天皇退位,宇多天皇即位后,便停止了遣唐使的派遣,加上僧界领袖天台座主良源禁止在六月和十一月的法会中调钵煎茶,使得如今倒是难得品上一口唐国来的茶。 晴明撩起衣摆,盘膝坐下,源冬柿坐在他旁边,有些好奇地打量这间屋子。 茶室并不大,布置也再简单不过,鼻间一律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清茶的味道,格外好闻。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副字帖,由草书写就,气势飞扬,潇洒自若。源冬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这是陆羽的《六羡歌》。 不羡黄金垒,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 “弥真大师嗜茶,尤擅烹茶。”晴明在源冬柿耳边说道,“京中贵族无一不以弥真大师亲自煎茶待客为荣,姬君真是好运气啊。” 源冬柿点头,深以为荣,如果她那只躺着茨木童子荒川之主小鹿男青行灯的宝贝手机还在的话,她一定会自拍若干朋友圈刷屏的。 此时日本的茶道与天朝的茶道还未有太多分别,先将茶饼放在火上炙烤,然后碾成末,汲取清流,点燃兽炭,待清水沸腾之后,便将茶末徐徐加入,再放少许吴盐。 这一过程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需要许多时间以及耐心,茶道注重“和、敬、清、寂”,即平和、尊敬、清净、寂静,且此道最初便是僧侣用来集中思想所用,所以弥真烹茶之时并未做声,只垂着眼叠放器具,碾压茶末,他虽然身材高大,但手指却出人意料的白嫩纤长,看着那双手在茶具及茶饼之间飞动,源冬柿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屋外庭院内水流潺潺,之字桥下的惊鹿盛满了水,再磕上石块,一声一声,惊飞了院中停落的鸟雀,一阵翅膀扑扇的声音从院中直升入屋顶,最后隐入林中。 弥真将沸腾的茶水缓缓倒入两只茶碗,作了个请的手势,源冬柿一手捧着茶碗,递到面前,另一手轻轻扇动茶水上飘起的热气,便先闻到了一股溢出茶碗的芳香。 晴明嗅了嗅茶香,笑道:“凤辇寻春半醉回,仙娥进水御帘开。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弥真笑着点点头:“晴明先生猜得不错,的确是唐国湖州的顾渚紫笋。” “我若是回去说了我喝到了弥真大师烹的紫笋茶,恐怕京中便多了许多嫉妒在下的人吧,这可有些苦恼呢。”晴明道,随即眼角上翘了几分,丝毫不见“苦恼”的模样。 弥真笑着摇摇头:“晴明先生折煞了。” “意外之喜更使人兴奋。”晴明将茶碗放下,道,“在下本是因为一件令人苦恼的事情前来拜访弥真大师,大师一碗茶,便让在下觉得不虚此行了。” 源冬柿捧着茶碗暗暗点头,晴明这家伙拐弯抹角的,终于说到重点了。 对面弥真放下手中的水注,道:“最近使晴明先生觉得苦恼的,莫非是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病倒一事?” 晴明点点头,道:“正是。” 弥真看向源冬柿,迟疑道:“那这位姬君是……” 晴明叹了口气:“这位便是藤原中纳言家的五女公子。” 源冬柿:“……” 喵喵喵??? 源冬柿一脸懵逼,而晴明还旁边叹气道:“今日在下本是犯物忌呆在家中,这位姬君从四条大路的住所赶到了阴阳寮,又从阴阳寮赶到了位于土御门路的在下家中,便是为了她那可怜的姐姐。累一位姬君如此奔波,在下心中惭愧,也顾不得物忌在家,便随这位姬君来到了贵船神社寻找大师您了。” 弥真也叹了一口气,再看向源冬柿的时候眼中带了些可怜:“姬君辛苦了。” 源冬柿僵硬地看了晴明一眼,然后僵硬地说:“为了姐姐……我……不辛苦……的。” 弥真和颜悦色地看着源冬柿,道:“有什么可以为姬君效劳的吗?” 源冬柿看向晴明,晴明道:“需求弥真大师亲自为她算一算水占卜。”说着,他朝弥真鞠了一躬,道,“姐姐一病不起,这位姬君心中始终不安,希望大师为她算一算水占卜。” 源冬柿看晴明演得情真意切,不由得心中感叹,此人除了美容师与校花,还可以混一混演艺圈鲜肉群,这演技简直能秒杀一众鲜肉了。她叹了口气,用衣袖掩住了眼睛,道:“我也知深夜到访求卦多有不便,可姐姐病重,心中实在难过,思来想去,便也只有求弥真大师为姐姐算上一卦了。” 弥真身为出家人,性情悲悯,此时眼中已动容:“姬君为了姐姐奔波至此,在下心中惭愧,请姬君移步茶室外的水池,在下当即为姬君准备水占卜。” 弥真出门去准备水占卜所需要的器具时,源冬柿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晴明:“我没病重的姐姐,确切来说,我没姐姐。” 晴明挑眉:“在下今日也没有犯物忌。” 源冬柿:“哦。” “只不过是在下醒来时,已经过了应卯的时间而已。” 源冬柿:“……于是你就干脆装作犯物忌在家吗?” 晴明笑而不答。 源冬柿沉痛地:“欺骗出家人,晴明先生你会遭报应的!” 晴明笑:“姬君你也……” “够了!”源冬柿尔康手,然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一脸的正气凛然,“一切都是为了姐姐!” 晴明打开蝙蝠扇遮住唇角,轻轻笑了起来。 源冬柿之前在贵船神社尝试水占卜的时候,正是京都赏枫季,神社中人山人海,源冬柿自人群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僧侣那里领了一张符纸,自行在水池中进行水占卜。 当然,看见结果的时候,她内心恨不得当时就当一个安静如鸡的旅客。 而此时,贵船神社已经是夜晚,水池旁边静谧无人,弥真在池边点起了灯,那片并不大的水池上倒映着点点烛光,夏夜轻风在水面踏过,留下微微皱起的痕迹,源冬柿随着晴明走近水池,便在水面上看见了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 弥真一手持着白色纸符,一手拿着一支细细的毛笔,问道:“请问姬君芳名。” 源冬柿:“……藤原……柿子……” 弥真一愣,随即笑了一声,在纸符上写下“藤原柿子”四个大字。而源冬柿身后的晴明已经笑出了声:“原来姬君的名字如此有趣。” 源冬柿面无表情。 弥真将写好名字的纸符连同一把匕首递向源冬柿:“还请姬君在纸符上留下血液。” 源冬柿愣了愣,她第一次尝试水占卜的时候,还并不需要血液,她接过纸符和匕首,看了看匕首锋利的刀刃,又看了看自己左手食指指腹,在她的记忆力,她动刀都是需要剁饺子馅的时候。 为了让自己的手指不重蹈饺子馅覆辙,她扭头看向晴明,正准备将匕首递给晴明,让他来帮自己一了百了的时候,庭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野兽吼叫,源冬柿冷不防被这声吼叫吓得抖了抖,弥真则道:“估计是山中小鬼,姬君勿惊,在下去看看。” 谈起山中小鬼,弥真眼中已经没有了烹茶时的平和宁静,他皱着眉,抿着唇,便朝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步伐坚定而果决。 源冬柿看着弥真走远,才听见身后的晴明说道:“多年前弥真大师下山设坛讲佛,名震京中。不过弥真大师最为精深的,确实不是佛理。”他缓步行至源冬柿身边,将她手中的匕首取出,道,“而是金刚怒目。” 源冬柿扭头看他,却见他脸上带笑,扬起双手,将那匕首往自己的手指指腹上轻轻一划,血珠倏地从那道小小的创口冒出,他动作太快,源冬柿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他将指腹上那一点血珠抹在纸符上。 他回头看源冬柿一脸懵逼的样子,脸上笑意更深,道:“不能让姬君伤了手,这点小事,便让在下代劳吧。” 晴明下刀极有分寸,只在指腹上留下一道浅浅的划痕,将冒出的血珠抹在纸符上之后,便能不再有血冒出,源冬柿心里过意不去,正要将袖口露出的里衣割下一段给他包扎,他笑着摇头道:“可不能在弥真大师面前露馅。” “可是这血是你的,水占卜不会出问题吧?”源冬柿问。 “不会。”晴明眯着眼睛吹了吹指腹上的创口,道,“方才姬君哭得十分逼真,无论如何,弥真大师一定会给姬君一个‘吉’。” 源冬柿:“……原来你的目的在这。” 晴明垂下手,将带有伤口的手指隐于宽大的衣袖内,笑道:“来拜访弥真大师,自然是要讨一个‘吉’的。” 两人闲谈之时,弥真匆匆赶来,他一看见源冬柿,便一脸歉意地说:“姬君,方才实在抱歉,后山小鬼惊扰到您了。” 源冬柿连忙摆手,道:“不妨事,倒是我麻烦大师了。” “说来也怪,贵船神社附近许久不曾出现过精怪了,刚刚我出社巡查也什么都没看见。”弥真叹道,然后从源冬柿手中接过纸符,“姬君已经将血抹上纸符了么?” 源冬柿看了晴明一眼,想到之前那声怪叫必定是此人杰作,她转头看向弥真,点头道:“是的。” 弥真弯下腰,将纸符轻轻置于水面上,再起身的时候,便见源冬柿紧紧盯着水面上的纸符,便笑道:“姬君不必紧张,水占卜只是测一时之吉凶,得吉者不定一生顺遂,得凶者也不定狼狈余生。” 源冬柿自然不好说她曾经得了个凶,而且好死不死还真的从没有抽出过大天狗,只得勉强笑笑:“我……只是太过担心姐姐。” 弥真道:“优子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借大师吉言。”源冬柿回道,“我也相信姐姐必定能好过来。” 晴明见她越演越像样,眼中笑意更深,源冬柿余光觑见,嘴角抽了抽,趁弥真不在,狠狠地踩了晴明一脚。晴明脸上笑意不减,而是扭头看水池中的纸符,故作惊讶道:“柿子小姐,您看,是‘吉’呢。” 他一说“柿子小姐”,源冬柿只觉得额角青筋不断抽动,她扭头朝水池看去,那张漂在水面上的白色纸符上,那道血痕之下的确是出现了一个大大的“吉”字。 弥真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笑道:“姬君这次可放下心来了?” 源冬柿用力点头:“有弥真大师亲自主持的水占卜,我相信姐姐一定能很快醒过来。” 她此刻只想马上睡醒然后氪一个648软的礼包,有了贵船神社的占卜加持,这回一定能将大天狗抽出来。 然而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醒过来摸出手机抽式神,而是与晴明拜别弥真,离开了贵船神社。 此时夜已深,也差不多是源冬柿的宵夜时间,她从献灯参道上走下来,摸了摸肚子,有些想念总是为她偷偷留宵夜的紫姬。 想到午时在紫姬颈侧发现的黑印,她的心情也沉了下来,她想了想,还是开口询问走在前方的晴明,问道:“晴明先生,之前桥下的那个女鬼,与藤原优子小姐以及弥真大师有什么关系吗?” 晴明听她询问,停下脚步,扭过头看她:“姬君想知道?” 源冬柿点了点头,道:“之前我与朋友乘车经过那座桥,我朋友发生了些异常。” “于是姬君便独自在那座桥上探寻。”晴明笑了笑,指了指他肩头漂浮着的灯笼鬼,“还召唤出了这只式神。” 源冬柿很想以手捂脸,拒绝回答。 晴明回过头,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姬君既然能召唤出式神,想必对阴阳术有所了解,不知道姬君可否听闻过‘桥姬’?” 源冬柿点点头,道:“有所耳闻。” 桥姬的传说她也是听说过的,在最初的文学作品中,桥姬是悲恋的桥头女神化身,如紫式部《源氏物语》后十回《宇治十帖》中便将源氏继承人薰君苦恋的宇治亲王早逝的大女公子比作桥姬。而后至室町时代,再至江户时代,桥姬便在民间故事中演变为投水而亡的女子,一身怨气,若有男子夜晚从桥上走过,便将其诱入水中溺毙,若有貌美女子经过,便强行将其拉水水中淹死。 源冬柿想了想,问道:“你是说,桥下的那个女鬼,是桥姬?” 晴明笑道:“那位姬君芳名在下并不知,不过她既然亡于桥下,姑且便先唤作桥姬吧。” 第6章 水占卜之六 关于这位“桥姬”究竟是徘徊桥边悲恋爱人的女神,还是桥下凶恶的女鬼,源冬柿就不得而知了,她抬眼望去,献灯参道下一条蜿蜒林间的小路,曲曲折折向山下而去,而这条小路将延伸至大道上,汇入四通八达的平安京。 这条小路的尽头,便是那条横贯于贵船山与平安京之间的河流。 源冬柿顿悟,道:“藤原优子小姐从贵船神社祈福之后,便是从这条路离开,经过那座桥,回到家中之后,便一病不起。” 晴明点点头,道:“姬君猜得不错。” “在贵船神社中祈福之人何止上千,为何这桥姬却只害藤原优子小姐,与我那位朋友?”源冬柿问道。 他脚步轻缓地自献灯参道上走下,就算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也依旧姿态优雅,不见狼狈,他将手中蝙蝠扇收起,回头看向源冬柿,笑道:“宇治桥姬在恋人离宫八幡神离去之时,总会使得宇治川浪涛汹涌。”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晴明先生的意思是说……那位桥姬因爱生恨?” “人死即魂消,盘桓世间大多还是因为有心结未解,这位姬君又是投水而亡,令在下不得不叹息一声呀。”晴明摇了摇头,道。 源冬柿想了想,若这位桥姬因爱生恨,将怨念附在了紫姬身上的话,那么……难道她生前与源氏有过一腿?那么,那位一病不起的藤原优子小姐…… 以源氏的花心程度,很可能是跟这两位都有一腿。 源冬柿表示不想说话并向源氏扔了一条单身狗。 两人谈话间,便已经走到了那条桥头,深夜里桥上并无任何照明,只能听见桥下河水潺潺流淌,冲刷桥柱的声音。经过之前晴明对于桥姬的一番介绍,源冬柿对这位盘桓桥下的女鬼更加好奇了,她借着灯笼鬼的光亮朝前探头探脑。 晴明见状笑了一声,道:“柿子小姐这么想见这位姬君?” 源冬柿扭头看他,断然否定:“并没有。” “呵。”晴明笑笑,手中蝙蝠扇指朝一个方向,“她来了。” 源冬柿顺着晴明所指的方向看去,之间那处桥栏下冒出一团滚滚浓烟,那团烟雾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一般,倏地往他们这边的方向蹿了过来,源冬柿后背发毛,她正要抽出符咒召唤式神,却见晴明面上含笑,朝她摇了摇头,她动作一顿,那团黑烟已经嗖一下钻到了晴明的颈侧。 “晴明先生!”源冬柿皱着眉道,“你……” 晴明面上并无任何异样,他笑笑,道:“看来在下终于是比较能吸引这位姬君了呢。” 源冬柿面无表情:“不是很懂你们阴阳师。” 晴明笑着拉开自己里衣的衣领,借着灯笼鬼的灯光,源冬柿只能看见他白皙的颈侧有一道黑印,与紫姬颈侧那道如出一辙。 源冬柿再抬眼看晴明,晴明眼中含笑望她,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一手捂着张大的嘴,一手指着晴明:“原来晴明先生你……居然也跟源氏公子……” 晴明:“……” 源冬柿一拍大腿,已经对那位本家兄弟恨铁不成钢:“面对美色竟然如此没有定力!兄弟啊,你让本家我很是失望啊。” 晴明理了理衣领,道:“感谢柿子小姐赞誉,只是在下并不知为何此事又与名冠京中的光华公子扯上关系。” 源冬柿正要将自己的猜想告诉晴明时,却听见桥头远远传来一声高呼。 “冬柿小姐!” 源冬柿扭过头去,只看见几个人牵着一辆牛车远远走了过来,当先一人持着火把,她仔细看去,发现此人正是源光随身侍从惟光。 惟光见到桥上有人,提了衣摆小跑上前,瞧见源冬柿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道:“公子见冬柿小姐久久未归,便差了我们来接冬柿小姐。”说着,他瞧见站在源冬柿身后的晴明,愣了一愣,“这不是晴明先生吗……” 源冬柿唯恐他脑洞出一部孤女夜会知名阴阳师的伦理大戏,急忙道:“这便是我之前所说的那名旧友,安倍晴明,晴明先生!” 晴明看了她一眼,眼中带笑,源冬柿也回以微笑:“我那点浅薄的阴阳术,也是晴明先生所授。” 惟光点点头,想必是想到初见源冬柿时,她一身奇怪打扮以及顺手就丢出桔梗印咒符召唤式神的事情了。既然与安倍晴明是旧相识,那么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晴明笑着听源冬柿胡编乱造,也不点破,只是在源冬柿收回式神灯笼鬼,转身上牛车之时,忽然道:“若柿子小姐对此事还有些兴趣的话,便请到在下居所来寻找在下吧。” 源冬柿掀开车帘正要钻进去,闻言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去找你的话,准没好事儿。” 晴明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待源冬柿随着惟光回到二条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平时就寝的时间,院中一片寂静,大多女房仆从都已经睡下,只有廊檐下的灯笼还亮着微弱的光,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的。 源冬柿顺着曲曲折折的回廊往自己所住的屋子,然而还未走到住处,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有谁匆匆忙忙地跑来过来。源冬柿摘下市女笠回过头去,身后回廊下的一连串灯笼下面,源光正急匆匆朝她跑过来,她看见源光便想问之前请源光给她留的夜宵还在不在,却见他身上只传了白色的里衣,鬓发有些乱糟糟的,平时儒雅温柔的脸上带着几分焦急。 源冬柿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源光,便收起了玩笑的心思,朝前迎了上去,问:“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源光跑到她身前,喘着气道:“冬柿……冬柿小姐,紫姬她……” 源光一开口,源冬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随着源光到了紫姬住处,那处屋子除了廊檐下的灯笼光,屋里也还亮着烛光。源冬柿掀开竹帘走入紫姬的纱笼内,只见弁君正在挑这屋内烛台的灯芯,烛光忽地亮了起来,将躺在榻榻米上的紫姬紧皱的眉与紧闭的眼照得更加明显,少纳言一边抹着泪,一边用手中手帕轻轻地为紫姬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源冬柿走到紫姬身边坐下,用手探了探紫姬的头,只觉得入手一片滚烫,她缩回手,又轻轻挑开了紫姬的衣领,看见紫姬颈侧那道黑印面积又扩大了些许,她想了想,问少纳言:“紫姬可是回来之后便病倒的?” 少纳言含泪点了点头:“是的,估计是在山中着了凉吧。” 源冬柿低头想了想,之前水祭时紫姬曾上贵船神社去做过水占卜,还拿到了“吉”…… 拿到了“吉”…… 源冬柿猛地抬起头来,她想到晴明第一次经过那座桥时,桥姬非但没有现身加害于他,反而是立马逃走,而在晴明从贵船神社下来之后,桥姬却一改之前对晴明畏惧万分的模样,立即将怨念附着在了晴明的身上。而当时晴明则是笑得神秘莫测,说道“终于能吸引桥姬了”。 那怎样才能吸引桥姬? 紫姬在水占卜中拿到了吉,而她与晴明在弥真大师手中拿到的纸符上写的也是“吉”,那纸符上的名字虽是假的,但那血,却实实在在是晴明的。 所以,那位桥姬并不是冲着源氏的情人而来,而是冲着水占卜上拿到“吉”的人而来? 少纳言一边抹泪,一边道:“冬柿小姐,你可有什么法子救救紫姬大人?” 源冬柿将紫姬的衣领打理整齐,朝随侍在旁的少纳言以及弁君说:“两位还请先休息吧,紫姬无碍,明日我会寻访一位旧友,他有法子。” 既然是安倍晴明,那一定会有法子的。 源冬柿从紫姬的屋里走出来,刚掀开竹帘,便瞧见廊檐下的走廊上跪坐着一个人,他面朝着庭院,夏风将廊檐上的灯笼吹得微微摇晃,带起了他略显凌乱的鬓发,以及院中盛放的白玉簪花的馨香。 他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眼帘微垂,一双平时看着风流多情的眼中带着一种浓浓的自哀。 源冬柿叹了口气,道:“兄弟,别担心,紫姬只是跟藤原中纳言的四女公子一样,被怨念缠身而已。” “紫姬尚且年幼,天真烂漫,怎会被那东西缠身。”源光沉沉说道,“怕是我为她招来不幸。” 源冬柿也不安慰他,只是走到他身后,看着他虽略显憔悴但依旧挺拔俊秀的背影。 源光自幼相貌出众,且才华斐然,惹得平安京一众贵女对他倾心不已,他自然也是习惯了那样风流而多情的生活的,只是这其中滋生了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嫉妒与诅咒。 那位因为“自家篱笆上的葫芦花开得清纯不做作跟外面的妖艳贱货一点都不一样”而与源光结缘的夕颜小姐,便是死于苦恋源光的六条御息所夫人的生魂咒杀,而源光身怀六甲的发妻葵姬,也是在分娩是遭遇六条御息所夫人生魂怨念缠身,难产而死。 源冬柿叹了口气,拍了拍源光:“兄弟,我的宵夜呢?” 源光眼中哀伤更浓:“紫姬在为冬柿小姐准备好宵夜之后就……” “紫姬还活得好好的,别哀伤了。”源冬柿正色道,“没有什么是一顿饭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于是从不吃宵夜的光华公子源光破天荒吃了宵夜,第二天拉了肚子,缠绵茅房无法出行,请了假没去清凉殿应卯。 而神清气爽的源冬柿则乘了牛车前往晴明宅邸。 惟光牵着牛,在车辇外叹道:“这还是公子第一次没有去清凉殿应卯呢。” 源冬柿摇摇头,恨铁不成:“我这兄弟实在是太过娇弱了。” “明明是冬柿小姐用膳时间太晚了,害了公子。”惟光气哼哼地说。 源冬柿摊手:“好好好,我的锅。” 惟光哼了一声,然后道:“冬柿小姐您找晴明先生,为什么不去阴阳寮,反而要去他的住所呢?” 源冬柿翻了个白眼,道:“一月三十天,能在阴阳寮里找到晴明的日子大约不超过七天。” 她这么说着,便感觉到车辇有些倾斜,她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只见入目一片荒凉,似乎不是贵族聚居之地,牛车正驶上一座木桥,桥本并不长,只是桥头长满了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便摇摇晃晃的。 而桥对面,便是一条狭窄的小道,道边一排低矮的围墙,墙砖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印满了渍痕,墙缝中则长出了绿幽幽的青苔。而那围墙中间的褐色院门似乎是年久失修了,勉勉强强地挂在了门框上,风一吹便发出扎耳的吱嘎声,然而源冬柿却一眼便看见门上白色的五芒星桔梗印。 看来这就是晴明的宅邸了。 惟光朝前绕着院门走了两圈,然后挠了挠后脑勺,困惑道:“晴明先生好歹也是京中鼎鼎有名的大阴阳师,怎么住所如此粗陋?” 源冬柿从牛车上下来,径直朝前,推开了那扇破旧的大门,故作神秘地说:“惟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呀。”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向来柿子小姐倒真是极为了解在下呀。” 源冬柿循着声音望去,只能在一片及人高的野草缝隙之间望见院中屋檐廊柱下靠坐着一个人,白色狩衣,黑色立乌帽,正是晴明。几名女子身着颜色艳丽的女房小挂,或姿态优雅地跪坐在晴明身边,或正捧着诗集念诗,一个还留着额发的小姑娘手中放了些谷子,撒在院中喂那些停落的鸟雀。 她们听见院门被人推开,便都朝这边望了过来,那正在喂鸟的小姑娘看了源冬柿一会儿,然后朝扭头朝那些廊檐下的女子们脆生生地说:“打赌你们输了,来的人不是博雅。” 那几名坐在晴明身边的女子都是抱怨着说道:“明明平时这个时间都是博雅三位来的,可恶呀,居然猜错了。” 几名女子叽叽喳喳,但声音却极为动听,就如同春日的黄莺,怎么鸣叫都不惹人厌。 站在源冬柿身后的惟光吞了吞口水,郑重地说:“冬柿小姐,我理解你那句话了。” 源冬柿正色道:“朋友,你想学阴阳术吗?”她指着那些巧笑倩兮的女子,“学会了,那些都属于你了。” 惟光正要重重点头,却见靠坐在廊下的晴明笑道:“众位姬君莫要失望,你们期待的博雅三位已经来了。” 源冬柿闻言扭头往院外看去,还未看见有人过来,便听见一声几乎震破她耳膜的怒吼:“安倍晴明!你要让我给你送这些鱼送到什么时候!现在清凉殿上已经有人说我成了鸭川上的渔夫!” 晴明笑着摇了摇手中的蝙蝠扇,道:“这可是博雅三位你说的,在下替左近少将解决此时,你替在下送一个月鸭川香鱼。” 源冬柿看着那个提着几条鱼冲进院子里来的青年,心情沉重。 前一晚在贵船神社晴明左扯右扯就不是不肯告诉她,为什么如此有原则的他,会接受左近少将的请求,前去调查藤原优子一病不起的原因。 现在,她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 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源博雅上门送一个月的鸭川香鱼。 嗯,晴明先生果然是很有原则呢。 科科。 第7章 水占卜之七 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源博雅先生还很年轻,双眉如刀,双眼锐利如隼,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很是英武俊朗。身姿高挑而健壮,一身黑色束带装束,垂缨冠的飘带在身后轻飘,鸭川香鱼被他提在手中,如同他秋猎时挽在手中的雕弓。 平心而论,博雅的相貌还是上品。 可惜生错了时代。 紫姬身边的女房们曾八卦过平安京中声名赫赫的贵公子们。 此时的贵女们心水的是源光以及晴明这一类型的小白脸,连那个曾夜中送信给晴明的左近少将也因肤色白皙而颇得青睐。 而提及尊贵的殿上人博雅三位,则是叹道:“博雅三位是公子族兄,面貌嘛……也是相当俊美的,若是五官再柔和些,肤色再白一些,眼神再温柔些,更熟读《白氏长庆集》一些,就更好了。” 源冬柿一时好奇,问及博雅的八卦史,众女人面面相觑,只有弁君想了想,道:“似乎有一年的暮春初夏,曾有鬼女迷恋过他,夜夜吹落院中的紫阳花在他屋前,作了和歌送与他。” “然后呢?”源冬柿问,“成就了一段人鬼情未了吗?” 弁君正色道:“后来他说他院子晚上风太大,老把花枝吹到他门下差点让他摔跟斗,还把隔壁夜会的情书吹到他院子里来,于是他就换了个住处。原本住在他隔壁的藤原大纳言还怒斥他毁自己女儿清誉呢。” 源冬柿:“……” 她为那个可怜的鬼女以及隔壁的藤原大纳言抹下一把辛酸泪。 同样都是姓源,一个把妹无数,一个至今还是雏。 源冬柿叹了口气,为这两个命运截然不同的本家兄弟。 博雅提着鸭川香鱼,冲进了晴明破落的院子,他还未走近,源冬柿就感受到了此人身后浓浓的黑色斗气,她往后退了一步,给博雅让出一条路,方便他径直冲进院子将香鱼朝晴明脸上扔。 不过她这一退,刚好让博雅注意到了她,博雅及时刹住了车,看了看源冬柿,再看了看坐在廊下悠然品酒的晴明,道:“晴明,你又召唤了新的式神?” 源冬柿:“……喵喵喵?” 源博雅皱眉:“九命猫?” 源冬柿:“……我可是会打人的。” 院中那些貌美的女郎衣袖掩住嘴角笑了起来,晴明笑了一声,将酒盏放到身边,宽大的袖子一挥,那些女子便都消失不见,只余半空中一张张人形纸符缓缓飘落。 而那之前正在喂鸟的小姑娘则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到源冬柿以及博雅身前,看了看博雅,然后朝源冬柿伸出了手,道:“我叫神乐。” 源冬柿笑笑握住她小小的手,道:“我叫源冬柿。” 神乐仰头看着她,眨了眨眼,在源冬柿手中塞了些谷物,源冬柿有些疑惑地摊开手心,却只见之前那只围着神乐的小鸟叽叽叫着,落在了她手中,啄食她手中的谷物。鸟儿一身绚丽的羽毛,尖喙温柔地在源冬柿掌心轻蹭,时不时抬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看。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再去看神乐,小姑娘已经蹦蹦跳跳地钻进比她还高的野草丛中。 这时,她只听见一句略带嫉妒的嘟哝:“为什么神乐第一次见你就给你这个。” 源冬柿扭头,看见一脸“卧槽我妹妹居然不理我伐开心要抱抱”的源博雅,她一挑眉,举高了手:“喏,给你。” 停在她手心的鸟儿拍着翅膀飞了起来,然后忽然倏地啄了博雅鼻子一下,又迅速往院中野草丛中飞去,留给博雅一个红红的鼻尖。 博雅摸着鼻子,扯着嗓子叫唤:“晴明!是你!” 晴明坐在廊下,伸出手来,那只鸟停在他指间,叽叽叫了几声,他轻笑着,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鸟儿的背羽,小鸟从喉咙里逸出一串极为舒服的咕咕生,然后拍了拍翅膀,化为一张白纸,自他指间缓缓飘落。 晴明扭头看向源冬柿及博雅,笑笑,道:“算是对二位的迎接仪式。” 博雅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拨开身边的杂草提步朝前,走了一半,回过头来看源冬柿:“你不过来?九命猫?” 源冬柿扭头看惟光:“我可以把脚上的木屐脱下来打那家伙吗?” 惟光:“不可以,冬柿小姐,我们没有准备备用的木屐。” 此时已是午时,夏日正午阳光的热烈,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知了叫声,洒满了这个破败而又杂草丛生的院落,倒显得生机勃勃。 晴明斜靠着陈旧的廊柱,一手从身边的走廊上抬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叹道:“八幡的清酒入口清醇,真是令人一饮难忘啊。” “都什么时候了晴明你还在家悠闲喝酒!”博雅将鱼丢到一边,道,“你有多久没去阴阳寮应卯了。” 晴明状似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正色道:“在下最近正全力调查藤原优子小姐病倒一事,分身乏术,无法前往阴阳寮应卯。” 博雅咆哮:“那你调查出来了吗!” 晴明笑了笑,伸手在里衣领子上轻轻扯动,纤长白皙的手指扣上青色里衣,连同那寸寸裸露的脖颈,显得格外刺眼。 源冬柿捂住狗眼,也跟着咆哮:“光天化日之下晴明先生请自重!” 晴明眨了眨眼:“这便是在下调查的结果呀。” 他的颈侧有一道黑印,是前一晚的桥姬所留,然而与前夜不同,这道黑印已经扩大了不少,而且形状也有所变化,像是什么液体喷溅而出形成。 源冬柿仔细看了看,点了点头:“像是一个平行四边形。” 源博雅扭头看她:“平行四边形是什么?” “两条边分别平行……”源冬柿卡在半路,然后又在想她一个文科生为什么要向一个一千多年前的日本人解释小学生几何,她指了指晴明的脖子,“这就是平行四边形。” 而晴明已经拉好了衣领,正色道:“光天化日之下,柿子小姐请自重。” 源冬柿:“……” 她一脸严肃地坐到了晴明对面,道:“好的,那么晴明先生,请问您昨夜收获桥姬印记一枚之后,有什么发现吗?” “证实了在下的猜想。”晴明慢悠悠道,他将酒盏放至身边,站起身,从廊下拾起一张人形纸符,嘴里低声念了几串咒,便将纸符抛出,那纸符飞至半空,然后化作一名身着朴素的老妇。 源冬柿也跟着站起身来,问道:“这个式神能帮我们找到桥姬吗?” 晴明扭头看她,笑着道:“我请她在我们出门后将博雅三位带来的香鱼烤了。” 源冬柿:“……” “怎么,姬君不想吃?” 源冬柿咬牙:“……想。” 挥别留守宅中烤鱼的老妇以及院中与小鸟式神玩耍的神乐,源冬柿、晴明、以及强烈要求同行的博雅,坐上了源冬柿来的时候乘坐的牛车。拉着比来的时候重了许多的车辇,老牛狠狠地喷了喷鼻息,甩了甩尾巴,心不甘情不愿地驶过了晴明宅邸前的一条戾桥。 晴明一手持着蝙蝠扇,在另一手手心间轻敲,他缓缓道:“在藤原优子小姐之前,也有女子一夕之间无缘无故昏睡不醒,只不过家中并非权贵,所以也并未在京中引起注意。在下也是在某次阴阳寮应卯途中听说的。” 坐在晴明旁边的博雅哼了一声:“难得一回去阴阳寮应卯倒还真听说到有用的消息。” 晴明笑道:“若不是那几日博雅三位整日在在下门外吵着要见神乐,在下也不会想着去阴阳寮清静清静。”说着他望向博雅,一脸的意味深长,“说来,这都是博雅三位的功劳啊。” “你!”博雅猛地站起身来,然后狠狠地磕在了车辇木顶上,垂缨冠都给磕歪,斜斜套在发髻上。他哼了一声坐了回去,将垂缨冠扶正,脸朝一边歪去,尽量使晴明不正视他额头上的红印。 晴明笑了笑,然后自袖中取出一张纸符,他先在右手中指指腹上咬出一口,以血作墨,在纸符上画了个图形,源冬柿眼尖,瞧见那图形正是一个五芒星,她朝前凑了凑,一脸的好奇,而晴明只是左手握着纸符,右手食指中指抵在唇边,闭上眼睛念了一连串的咒语。 这咒念得比召唤烤鱼老妇时要长了许多,源冬柿还以为晴明要召唤出什么厉害的式神,比如啥荒川之主之类的,却见晴明脖颈处缓缓飘下一团黑色雾气,源冬柿愣了愣,反应过来这应该便是前一夜桥姬附在晴明身上的怨念。 那雾气先是飘得缓慢,接着便像嗅到了纸符上的血腥气似的,猛地钻进晴明左手上的纸符中。源冬柿看得仔细,直到最后一缕雾气钻入纸符中,她隐隐约约瞧见雾气之中有一张脸。 一个女子的哭脸。 只一瞬,那张哭脸忽然变得极为凶恶,张开了血盆大口袭向源冬柿,源冬柿反射性往后仰倒,却见一只极为纤长的手直直伸向那张鬼脸,一把将那鬼脸捏碎。 源冬柿双手在后撑着身体,胸口剧烈地欺负着,虽然不是第一次撞见鬼,但如此突然倒真的是第一次,她只感觉到心脏似乎蹿到了嗓子眼,整个喉咙至胸腔都在轰鸣。她甩了甩脑袋,坐直了身,便瞧她对面的博雅正将拔了一半的太刀收了回去,一双原就有锐利的眼睛此刻显得凶神恶煞的。 晴明那只刚刚捏碎鬼脸的手此时正在整理身上略显凌乱的狩衣,他脸上已经没了平时略显欠揍的微笑,只凝神看着那张纸符,然后道:“这里面除了桥姬的怨气,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源冬柿拍了拍胸口,说:“那张鬼脸不是桥姬的怨气?” 晴明摇摇头,道:“不是。不过已经被在下消除了,一时间也查不出来。”他一把掀开竹帘,将那纸符抛出帘外,朝外面牵着牛的惟光道,“便请跟着那张符走吧。” 源冬柿此时已经稍稍平静下来,她正要开口询问晴明那张纸符的用处,却见晴明已经回过身,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她眨了眨眼睛,对面的晴明突然笑道:“姬君似乎并没有太过害怕?” 源冬柿仔细想了想,那鬼脸突然朝她冲过来时,她确实是吓了一跳,但要说害怕,却并没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鬼脸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虽然面目狰狞,但像是看了许多次,所以并未感觉到害怕。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阵阵悦耳的啾啾声,她侧头循声看去,只见车辇帘子的缝隙中钻进一直羽毛绚丽的小鸟,拍打着翅膀,慢慢落到了源冬柿肩头,歪着脑袋,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源冬柿看。 源冬柿与它对视片刻,然后扭头看向晴明,兴奋道:“晴明先生,这是……” 晴明笑着道:“看来它很喜欢你。” 源冬柿伸出手臂,那只小鸟也跟着跳到了她的臂弯,她朝博雅方向凑了凑,博雅抽了抽嘴角,一手捂额头一手捂鼻子,往后仰了仰。 源冬柿笑得格外不怀好意,那小鸟也跟着啾啾叫着跳到了她肩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牛车忽然停了下来,车辇外传来惟光的声音:“晴明先生,那张纸符停下了。” 源冬柿掀开车帘,入目只见漫山一片莹莹绿色,此时夏日阳光正烈,使得这绿更加耀眼,她抬手遮了遮眼前的光,却忽然听见了一阵钟声。她几乎是马上便辨认出这正是她之前听过两次的贵船神社钟声,而与之前两次不同的是,这钟声清晰分明,似乎并不是很远。 她抬头循声望去,在刺目阳光的风系之中,看见了对面山头隐于山林中的贵船神社鸟居一角,钟声惊起的鸟雀拍打着翅膀从林间飞出,飞往更远的地方。 “这里是……”她喃喃道。 “贵船神社的茶园。”清明说道,源冬柿回头看去,只见晴明已经掀开了帘子,折身下了牛车,他缓步行至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望着这漫山的茶树,道:“天台座主良源虽禁止在六月和十一月的法会中调钵煎茶,但僧侣一向有以茶道静心的修行,所以贵船神社并未停止茶树的栽种。” “茶园?”博雅跟着跳下了车,左右四顾,“你们说的桥姬在茶园?”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那是不是应该叫茶姬?” 晴明并未答话,而是径直走到路旁一株茶树边上,他伸手抚了抚枝上的叶片,然后摇了摇头,道:“这茶园已经许久未有人照料了。” 源冬柿一脸莫名:“为何这么说?” “茶叶应在最嫩之时采摘,而这里的叶片大多边角已经泛黄。”晴明叹道,“没有人悉心照料,这片茶已经是错过了。” 他说着,径直走入了茶园之中,源冬柿与博雅跟着上千,在茶园中走了没多久,便看见了一处低矮的木屋,木屋门上落了锁,那锁链锈迹斑斑,布满灰尘,想来也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而绕过这座木屋,源冬柿便听见了隐隐的水流声。 她循着水流声走去,待水流声越来越清晰之时,一阵清凉的风拂开了面颊上的灼热气息,一条小河从山上蜿蜒而下,水并不深,但胜在清澈,水流被河底石头激起老高,又带着白色的水花拍回水面。 河边一块巨大的石头,在山林的绿,与阳光的金与粼粼水光交相映衬下熠熠发光,而那快石头上的一道血迹也被这些光亮映得刺眼。 源冬柿走到石头边上,望着那块血迹,看了许久,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的源博雅的声音:“这不是晴明脖子上那个……” “平行四边形。”源冬柿道。 这血迹已经十分陈旧,但仍可辨认得出形状,正与晴明之前脖颈上的黑印一模一样。 她用手轻轻抚上石面,因为常年潮湿,这块石头缝隙里已经长出绿幽幽的青苔,她指腹慢慢摸索着,直到摸到一处人为凿刻的痕迹。 她顿了顿,用手将凸面的青苔抹去,凹面的青苔使得那刻上去的几个字清晰而完整。 弥真,茶茶。 源冬柿呼出一口气,然后回头对源博雅已经正缓步走来的晴明道:“我直到那位桥姬的芳名了。” “不是茶姬吗?”博雅插嘴道。 “走开!”源冬柿甩了甩手,然后看向晴明,道,“晴明先生可以去问问,负责照料贵船神社茶园的人,是不是一个叫做茶茶的女子。” 第8章 水占卜之八 “茶茶?”源博雅走近几步,弯下腰看着石壁上凿刻的几个字,道,“居然不是茶姬吗?” “我不就那么随口一说,博雅三位还真相信了。”源冬柿啧啧几声,然后环抱双手,道,“既然那怨气指向这片茶园,那这次事件是必定与贵船神社脱不了干系了。” 晴明走到石头前,仔细看了看石头上陈旧的血迹以及刻字,收起蝙蝠扇,道:“与贵船神社有没有关系在下不知,但与弥真大师却是关系匪浅。”他抬起头,想了想,道“咱们走吧。” 他说着转身便朝来时路走去,姿态依旧优雅,仿佛只是贵族公子闲来无事的郊外踏青。 源冬柿嘴角抽搐,然后追上前去问道:“晴明,你不捉这只茶姬啦?” “茶茶留在这里的只是怨念,茶园并不是她的葬身之地。”晴明停下脚步,望向对面山林中贵船神社鸟居飞起的一角,道,“这个茶茶,在下刚好有所耳闻。” 博雅没好气地说:“所以晴明,平安京到底是有几位姑娘你不认识的?” 晴明笑笑,道:“不巧,只有一位。”他视线瞟向源冬柿,嘴角笑意更深,“不过昨夜认识了。” 博雅看了看晴明,又看了看源冬柿,眨了眨眼睛一脸蒙蔽:“你们昨晚……” 深知平安京贵族夜中幽会习俗的源冬柿立即出声打断:“既然晴明这么说了,那我们去出发去寻找这位茶茶吧!” 待不耐烦的老牛又慢悠悠拉着超载的车辇从茶园驶出后,博雅已经忘了追问晴明与源冬柿的“昨夜奇缘”,只靠坐车厢上,打了个呵欠,道:“既然茶茶不在茶园,那么应该会在哪里呢。” 源冬柿闻言也看向晴明,她之前从晴明引出的怨念中看见一位哭泣的女子,想必拿便是茶茶了,再加上石壁上茶茶的名字与弥真并排而刻,很难不让她有所联想,脑子里面只塞了一堆传奇故事,全是不负如来负了卿。 晴明并未正面回答晴明,只是看向源冬柿,问道:“柿子小姐对桥姬传说有所耳闻,想必自然也知道宇治桥姬与离宫八幡神的故事了。” 源冬柿点点头:“知道。” 博雅一脸懵逼:“那是什么故事。” “看来博雅三位对于传奇故事还是得研读研读。”晴明笑笑,道,“宇治桥姬是最早的桥姬传说,她是守护宇治川的神女,与离宫八幡神相恋,离宫八幡神每夜与她相会,早晨再逆流回到八幡,所以早晨的宇治川浪涛也是最为汹涌。” 博雅耸了耸肩,道:“这宇治桥姬的传说与平安京中的夜会习俗也并无不同。” 晴明笑道:“那么博雅一定知道嵯峨天皇在八幡修建的离宫了。离宫八幡宫便是修建在离宫遗址上的神社,供奉的便是八幡神。” 博雅点头道:“前几年曾去参拜过。” 八幡神乃是弓箭之神,也是源氏武将的氏神,博雅自小学习弓道,平安京附近的八幡神社他估计都有参拜过。 晴明点点头,然后道:“这位茶茶,便是出生于八幡的一名孤女。” 此时,牛车已经行至贵船山脚下,源冬柿隔着车帘也能听见车外嘈杂的人声,她掀开车帘一角,便看见通往贵船神社的小道口挤满了人,多是平民打扮,也有几辆装饰华丽的牛车停在道口,牛车侍从正将平民喝退,然后自牛车上扶下戴着市女笠的贵族女子。 博雅也跟着觑了一眼,道:“想必今日又是弥真大师亲自卜算水占卜的日子吧。” 源冬柿点点头,弥真乃是平安京著名高僧,且几年前便已不再下山,他亲自卜算水占卜的那日,贵船神社自然也是人满为患的。 源冬柿放下帘子,看向晴明,问道:“茶茶既然出生于八幡,为何又会来到贵船神社照料茶园呢?” “这就得回溯到弥真大师还未成名之时了。”晴明缓缓道,“弥真大师年轻时,醉心茶道,曾游历丹波、播磨等地,寻访上等茶。他一次自离宫八幡宫切磋茶艺归来时,身边便带着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那时在下还在忠行师父门下俢习,平安京贵族谈及此事,皆说道弥真刚受具足戒便在身边带着女子,恐怕早晚回归红尘,而忠行师父却说,弥真与那位女子是第二个阿难和摩登伽女也未可知。” 摩登伽女因一钵水与佛陀弟子阿难结识,从此日思夜想,为了嫁给比丘阿难,剃了秀发,却也顿然开悟,了脱执念,真的出了家,成为了比丘尼。 “看来令师的想象能力很是丰富啊。”源冬柿扯了扯嘴角说,“不过看样子,阿难仍旧是阿难,而摩登伽女,却不是那个摩登伽女啊。” 晴明点点头,道:“那位女子初来贵船神社时不过十来岁,身体瘦弱,畏惧生人,只每日跟在弥真身后,别人问弥真,这个孩子如何从八幡跟他来了平安京,他只叹道,在离宫八幡宫切磋茶艺时,偶然在神社鸟居前看见这个濒死的流浪儿,便给了她一杯茶水,一顿饱饭,而后,这孩子便一直跟着他,自八幡一路步行,来到贵船,他心中不忍,便也顾不得戒律,将这孩子带在了身边。而这孩子无名无姓,弥真想道,与她因一杯茶水结缘,便给她取名为,茶茶。” 原来茶茶此名来源于这里,源冬柿点点头,然后听见博雅道:“茶姬更好听啊,为什么不叫茶姬?” 源冬柿面无表情:“博雅三位你就这么执着于茶姬了吗。”她顿了顿,又问,“如果你在大火之中救下一名无名无姓的孤女,那么你会给她取名为……” “火姬。”博雅一脸笃定。 源冬柿:“……好的我拒绝与你对话了。” 晴明笑着看他们俩斗嘴,然后掀开车帘子一角,道:“到了。” 源冬柿也跟着掀开车帘子,发现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昨日那座桥上。大约是因为今日贵船神社弥真大师亲自卜算水占卜,这条通往贵船神社的必经之路上行人明显要比昨日多,车轮碾过木桥桥面之声不绝于耳,带着桥头小贩的一声声吆喝。 源冬柿扭头看向晴明,问:“茶茶在这里?” 晴明道:“这条河下游汇入鸭川,而上游,之前你们也见过了,自贵船山而下。”他掀开车帘,躬身自牛车上下来,“而贵船神社水占卜时所使用的水,便是来源于此河上游。” 源冬柿也跟着从车上跳下,她随着晴明一起走到桥栏处,微微弯下身往桥下望,河水清澈,隐隐照出她的模样,与一条普通河流并无任何区别。但她前一日也的的确确在桥下看见一个女人隐隐约约的身影。 她直起身子,想了想当时所见,那女人站在桥下,脚踝没入河里,一手扶着桥柱,侧仰着头,似乎在遥遥望着什么东西。她朝着那女人望的方向瞧去,果不其然,看见了隐于山林之中的贵船神社鸟居一角。 这时,晴明说道:“接下来恐有危险,柿子小姐请一定要小心。” 源冬柿扭头看向晴明,在看见他脸上难得的严肃神色时,心头突地一跳:“我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晴明自怀中摸出一张纸符,递到源冬柿面前,源冬柿伸手接过,那是一张普通不过的纸符,只不过上方画了一个极为工整的桔梗印。 “若遇险,请掏出这张纸符大喊在下的名字。” 源冬柿将这张“由安倍晴明亲自画的有可能直接召唤ssr”的纸符郑重地收好,然后点头:“来吧,我已经做好面对一切危险的准备了。” 晴明见她毫无惧色,笑了笑:“柿子小姐也是胆色过人。” 他伸出右手中指与食指,并拢在一起,朝源冬柿伸了过来,源冬柿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一阵带着微微凉意的触感自她眼睑上轻轻擦过,这一瞬间,她感到全身普通触电一般带着一种轻微的麻痹感,她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却发现周遭已与闭眼前大不相同。 仍旧是那座桥,只是之前人流如织的桥面上除了她,便再无任何行人,河流在河床底下凹凸不平的石头上卷起白色的浪花,然后又拍打在桥柱上,发出的声响在此刻寂静的山林之中显得尤为明显。她一手撑住桥栏,却发现此时的桥栏木材已经没有了年岁风雪的刻痕,崭新许多,似乎是才自大树身上剥离下来没多久。 源冬柿皱了皱眉,她原本以为晴明只是为她开了阴阳眼,没想到居然来到了许多年以前?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几串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连忙跑到桥头一株大树之后,静静望着小道尽头慢慢出现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大的那个身材高大,一身深灰僧袍,头上盖着斗笠,小腿上缠着绑腿,似乎是远行归来的年轻僧人,而小的那个只有僧人腰部那样高,一身打着补丁的旧衣服,赤着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草鞋。 待两人走到桥头,源冬柿听见那个僧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前方便是贵船神社,你不能再跟着我了。” 语气温柔而有带着悲悯,源冬柿一听便听出,这个僧人正是弥真。 那么…… 源冬柿看向那个小孩,小孩头发有些毛躁,遮了大部分的脸颊,只能看见她挺翘的鼻尖,与紧紧抿住的唇。 这小女孩是茶茶? 她正想着,只听小女孩出了声:“如果你没有为我编了草鞋,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里的。大师,你是想我跟过来的。” 源冬柿啧舌,小小年纪居然就这么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弥真虽然擅长讲佛,性情却最是温和,从不争口舌之利,想必也是无言以对的。 果不其然,弥真沉默了许久,转过身,看着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小女孩,道:“神社生活清苦。” 小女孩听他语气松动,立即摇头,急切地说:“大师,我不怕吃苦!” “我性子乏味,只对茶艺格外钟情。” “大师喜欢茶艺,那我便为大师种茶!” “我随时可能外出游历,徒步千里。” “只要大师还给我一双草鞋,那么大师走到哪里,我便跟着到哪里!” 弥真仰头叹了口气,微微弯腰,揉了揉小女孩有些毛躁的头发,道:“那今后,你就跟着我吧。” 第9章 水占卜之九 得了弥真承诺的茶茶脸上带着溢于言表的喜悦,她想伸手去拉弥真僧袍的袍角,却在手伸至半空中时又收回来,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待再想伸出手去时,弥真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然后又慢慢地垂下。 弥真走到桥上,似乎是没有听见那总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便转过头,看向那个还站在桥头的小姑娘,朝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源冬柿看见,之前还有些懊丧的茶茶又猛地抬起头,朝弥真跑了过去,待接近弥真时,又放慢了脚步,两人一起走过了桥,最后隐于山林小道之间。 待他们走远,源冬柿才从树下走出来,她看向两人消失的地方,觉得晴明真是神奇,居然把她送回了好几年前,她从怀中摸出那张晴明送给她的纸符,在想要不要试着召唤召唤,也许就把ssr召唤出来了呢? 源冬柿还在思考救命符召唤ssr的可行性,又听见远处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她这回来不及躲到那棵树下,只能咬咬牙,跳下河岸,躲到桥下。头顶的桥面上一连串的震动,灰尘从桥面缝隙簌簌而下,掉得源冬柿满头满身,鼻子一痒,一个喷嚏差点破口而出,她忙不迭地捂住嘴,然后往桥外移了移。 桥上的那人走来走去,抖了源冬柿一头的灰尘,源冬柿只想哭,大兄弟你知不知道用皂荚洗头很麻烦。 她十分想念施华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串缓慢而沉稳的脚步,源冬柿在桥底下抬了抬头,只看见桥对面慢慢走过来一个带着斗笠的男人。那个人似乎远行而来,一身仆仆风尘,身上的僧袍虽然洗得发白,一身却又极为干净而整洁。 源冬柿还在想此人是谁时,桥上的脚步声又急促起来,一个身着红梅色水干的女子急匆匆地从桥上奔下,源冬柿看不见她的脸,只能从她的身形判断出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她跑到了那个僧人身前,僧人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出现,愣了愣,而少女已经开口道:“大师,你这次前往播磨国为什么没有带上我。“僧人沉默片刻,回道:“播磨途远。” 他声音虽有些嘶哑,但源冬柿还是听出来这是弥真的声音,只是与之前她所见那个带着茶茶回神社时的他比起来,这个声音又要沉稳许多,还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 而这个之前在桥上走来走去的少女,想必就是长大了的茶茶了。 “无论多远我都会跟大师一起去的。”茶茶说道,她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大师突然远行,我天天在鸟居前等您,好不容易才听到点灯的沙弥说您今日回来。” 弥真叹了口气,道:“你在茶园等我便是。” “我在茶园才不会等来大师!”茶茶道,“大师一直都在躲着我。” 弥真这次沉默了许久,他伸手来想揉一揉茶茶的头发,却又垂下手来,说:“茶茶,你长大了。” 话音里却不见对于身边小孩长大的喜悦。 源冬柿竖着耳朵听着,想听弥真接下来会说什么,等了半天,却只能听见风呜呜地吹过,带来四周山林之中树叶摩挲之声,像是谁在隐隐啜泣。 “我长大了呀,大师,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多看看我呢。” 茶茶出声之后,源冬柿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树叶摩挲的声音,而是茶茶在哭。 “他们发现了我在茶园里偷偷刻下了您的名字,要赶我走,我就算一头撞死在茶园里也没人体谅我的心情,我的头上全是血,站在桥上等您,那些拿着您亲自卜算的水占卜符纸的贵女们嬉笑着从我身边走过,看着我眼中满是惊慌与不屑。我脏了这座桥,也污了您的名声,就算我头上的血流干了,您也不会下山来见我的吧。” 茶茶的声音从桥上传来,站在桥下的源冬柿只觉得不太对劲,她又抬头去看之前弥真与茶茶所在的地方,却只见那处已经空无一人,天色迅速变暗,一轮明月自山林与天空交界处升起,在河流之上映下一个飘飘忽忽的月影。 远处筚篥声一阵一阵,吹得凄切而心酸,源冬柿一手扶着河堤,正准备自桥下爬上来,却忽然茶茶说了一声:“没关系,我等您,等不下去了,我就去找您。” 源冬柿转过头,只见桥栏边上站着一个身着红梅色水干的少女,清冷的月色洒在她身上,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银辉,她的脸上布满了干涸的血痕,温润的红梅色水干上带着点点已经变得死气沉沉的血滴。 源冬柿似乎知道了她想做什么,然而在她纵身跃下的时候,源冬柿还是愣了一愣。 这条河并未因多了一个人而有任何的变化,流水潺潺,月色幽幽,只余红梅色衣角在水面上沉浮。 一阵风吹过,带来隐隐约约而又略显诡异的笛声,河边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了下来,源冬柿直直盯着茶茶方才跳下的地方,还没有从之前的景象中缓过神来。 直到水面上晃晃悠悠的月影中闪过一个狰狞的鬼面。 这是之前在茶茶的怨气中看见的那只鬼面! 源冬柿猛地回过神来,她双手抓住河堤,正要爬上去,却忽然感觉到脚踝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死死的握住了,她咬紧牙关,用另一只脚朝那东西踢过去,却感觉那冰凉的东西已经顺着她的小腿爬了上来,一只苍白的手自她身后伸了过来,揽在她胸前,裸露的小臂上,是一只红梅色的袖子,袖口处还有陈旧的血滴。 茶茶! 源冬柿扭过头,只感到一股冰凉而潮湿的气息自她脸颊边吹过,她屈起手肘,用力击打紧紧靠在她身后的茶茶,却听到一声娇笑。 “来吧,跟我一起等他。” 那双苍白的手越来越有力,直直将她往河中拉去,源冬柿咬牙扭头,只看见茶茶四处飘飞的发丝,河中的月影皎洁得诡异,明亮月色中的点点暗影仿佛一张鬼脸的狞笑,黑色的雾气自河面缓缓升起,几乎将桥笼罩其中。 源冬柿这才知道,比起现在这冲天的怨念,之前她所见的附在紫姬身上的怨念是有多温柔,再不行动,估计她也要成这座桥下的亡魂了。 她一手紧紧抓住河堤石砖上的缝隙,另一手往怀里摸去,想将之前晴明给她的符纸摸出来,然而茶茶的怨念紧紧缠着她下坠,她拿住抓着石砖缝隙的手渐渐有点酸软,眼看就要支撑不住,她咬了咬牙,也不管摸到的是哪张符纸,便顺手抛了出来。 那张蓝色纸符飘在半空中,很快便隐于黑色的雾气中,与此同时,源冬柿那只手也支撑不住,手指自缝隙中松脱,她整个人被茶茶紧紧抱着,向河中坠落,她抬头看向那轮诡异的月色,大喊了一声:“就是你了!茨木童子!” 缓缓涌动着的黑色雾气忽然躁动不安起来,源冬柿隐隐约约听见声声鸟鸣,在她即将入水的时候,一道闪着红光的箭矢破开黑雾,直直射来,源冬柿听见身后的茶茶闷哼一声,那双紧紧缚着她的手松脱开来,她顺势用手肘击开茶茶,然后重重摔落在水边。 源冬柿“哎哟”一声,扶着腰坐起来,此时,一只羽毛绚丽的小鸟自渐渐散去的黑雾中飞出,拍打着翅膀,停在了源冬柿肩膀上。 源冬柿扭头看它,它也用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源冬柿看。 “嘿,九命猫!” 源冬柿与鸟儿的交流被迫停止,她僵硬地抬起头,只见博雅右手挽弓,自黑雾之中缓步而出,他的垂缨冠已经取下,鬓发微乱,黑色单衣襟口大开,露出里面白色的里衣,他额角还有密密的细汗,似乎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源冬柿一撇嘴,道:“对风月一事一窍不通的博雅三位终于在桥姬幻境中找到了此生挚爱?” “啥?”博雅并没有理解她话中深意,只是大步走了过来,朝她伸出手。 源冬柿就知道这样的调侃博雅一定不会理解,她叹了一口气,握住博雅的手,博雅手上用力,便将她拉了起来。 此时,河面上的黑雾已经散了不少,然而天色依然暗沉,水面那轮月色随着水流飘忽,月亮中已经没有了狞笑的鬼面。 “晴明那家伙,对着我的眼睛念了一串稀奇古怪的咒,然后我就到这里来了,还遇见了一群想要把我拉下水的女鬼。”博雅絮絮叨叨的说着,然后表准备将手中的弓箭收回身后,而源冬柿却在此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别忙着收弓。” 博雅有些疑问地看向她。 源冬柿嘴角微微抽动:“我刚刚想抛出晴明给我的符。” 博雅:“然后?” “我抛错了。” “……” 源冬柿咳了一声,指向水面上一个飘忽的青色人影,博雅看了看那个人影,却忽然被一道反射来的亮光刺了刺眼,他闭了闭眼正要凝神再看,源冬柿却忽然双手捧住他的脸,将他整个头转了过来。 博雅眨了眨眼睛,一脸不解:“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源冬柿一脸凝重:“青女房。” 博雅:“……不知道。” 源冬柿:“一个很凶恶的女鬼,你千万别被她的镜子照到脸,我这就把她召回。” 博雅:“……哦,不是很懂你们阴阳师总是召唤一些奇奇怪怪的式神。”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很无奈的。”她扭过头去看青女房,那个女鬼静静立在水面上,仍旧是背对着她,手中捧着一面铜镜,一头长发在空中张牙舞爪地飞舞着,而她身下的水面上,那张蓝色符咒正卡在凸出水面的石缝中。 源冬柿吞了吞口水,提起裙摆,便准备下河去将那张符咒捡回来。 而此时,那片露出水面的红梅色衣角忽然一动,源冬柿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博雅拉上岸来,几乎是在同时,博雅已经抽出了腰间太刀,将那飞起袭过来的红梅色水干击退。 而后一瞬,一道亮光反射而来,源冬柿猛地抬头,却见青女房手中的镜子上已经映出一张模糊的脸。 那张脸,属于博雅。 源冬柿:“……” 她觉得她上辈子真的是日了大天狗。 第10章 水占卜之十 源冬柿曾有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她能够亲自摸一摸那些躺在她手机里的ssr式神们,酒吞的胸肌小鹿的腿,荒川的帽子茨木的爪,然后带领这些小伙伴,脚踢斗鸡,拳打突破,成就一段金光闪闪的阴阳师游戏之旅。 只是世事无常,她也没有想到,自式神灯笼鬼对她爱理不睬却对晴明安静如鸡之后,她还会有被自己的式神追着跑的经历。 几乎是在博雅的脸出现在镜子里的同时,原本安静地浮在水面上空的青女房的手开始抖了起来,她身上缠着的黑色怨气飞速涌动起来,身后长长的头发如同深海海妖的触手一般飞起,一声怒吼自她的喉咙间逸出,连河水冲刷桥柱的声音也显得急促而不安。 源冬柿咽了咽口水,然后便看见青女房扭过头,一双没有瞳仁,只有浑浊眼白的眼睛望向他们。 源冬柿朝她伸出手:“你好我是你的r。” 源博雅:“???” …… 青女房一声怒吼,收起手中的镜子,便朝他们飞了过来,源冬柿反应极快,她一手扯着博雅的单衣领口,另一手抓着河堤石缝,便要朝着岸上爬去。 博雅身上的黑色单衣原本便是松散着的,此时她这么一抓,只听见“刷”一声,她只感觉到手上一松,再回头看去,博雅的单衣已经被她拉了下来,一角被她攥在手里,一角软软地垂在腰带上,连着里衣的襟口也被扯开了些。 源冬柿:“……我不是故意的。” 而博雅则浑不在意,抽起太刀便迎向朝他扑来的青女房,只听见“呯呯”几声,带着寒光的利刃撞在青女房身上,青女房发出一声惨嚎,利爪又冒出些许,带着清冷的月辉装向博雅手中太刀。 原本幽静而诡异的河边多了搏斗着的一人一鬼,竟然奇异地变得热闹了些。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看着博雅与青女房斗得激烈,点了点头,她差点忘了,博雅是个能打的。 她正准备提着裙摆坐在旁边景观博雅三位大战狰狞女鬼,突然打了个冷战,然后猛地朝前几步:“博雅三位!手下留鬼!” 她差点忘了,青女房虽然是一个恶鬼,但此时,却是她的式神。 唯一的一个r级式神。 一个在一堆帚神达摩天邪鬼之中无比珍贵的r级式神! 那边激斗正酣,一人一鬼没一个肯理她。 源冬柿看着博雅一刀一刀将青女房打得狼狈不堪,只觉得肉也跟着揪着痛起来,她想了想,看向河里,那张将青女房召唤出来的蓝色纸符仍旧被卡在河中央的石头上,只是随着水流越来越急,似乎下一刻便要被河水冲走。 源冬柿咬了咬牙,踢掉脚上的木屐和白袜,提着裙子便往河里趟去。 即便是在夏日,夜里的河水也是极为冰凉的,源冬柿刚踏进河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水底铺满了被水流冲刷得颇为圆润的石头,倒不尖锐,只是石头上长了青苔,稍不注意便要滑倒,她只得十分小心地朝河中央磨蹭过去。 待靠近河中央时,水面已经没过了她的膝盖,而中央水流湍急,她也不敢贸然前行,只有扶着水中央冒出来的巨石,弯腰伸手去够那张卡在石缝中的纸符。 然而指腹刚刚擦过纸符一角,源冬柿就感觉到浸在河水里面的脚踝被一个冰凉的东西握住,那股冰凉的感觉顺着小腿往上蔓延,待爬上了她腰间的时候,她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往后拍去,一只苍白的手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手指一松,纸符已经从她指间滑出。 “呯”一声响,一只帚神从天而降,直直砸落在源冬柿身后的鬼头上。 那鬼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卸了些许,源冬柿借机从她的钳制中挣脱开来,正要一把抓了石缝里的纸符离开,却忽然感觉那鬼又逼近了她身后,一股冷气从她脸颊擦过,然后她感觉到那股如同针刺的冰凉自她的后背,缓缓浸入了她的身体。 源冬柿身体猛地一僵,只觉得浑身冰凉,不仅是衣摆被河水大湿,连垂在鬓角的发丝也变得湿润起来,水从发丝间滑出,然后擦过脸颊滑至下巴,滴入河中。 她想转身回去,却发现自己的手脚已经不收控制,脚底在河底布满青苔的石头上抽搐着,最后她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入了河中。 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喉咙,她咬着牙关不断挣扎,想浮出水面,却只感觉到身体里面像是塞了一块巨石,无论她怎么使劲,也无法逃离这个阴森而幽暗的河里。 比被自己的式神杀死还要丢脸的,大概就是在及膝深的河里淹死了吧。 源冬柿有点悲伤地想。 她的手在河底胡乱摸索,恍惚间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这是,她恍恍惚惚听见水面上传来一阵阵惊呼声,那声音传到水中时已经变得模模糊糊了,她勉力将手伸出水面,希望有人将她拉起来,微微眯起的眼睛只随意一瞟,却发现她手中抓住的,是一片已经褪掉了颜色的布片。 源冬柿猛地扭过头去,只看见离她不远处的地方,躺着一具骸骨,那具骸骨已经完全是一副白骨的样子,阴森森的骨头上覆盖着一件已经褪掉原本颜色的衣裳,那布料被水泡得极为脆弱,被源冬柿轻轻一扯,便被撕去了一角。而那歪在躯干上的头骨似乎感受到了源冬柿的注视,缓缓地转了过来,黑漆漆的眼部黑洞直直对着源冬柿的眼睛。 源冬柿:“……” 不过不是怕张开嘴咽下更多的河水,她是很想叫出来的。 不过下一瞬,那具骸骨却已经消失,源冬柿松下一口气,却发现,那个从水面上传来的喊声也消失了。 源冬柿正疑惑间,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体内那股神秘的力量支撑着,从河底爬了起来,她一手撑着河中的石头,湿淋淋的头发覆在她的额头以及眼睑上,使得她一时间无法睁开眼睛来,然而出了水之后,她却只觉得四周安静的可怕,偶尔有鸟雀拍打这翅膀擦过树枝飞过的生意,完全听不见博雅与青女房搏斗的动静。 一股凉风吹来,吹得一身湿透的她抖了一抖,她感觉到自己的双腿正迈着步子踏过河底的碎石,慢慢走上了岸,手不受控制地扒开了覆在眼睛上的头发,她立刻睁开眼,却一眼便看见了一座静静伫立在月光下的巨石。 那座石头她白天的时候已经见过,石面一角是一处陈旧的血痕,其他地方在覆盖了一层绿幽幽的青苔,青苔被人抹去了一些,使得凹面被人凿刻出来的字格外明显。 弥真,茶茶。 这里是茶茶曾经照料过的茶园。 源冬柿才恍然在她体内的那股神秘力量是什么了。 茶茶附在了她的身体里。 那么桥下水底那具孤零零的骸骨,自然便是茶茶了。 不远处传来贵船神社一声声钟鸣,一群鸟雀自山林中飞出,山林被风吹出一阵婆娑之声,茶茶并未在那座刻了她和弥真名字的石头前停留,而是控制着源冬柿,朝着那处带着隐隐烛光的山林走去。 赤着脚。 这是源冬柿第一次觉得木屐也不是很难穿了。 她虽然是被茶茶控制住身体,但痛觉还是百分百保留的,山林中不乏断枝碎石,脚底每每踩过,源冬柿便觉得蹲了半小时厕所起来的酸爽感觉不过如此了,她这辈子也算是体会到了执意变成人的小美人鱼行走在刀尖上的痛苦了。 她想开口对茶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却发现茶茶还控制了她的嘴。 一肚子抱怨冲上了喉咙,又憋憋屈屈地回来了。 她穿过林间小道,走上了献灯参道。 此时参道两旁的献灯均已被点亮,这一盏盏献灯在漆黑幽静的山林中照出一条狭长而崎岖的石阶,她每踏上一台石阶,便在石阶上留下一个湿淋淋的脚印,裙摆仍不停地滴着水,在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水印。 源冬柿走过鸟居时,忽然听到一声粗哑的乌鸦叫声,在深夜的贵船山中显得阴森而恐怖,神社内的纸灯笼摇摇晃晃,似乎是已经觉察到了一股不安的气息。 茶茶控制着她走过石子小路,绕过假山,来到了神社角落的一处院落内。 院中惊鹿盛满了水,慢悠悠地在石头上磕出一声响,源冬柿闻到一股隐隐的青茶香气,她感觉到身体朝前几步,然后便在假山后的池子旁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这个身影源冬柿是认识的,并且在茶茶的回忆中也见过多次。 他与茶茶初见之时,是一个刚刚持了具足戒的比丘,年轻得近乎稚嫩,面对倔强的茶茶毫无办法,只得叹了口气,将茶茶带回了神社。待茶茶长大后,他也成了一个名满平安京的高僧,只是他叹气的时候却不是将茶茶拉到了身边,而是将她推得更远。 而后,便是源冬柿在献灯参道上遇见正在点灯的他,他仍旧是那件洗的几乎发白的灰色僧袍,只是脸上多了些风霜,眼里多了些疲惫。 源冬柿也猜到,茶茶是借着她的身体,逃离了那座桥的束缚,逆流而上,来到贵船神社,为的,大概就是见这个人了。 茶茶投河前说过,等不到他,那就去找他。 弥真站在池子边,石子小道上的石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弯腰从水面上拾起一张纸符,放在眼前,仰起头,借着院中微弱的灯光看了许久,直到纸符上慢慢地显出一个“吉”字来。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放下纸符,轻声说道:“你来了。” 他扭过头,看着站在院中浑身湿淋淋的源冬柿,道:“我方才给自己卜了个水占卜,是‘吉’,便知道你来了。” 源冬柿感觉到茶茶似乎已经已经有些激动,操控着她的身体,便朝弥真奔了过去,她还以为茶茶会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扑进别人的怀抱,却忽然感觉到十指指甲处一阵剧痛,她正奇怪间,却看见自己抬起了手,伸向了弥真的脖子。 而那只手的指甲已经冒出了老长,片片锋利如刃。 源冬柿:“……” 如果可以说话,她真的很想说,她一点都不想当金刚狼。 而弥真则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或者是透过她,看着她身体里那个亡魂。 就在源冬柿的指甲即将刺进弥真的脖子里时,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鸟雀啾啾声,她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影子,便感觉到什么东西钻进她的怀中,将一张纸符抽了出来。 那张普通不过的符纸从她怀中飘了出来,源冬柿眼尖,只看见上面所绘的一个工工整整的五芒星桔梗印。 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被茶茶所控制,咬着牙与那股力量硬拼,两个字连同一股血液冲破喉咙,她嘶声大喊:“晴明!” 下一刻,一柄制作精细的蝙蝠扇横在了源冬柿的指甲与弥真的脖颈之间,源冬柿只觉得浑身一震,体内那股控制着她的力量似乎被另一股外力抽了出来,双腿少了那股力量的控制,猛地一软,她晃了晃,倒进了一个怀抱里。 “看来在下不在的时候,柿子小姐下河戏了个水呀?” 源冬柿睁开眼睛,抬眼看正笑着看她的晴明,她抽了抽嘴角,正要伸手擦掉嘴边的血迹,身体却忽然僵了僵,她再看晴明,伸出手:“请问要怎么样才能把这么长的指甲解决掉。” 那指甲很长,尖端带钩,如同顷刻间便能使人毙命的利器。 源冬柿表示,她一点都不想当金刚狼。 第11章 水占卜之十一 源冬柿张开十指,在晴明眼前晃了晃,好歹是名满平安京的阴阳师,区区鬼爪,应当不在话下。而晴明只是收回自己的蝙蝠扇,看了看源冬柿长长的指甲,笑眯眯地朝源冬柿道:“柿子小姐回家剪一剪便是。“源冬柿突然觉得在晴明身上磨一磨爪子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哼了一声,将手收回宽大的袖子里,再去看弥真,此时弥真静静站在水池边上,路边石灯恍惚,她看不清弥真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这个看似高大健壮的僧人似乎正行走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退后一步便是安全之地,往前一步便是无底深渊,他面上虽然平静无波,但却不知内心有多么风浪滔天。 她想了想,还是说:“弥真大师,茶茶已经不在这里了。” 弥真点点头,轻轻道:“我知道。” 他垂手,手中那张湿淋淋的水占卜纸符又掉落在池子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圈轻轻的涟漪。 不远处佛堂传来一声声撞钟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茶香还能嗅到一丝若隐若无的檀香。 “弥真大师,你是知道茶茶对你的感情的吧?“源冬柿问道。 弥真站直了身,叹道:“我就算知道又能如何,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佛陀教诲我自还未持比丘戒之前便已熟记于心。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 “若真全无是类,那么就不会发生如今这些事了。”源冬柿道。 她朝水池中瞟了一眼,借着微弱的灯光还是能依稀觑见白色纸符的一角,“大师即便已经不再下山,也不会不知道那些自贵船神社祈福离去之后的姬君们回家之后均一病不起吧?“弥真道:“她是痴儿。” “痴的人又何止她一个。”源冬柿道。 弥真沉默不语。 待最后一声钟响的余音渐渐散去,弥真才叹了口气,道:“我做不了阿难,她也做不了摩登伽女,所以,便是如此结局。” “所以,弥真大师再也未下过山,也不再跟人讲佛?”晴明问道。 弥真苦笑道:“我连自己都渡不了,还能渡人吗?” “她本无名,我给了她一个名字,却不想将她束在这方寸之地内,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却也不想别人能将她想要的捧在她的面前。”弥真缓缓道,“我想我是负了佛陀,所以我将余生献于佛前,我也负了她,却没有一个余生再给她了。”他看向源冬柿,笑道,“所以柿子小姐说得没错,痴的人不止她一个。” 源冬柿想说什么,却见晴明朝前走了几步,他走到池子便,弯腰拾起水面上那张静静漂着的白色纸符。 “所以弥真大师想还她一个来生?”晴明转头看向弥真。 源冬柿这才想起来,茶茶要杀弥真的时候,弥真不闪不避,眼中甚至还有些许解脱感。她看向弥真,却见弥真略为犹豫之后,道:“若她恨我,那我这条命给她也无妨。” 晴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她怎么会舍得杀你。” 他将那张纸符复又抛回水中,沾了水的纸符带着些许重量,直直坠入水底,消失不见。他道:“我引出她的怨气时,发现另一种诡异而强大的妖气附着在她身上,她原本只是盘桓在桥下无法逃离的孱弱孤魂,每日听着贵船神社晨钟暮鼓,想等你从山下下来,从桥上走过,光是听听你的脚步声,可能也会很满足了。直到这股妖力入侵,她才有了诅咒的能力。然而她的诅咒,也只不过是使那些受过你亲自占卜的姬君们一病不起,想逼你下山而已。”说着,他笑了一声,细长的眼睛眯了眯,“弥真大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佛陀偈语确实不错,然而她西归之后,那想见你一面的心愿,却并没有全无是类呢。” 晴明一席话使得弥真身体猛地一僵,连源冬柿也略有惊讶,她一开始猜了许多求而不得故生怨恨的故事,却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却是这样的。 她睁大眼睛,问道:“可是……茶茶刚才确实是想杀弥真大师……” “得到了妖力诅咒,怎么会没有反噬。”晴明道,“执念太深,又受妖力侵染,估计觉得只要杀掉那个让她痛苦的人,便能从那座桥下解脱吧。” 水占卜事件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桥下亡魂的生前执念而已。 没有怨,也没有恨。 弥真沉默了许久,直到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就像在拼命抑制着什么即将爆发的东西,他微微勾着背,然后道:“晴明先生……她……还在么。” 晴明摇了摇头:“已经不在了。”他抬头望了望屋檐下摇摆不定的灯笼,道,“弥真大师还可以守着这座神社,当作从来没有至八幡带回过一个无名女子吧,您仍是佛陀的爱徒阿难,您从来没有遇见过让您动摇的摩登伽女。” 说着,他回过身,看向源冬柿,道:“柿子小姐,我们下山吧。” 他眼中带笑,只是在源冬柿看来,这笑意只浅浅浮在眼角,并未入眼底。源冬柿也是这时才反应过来,晴明仿佛一直都在笑,然而笑容却一直都是如此的疏离。 源冬柿随着晴明下山,她绕过假山,沿着石子小道,顺着来时路,一直走到了神社鸟居下。飞起的檐角上没有了停驻的乌鸦,倒没有了之前那稍显可怖的氛围。她身上还未干透,夜虽稍显灼热,但夜风吹过,浑身湿透的源冬柿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却忽然感觉到身旁一阵暖意,她侧过头看去,只见身旁仿佛着盏烧的正旺的灯笼,她愣了愣,直到那只灯笼睁开了眼睛,与她对视,然后眨了眨眼睛。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抬头去看晴明:“这不是我的式神灯笼鬼吗!” 晴明的脸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清晰,他面上带笑,抬起手,一张蓝色纸符在他手中挥了挥:“之前朱雀在柿子小姐怀里抽出的纸符除了在下送给柿子小姐的,还有这张。” 那张蓝色纸符上方绘有桔梗印,下方则画着一张灯笼鬼。 源冬柿面无表情,她低头看向那只落在她肩头的小鸟,憋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虽然我是改感谢你关键时刻扭转局面,但是符咒嘛,抽一张就好了。” 万一以后抽走她的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小鹿男荒川之主怎么办! 小鸟眨眨眼睛,歪了歪头。 源冬柿勉强扭过头。 这是犯规。 晴明笑了一声,将那张纸符递给源冬柿,便当先一步走过了鸟居,准备下献灯参道去,源冬柿也跟着走过去时,却忽然瞟见了靠近鸟居的那盏无名献灯,她想了想,叫住了前面的晴明,问道:“茶茶真的不在了吗?” 晴明听她问话,回过头来,朝她笑笑,然后伸手,朝源冬柿递来一样东西。 源冬柿伸手接过,却见晴明递过来的,是他之前不离手的蝙蝠扇,她抬眼看了看晴明,晴明仍旧是笑,她便咳了几声,缓缓打开了扇子。 晴明的这把蝙蝠扇她是见过的,竹制扇骨五根,扇面上只有一株红的傲人的梅花,最是素雅不过,不像此时诸多贵族公子的蝙蝠扇一般,多根扇骨,金银箔画作扇面。而此时,她借着灯笼鬼的亮光,却见扇面上的梅花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桥,桥边站着一个面貌清丽的少女,眼神倔强,身着红梅色水干。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却听见晴明说道:“这柄蝙蝠扇,便赠予柿子小姐吧。” 源冬柿抬头去看晴明,急匆匆地合上扇子,提着裙角跑了上去,问:“晴明,你怎么知道茶茶是被那个鬼面的妖力所惑,其实并不想杀那些一病不起的京中贵女们的?” 晴明看了她一笑,嘴角微微翘起,然后道:“在下曾说过,茶茶此人,在下刚好认识。其实她活着的时候,在下只是听说其人,而真正见到她,却是在她死后。”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你见过她?” 晴明点了点头,道:“京中不乏这些执念深重,死后仍旧盘桓在葬身地的孤魂,她们有些是不想离去,有些是不能离去,只能待消除执念,才能极乐往生。忠行师父曾有一段时间让师兄带着我前去超度这些亡魂,它们离去之时都在庆幸终于有一日能逃离葬身地束缚,前往极乐世界。却只有一个鬼女执着不想离去。” 源冬柿恍然:“那名鬼女便是茶茶?” 晴明点点头,笑道:“不错,不过那时候,在下并不知道她便是茶茶。那时她还没有妖力进行诅咒,每日站在桥下,抬头望着桥上,似乎是在等人。师兄性子比较急,当即便要超度她,她却立即躲了起来,怎么都找不到。” “阴阳师会找不到一个鬼女吗?”源冬柿问。 晴明摇了摇头:“若那些得了超度前去极乐的亡魂是不能离去的,那么她便是不愿离去。她若不愿离去,那超度也是没有用的。” 源冬柿听晴明说着,低头看扇面上那个少女,觉得有些难过,等一个人等到了死,却连死后仍然在等。 “所以昨日,在下第一次去到桥上时,她一看见在下便躲了起来。”晴明说着,语气中带了些笑意,“她估计以为在下还是执意想要超度她吧。” “而现在,见到了弥真大师,她的执念已经消除,所以,也可以去往极乐了吧。”源冬柿说着,“她本没有名字,所以弥真为她点了一盏没有名字的献灯,祈求她此生幸福美满,却没想到也真是因为他这个点灯人,她的这一生如此不幸。” 她叹了一口气,正准备缓缓将扇子合起来,却见茶茶的画像旁边多了几行并不起眼的小字。 她愣了愣,又凑近看了看。 sr桥姬。 源冬柿:“……” 画像中的少女看着画像外的她,那本应是笔墨描就的嘴唇竟微微开合,让源冬柿读懂了她想说的话。 “谢谢。” 源冬柿跟着笑了笑,她低声回应道:“不客气。” 她轻轻合起蝙蝠扇,塞进怀中,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扬声问晴明:“晴明,接下来我们去哪。” 此时他们正好行至那座桥前,桥头的灯笼将前方的晴明的影子拉得老长,晴明听见源冬柿问,停下了脚步,然后侧过脸,看向源冬柿:“想必博雅带来的那些鸭川香鱼,已经烤好了吧。” 源冬柿一愣,然后深吸一口气,朝晴明比了个拇指:“吃宵夜的人,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了!” 晴明只是看着她,笑得像一只狐狸。 第12章 琴音之一 源冬柿直到天色渐晓才回到了左京二条院,清晨时分天气微凉,路边的野草上垂着点点露珠,连着围墙的黛色砖瓦上也带了些湿润的感觉。 牛车走得慢,但也稳,源冬柿靠在车厢上小睡,几乎没有感觉到颠簸,直到车外传来惟光有气无力的声音:“冬柿小姐,到了。” 源冬柿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牛车车厢狭窄,她展臂的时候,手腕连着袖口伸出了垂帘外,一阵带着淡淡熏香的风拂开帘子一角。 源冬柿睡眼惺忪地扭过头去,刚好能从垂帘拂起的缝隙看见一辆与她擦肩而过的牛车,一柄蝙蝠扇从那辆牛车垂帘伸出,掀起垂帘,露出垂帘后一张相当英俊的脸。 源冬柿此时还有些懵,就听见那车上的男子笑着吟道:“忽见垂帘轻轻动,绕于心间,一抹薄柿,一缕檀香。“源冬柿木:“……” 等到那辆牛车远去,她看了看自己薄柿色的袖口,才拍了拍脑袋,她……刚刚……是被……一见钟情了? 惟光看着那牛车慢悠悠驶离二条大路,又看向源冬柿,欲言又止,待源冬柿下了车,他才悄声说道:“冬柿小姐,您为那位大人心动了?” 源冬柿一脸懵逼:“啊?啥?啥心动?” “头中将藤原顺平大人啊。“惟光说,”左大臣独子,我们公子的妻舅,除了我们公子,便是他风头最盛了。” 源冬柿点点头:“哦。” “冬柿小姐。”惟光叹气,“我的意思还有,除了公子,便数他最为风流了。” 源冬柿打了个呵欠:“然后呢?” “他今日对您一见钟情了。“ 源冬柿抖了抖肩膀:“可怕。” “所以。”惟光问,“您为那位大人心动了?” 源冬柿一脸奇怪地看向他:“我为什么会心动?” “毕竟得到我们公子还有头中将大人的青睐几乎是所有平安京贵女们梦寐以求的。”惟光说,“便连宫中最为固执的女官也要为他们的风采而倾倒呢。” 源冬柿点点头,原著里面,源氏和头中将两个人似乎还比较过谁勾搭的老宫女比较多呢。她啧啧两声,这样看来,明明这两个人才是真爱嘛。 她摸了摸下巴,然后问惟光:“他刚刚对我念的俳句是什么,我睡懵了没听清。” 惟光想了想:“好像是’忽见垂帘轻轻动,一抹薄柿,一缕檀香‘。“源冬柿伸手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除了在贵船神社染的淡淡檀香之外,更为浓重的,还是在晴明居所里沾的烟熏味,博雅带来的鸭川香鱼味道相当的好,尤其是烤得皮酥里嫩之后。 源冬柿皱了皱鼻子:“因为烤鱼味儿一见钟情,这位头中将大人口味也是挺重的。” 源冬柿很快把早晨偶遇头中将一事抛到了脑后,她回了屋便先睡了一觉,直到有人掀开了她屋子的竹帘,屋外叽喳的鸟鸣声层层传递至耳中,她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刚睁开眼,便看见了笑眯眯的紫姬。 源冬柿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她打了个呵欠,懒懒散散道:“紫姬,让我好好睡会儿吧。” “我知道冬柿姐姐昨晚都是在忙我的事,可是冬柿姐姐再起不来,鱼汤就冷掉了。”紫姬笑着说。 源冬柿猛地蹦起来,认真地看着紫姬道:“我需要能量!” 睡饱吃足,源冬柿总算是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她清晨时分回到二条院,回了自己的屋子之后闷头睡到了未时,此时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屋里通风不好,难免闷热,女房们大多都坐在廊下乘凉,或闲聊或玩些时下流行的游戏,如掷双陆或者猜韵,源冬柿以往闲得无聊时,总爱凑上去跟她们聊些平安京八卦。 她喝完鱼汤,待侍女收拾好碗筷,便随着紫姬出了屋子,这日天气不错,虽然盛夏之际阳光灼热,但幸而有风,也算是让人在热气之中觅得一丝喘息之机。 廊檐下的铃铛随着风吹过轻轻摆动,发出一串串悦耳动听的声音,庭前白玉簪花朵朵盛放,在炎炎夏日仍然饱满妍丽,源冬柿看着庭院里的花看了会儿,便听见紫姬在她身后说道:“冬柿姐姐真是适合新橘色呢,就像天穹般纯净却又让人遥不可及。” 源冬柿扭头看向紫姬,摸了摸小姑娘的额发,再伸手闻了闻袖子,她原先那件沾满了烤鱼味的衣裳已经被侍女拿去浆洗了,换了一件新橘色的小挂,谢天谢地,已经没有了烤鱼味。 源冬柿的到来,让原本正在读诗的各位女房们激动起来,其中以弁君表现最为热烈。 她提起衣摆站起身来,牵着源冬柿的手左看右看,然后又绕着源冬柿转了一圈,源冬柿正有些奇怪的时候,却见弁君已经绕到了她面前,抓住她的双手,道:“冬柿小姐!你给我算算命吧!” 源冬柿一脸懵逼:“啥?” 几位女房都笑了起来,弁君之母少纳言道:“冬柿小姐与晴明大人、博雅三位,一起收服鬼女桥姬的事迹已经传出来了呢。” 源冬柿眨眨眼睛,任由紫姬和弁君将紫姬拉坐下来,却见几位女房都热切地盯着她,她咽了咽口水,弱弱地说:“……这么快啊。” “紫姬大人昨夜苏醒过来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一定是冬柿小姐呢。”女房小式部道,“今日清早惟光便给我们说了与冬柿小姐一道的还有晴明大人和博雅三位,那桥姬极为凶恶,冬柿小姐却悍然无畏,挺身而出,击败了恶鬼!” 源冬柿:“……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其实那位桥姬……” “冬柿小姐不要太过自谦。”弁君拍着源冬柿的肩膀,“我们都知道冬柿小姐是一个十分强大的阴阳师,还召唤了式神救了公子呢!” 那天只召唤了招福达摩灯笼鬼帚神的源冬柿:“……” “所以。”众女房们齐声道,“我们便将惟光所说内容润色一番,传了出去。” 源冬柿:“……” 弁君道:“绝不会让冬柿小姐这颗明珠蒙尘!” 源冬柿:“……” 她觉得她此时的面色,一定是跟她身上的新橘色一样,蓝中带绿,绿中带蓝。 她咳了几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又听弁君道:“今日早上惟光还说了,头中将大人偶遇冬柿小姐,对冬柿小姐一见倾心呢。” 源冬柿尔康手:“不……” “那可是平安京仅次于我们公子的贵族公子呀!” 源冬柿的尔康手已经扶上了自己的额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啊,冬柿小姐真厉害呢……” 源冬柿捂眼睛:“少纳言!请求您讲一讲《白氏长庆集》吧,讲一讲唐明皇和杨贵妃吧!讲得越详细越好啊!” 紫姬捂着嘴偷笑,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儿。 于是源光回到二条院时,见到的场景便是开满了玉簪花的庭院里,几位身着颜色素雅单衣的女子坐在廊下,静静地听一位年长女方讲诗,此时已是黄昏,金色暮光斜斜穿过庭院,在廊下洒出一片金灿灿的余晖。 他笑着上前,本专心听着少纳言讲诗的紫姬已经听到他脚步声,扭过头来,笑着说:“公子回来了!” 几位女房连忙站起来行礼,源冬柿也扭头看过去,正要学者那几位女房行礼,却见源光走到了她身前,扶住了她,柔声道:“冬柿小姐多礼了,你救了紫姬,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天天有宵夜! 源冬柿正要开口,却听见源光笑着道:“我前些日子得了一把唐国来的琴,名为松抚,据说是最有名的斫琴大师所造,桐梓合精,大流水纹,的确是一把好琴,如今我便将她赠与冬柿小姐,以表谢意。” 源冬柿:“……君子岂能夺人所爱。”她顿了顿,正色道,“其实你可以送其他的。” 源光却摇摇头,诚恳道:“冬柿小姐救了紫姬,便是我的大恩人,我定会将最好的东西赠与冬柿小姐。” 源冬柿:“……可、可是……” 可是她连电子琴都不会,别说古琴了。 “我已经差人送到冬柿小姐屋中了。”源光道,他说着,又笑了笑,“希望某一日能听到冬柿小姐亲手演奏它呢。” 源冬柿面无表情:“……” 如果你希望听见弹棉花的话。 待源冬柿回房后,果然看见屏风背后多了一架古琴,那琴乃是伏羲式,线条流畅,栗色漆,它的前任主人当是对它爱护有加,虽然就断纹来看年代应该甚为久远,琴身上却并无任何划痕。 源冬柿对于琴一窍不通,有段时间还将古琴跟古筝搞混过,于是这是蹲在这架琴的旁边看了看,便打了呵欠,熄灯睡觉。 直到她被一阵阵悠远的古琴声吵醒。 她皱着眉嘟哝了几声,抄着枕头往发声的地方扔去,那琴音便猛地一停,她转过身又继续睡,然而还没过多久,那琴声又响了起来。 这回源冬柿不堪其扰,直接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琴音在她坐起来的瞬间又停了下来,月光透过垂帘与屏风照进屋来,除了她稍显凌乱的被子,便只有那把被她之前扔过去的枕头砸歪到另一边的古琴。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难不成,这是把鬼琴?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盯着那把琴,想着看你能怎么响,然后一直盯到了天亮。 待第二日黄昏源光回到二条院时,除了看见在暮色中听诗的众位女房,还看见顶着一双浓浓黑眼圈,一脸生无可恋的源冬柿。 源光有些奇怪,问道:“冬柿小姐昨日没有休息好吗?” 住得离源冬柿最近的小式部笑着道:“冬柿小姐昨夜前半夜一直在弹琴呢,我隐隐有听到,那琴音真是美呢,原来冬柿小姐除了是一名强大的阴阳师之外,还是一名琴艺高超的琴师!” 源冬柿苦着个脸:“……呵呵。” 源光则笑道:“原来是这样,看来那把琴真是送对了呢。” 源冬柿:“……呵呵呵。” 第13章 琴音之二 源冬柿没想到,她会再一次来到晴明的宅邸。 确切来说,她没想到她坐着牛车再次经过一条戾桥时,内心会如此的悲凉,依旧是那条狭窄且长满了枯黄苇草的的小道,只是这次天空飘起了沥沥小雨,雨虽不大,却已经在路上积起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水坑。 她掀开牛车垂帘,正准备下车时,惟光道:“路上泥泞,冬柿小姐小心。”说着,他顿了顿,有些奇怪地说,“冬柿小姐,你怎么把琴带来了。” “听闻清明大人琴艺颇有造诣,我来交流一番。”源冬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她一手抱着那把名为松抚的琴,一手扶着车辇下了牛车,路上确实泥泞,她倒也不太在意,只是望向晴明的宅邸,那扇挂在门框上岌岌可危的陈旧木门紧紧闭着,院子四周安静得只有小雨打在树叶上的娑娑声响。 她走到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又怕把门给敲下来,缩回了手,又道:“看样子今天晴明不在家?” “房门紧闭,应当是不在吧。”惟光在后面说道。 “不应该呀。”源冬柿摸了摸下巴,“难不成晴明去阴阳寮应卯了?” 惟光奇怪地说:“晴明大人去阴阳寮应卯不应该是很平常的事情吗?” 源冬柿摇了摇头,用一种略显夸张的语气说道:“晴明大人去阴阳寮应卯了,就代表了平安京已经被黑暗所笼罩,即将发生可怕的大事件!” 惟光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转身拍了拍惟光的肩膀:“既然晴明不在,那么我们改天再来吧。” 她正这么说着,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木门被人拉开的吱呀声,她回过头去,却看见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拉开了一个缝,一个留着额发的小姑娘正仰着头看她,圆溜溜的眼睛如同山间泉眼,清澈而明亮。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神乐?” 神乐点点头,脆生生地说:“晴明去阴阳寮应卯了。” “大概猜到了。”源冬柿笑着说,“既然他不在,那么我就改日再来拜访。” 神乐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她的脸看,然后视线转移到了她怀中,源冬柿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发现神乐看的是她怀中抱着的那把琴。 “那把琴里有个人哦。”神乐说,“柿子。” “你看出来了呀。”源冬柿笑眯眯地说,她刚说完,脸上笑容猛地一顿,“你为什么叫我柿子?” 神乐眨了眨大眼睛:“晴明说的。” 源冬柿觉得晴明虽然是个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但是也是会误人子弟的。 晴明去阴阳寮应卯,自然是不会放心神乐一个人在家的。 穿着女房装束的式神们在走廊上走走停停,见神乐领着源冬柿进了院子,还立即从廊下撑了把伞,将二人迎到伞下来,而走廊上,已经有稍稍年长一些的女子正在煮茶,她一手轻轻按住层层叠叠的袖子,一手往沸水中添加茶叶,姿态优雅而娴熟,她抬眼看了看神乐和源冬柿,笑道:“再稍等片刻,便会有热茶喝了。” 源冬柿被式神们迎着坐下,不多久,便捧上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她啜了一口,茶虽不如那夜在贵船神社弥真亲手煮的,却也入口清甜,茶水咽入喉咙之后还能在舌尖感受到萦绕其间淡淡的余香。 她放下茶杯,忽然听见一声铿音,她侧过头去,只看见一团白绒绒的小动物正抬着前爪从她身旁的松抚琴旁走过,琴音忽然想起,倒把它吓得一跳,见源冬柿正看着它,它刺溜一下,便敏捷地窜进了神乐的怀中。 神乐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耳朵,说道:“它叫白藏主,不过我更喜欢叫它小白。” 源冬柿看着那只缩在神乐怀中的小白狐,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她又想起了打斗鸡的时候被天狐火支配的恐惧。 院中小雨密密,几位女士都在抱怨不能去院中玩蹴鞠了,只得在廊下围坐成一圈,一边喝着热茶,一边聊着时下京中八卦,这一点,源冬柿总觉得每家的女房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几位神通广大的女士们聊得内容就有些不一样了,有说自己亲眼所见哪位身份高贵的大人逼死了自己的外室的,有说哪位殿上人找了巫女诅咒自己的政敌的,说着说着,又说到博雅三位从朱雀门之鬼手中拿到鬼笛叶二的传奇故事。 “这可不是故事呢。”之前撑伞迎接她的那位式神说,“博雅三位自小便是精通雅乐,筚篥、琴、琵琶、筝以及笛子更是极为擅长,他与朱雀门之鬼斗技,朱雀门之鬼败北,便将叶二赠给了博雅三位。” “看不出擅长弓箭与太刀的博雅三位居然还精通雅乐。”几位式神皆有些惊讶。 泡茶的那位式神则看到了源冬柿身边的琴,问道:“冬柿小姐的这把,可是唐国的瑶琴?” 源冬柿点了点头。 “说来……”撑伞的式神眼珠转了一圈儿,道,“前些日子京中不是有一名传奇姬君的故事吗,相貌出众,气质出尘,如深夜时分来到平安京,赤脚散发,救下了被恶鬼纠缠的光华公子,寄宿在了光华公子的二条院中,她不仅是一名强大的阴阳师,还擅长唐国的琴,每每深夜点点灯奏琴,琴音或高亢或凄凉,总能使得听琴之人不由自主流下眼泪来,头中将大人只是隐隐闻见了她袖中的香味,都恋恋不忘呢。” 传奇姬君源冬柿汗如雨下:“……” “真是传奇呢。”几位女士正色附和道。 奉茶式神问道:“那么晴明大人最近忙的神隐事件,会不会跟这位传奇姬君有关?” “这就不知道了。”撑伞式神摇摇头道。 源冬柿听得好奇,便问道:“神隐事件?最近京中又有什么怪事了吗?” “那可不,晴明大人都被催着回寮中应卯了。”撑伞式神道,她应当是性格比较活泼,常常出门,所以知道的京中八卦也比较多,所以便凑到了源冬柿旁边,问道,“柿子小姐知道头中将藤原顺平大人吗?” 源冬柿眼皮一跳:“知道。” “左大臣公子,出身高贵,年纪轻轻,官至藏人头兼近卫中将,可是如今风头正劲的贵公子呢。可惜发妻不解风情,且善妒,两人的感情并不算很好。”撑伞式神说到后面摇摇头,“所以呢,藤原顺平大人在京中便有许多解语花,每日夜宿外室,并不归家。” 源冬柿听得奇怪,道:“难道不是这位头中将先风流成性夜宿外室,也惹得发妻妒忌吗?” 撑伞式神耸耸肩:“如今男人的风流可是都怪在女人妒忌的头上呢。” 源冬柿摇摇头,这个年代的感情她不是很懂。 撑伞式神又道:“而这位头中将大人有一位情人,乃是亲王家的女儿,身份高贵,与头中将生了一个女儿,名叫云居雁,长得玉雪可爱,只是后来这位亲王家的女儿改嫁了按察大纳言,把云居雁也带去了按察大纳言家中抚养,头中将觉得有失体面,便将云居雁接回了家,由他的母亲左大臣夫人抚养。” “那这神隐事件的主角……便是这位云居雁小姐?”源冬柿问道。 撑伞式神点点头:“云居雁不过五六岁,养在内院,并不出门,身边还有许多女房跟随,那日云居雁正在院中与女房玩蹴鞠,一个不慎,蹴鞠就掉到了池子里去,等女房把蹴鞠捞回来,却见本应当站在院中等她的云居雁已经不见了。” 母亲为亲王之女,祖父乃位高权重的左大臣,所以这个五岁女童的失踪,便使得常年旷工在家的晴明也不得不去阴阳寮报了个到。 “当然,也便是云居雁失踪,京中附近有女孩失踪的消息也才慢慢传了出来。”撑伞式神道。 漂亮姑娘失踪了。 源冬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个喜欢吃貌美女子的妖中之王酒吞童子,不过她也没听说酒吞童子是萝莉控,连五岁女童也不放过。 这时,式神们的话题又已经拐到“头中将和光华公子哪一位情人比较多”的话题上了,而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神乐突然说了一句:“晴明回来了。” 她话音刚落,源冬柿便听见那扇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她扭过头去,只看见一身束带装束的晴明正推开们步入院内,源冬柿难得看他如此正式的装束,倒觉得有些好奇,而难得穿着正式的晴明虽依然步履缓慢,姿态优雅,却在即将走上回廊时,打了个呵欠。 众式神们笑了一声。 晴明装模作样地摇头道:“许久没有去阴阳寮,倒觉得有些陌生,让在下很是犯困。”他抬眼看向坐在回廊上的源冬柿,故作惊讶道,“传奇姬君上门作客,真是蓬荜生辉呀。” 源冬柿:“……” 她很快被式神们淹没了。 “什么!柿子就是传奇姬君!” “啊啊啊真是没想到啊!我还号称平安京无所不知呢!居然不知道柿子就是那位传奇之姬君!” “柿子!头中将给你寄了情书了吗?你怎么回的?” …… 源冬柿:“……” 晴明悠然地拍了拍衣衫上的折痕,一提衣摆,便坐在了回廊边,他从奉茶式神的手中接过热茶,啜了一口,笑道:“冒着雨赶回来便能喝到一口热茶,真是再美不过了。”他心满意足地放下茶碗,再去看被众式神们围堵的源冬柿,笑得很是愉悦。 “众位姬君还是放柿子小姐一马吧。”晴明声音中带着笑意,“要不然柿子小姐便真的成了传奇了。” 众式神这才散去,个个姿态优雅地坐到了一边。 而头发凌乱的源冬柿则有气无力地恨了晴明一眼。 晴明则笑得更为愉悦。 “所以,柿子小姐此次前来拜访在下,是为了这一把琴?”晴明伸手缓缓抚过根根绷紧的琴弦,他指尖轻轻一拨,琴弦震动,发出一声铿音,他点了点头,道,“确实是一把好琴。”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承受不住啊。”源冬柿指了指自己黑眼圈。 晴明笑笑,然后侧头问神乐:“神乐,你看见了什么?” 神乐抱着小白,看了看源冬柿,再看了看那把琴,沉声说道:“琴里面有个人。”她顿了顿,又再加了一句,“一个一直在弹琴的很孤独的人。” 第14章 琴音之三 牛慢悠悠走在街上的声音使得车中的人昏昏欲睡,待惟光在车外叫道“二条院到了”之时,源冬柿才缓缓转醒,她伸手掀开车厢垂帘,只见夕阳自黛色砖瓦后洒下的余晖,染的满目的金,她恍惚了一会儿,才抱着琴,下了车。 她进了二条院内,还未走到平时女房聚众聊八卦的地方,便先听见一阵弦乐声,那声音极为悦耳,不同于古琴低沉,也不同于筚篥凄然,声声急促,几个重音又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幽怨。 源冬柿转过屋角,便看见源光一身狩衣打扮,坐在廊下,怀中抱着一面琵琶,指上戴了假指甲,十指在琵琶弦上快速拨动,那曲声便由此而来,他微微闭着眼,甚是专注。紫姬坐在他身边,仰着头看他,旁边的女房们也都屏着息,静静地听他弹奏琵琶。 带最后一音落下,源光吐出一息,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便是唐国王摩诘所作的《郁轮袍》吧?”少纳言道。 源光点点头,将怀中琵琶小心翼翼地放道身旁,道:“王摩诘除诗歌外,还特别精通乐曲,深草帝派藤原贞敏西渡唐国取得玄象、青山、狮子丸三面琵琶之时,还带了一些唐国曲谱,其中便有《郁轮袍》,我幼时在宫中习得,便时时练习。” 他说着,看见了站在屋角的源冬柿,便笑着道:“今日听说冬柿小姐去晴明处切磋琴艺去了?” 源冬柿怀里正抱着那张琴,便点点头。 她想了想,又问源光:“兄弟,你的琵琶可有名字?” 源光点了点头,道:“幼时恩师所赠,紫檀所制,所以在琵琶背上刻有‘檀丸’二字。” 源冬柿则道:“如果有一天,有人到你面前,说是你的琵琶檀丸,你是信还是不信?” 源光听见她这问题,愣了一愣,一时没有答出来。 平安时代人鬼共存,像这样器物变为的妖怪,并不少见,源冬柿提出的假设,倒是何有可能成真的。正是因为极有可能城镇,所以源光才愣了一愣,面有迟疑。 源冬柿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兄弟,你的檀丸还只是一面琵琶。”她顿了顿,又说,“如果它有一天真的变出个人来,我会提前通知你的。” 源光:“……” 源冬柿一开始不是没有想过把松抚琴一事跟源光说的,不过源博雅自朱雀门之鬼手中获得鬼笛叶二可以当成传说被平安京中人饭后闲聊,但若他们自己真的得了一件极为神奇的乐器,却又是另一种感受了,而这把琴的结局如何,也自然是扑朔迷离的。 告诉源光这个想法只在源冬柿脑子里转了一圈,便被抛了出去。 晴明当时听她说完之后,便笑道:“柿子小姐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源冬柿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过就是吵了点。” “柿子小姐倒是好心。” 源冬柿道:“我若告诉他人,那么二条院中其他人定会对这把琴产生畏惧之心,万一趁我不在把琴烧了,或者是找个阴阳师把琴中的妖魂驱了,那可就不好了。” 晴明眼角带笑,道:“驱逐鬼魂,这不是最为平常之事吗?” “可这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源冬柿说着,低头看向那把琴,“我只是想让他晚上好好睡觉而已。” 这琴再不睡觉,她就即将爆肝而亡了。 那琴静静置于地上,七根丝弦雪亮如光,只要有人轻轻拨弦,便能发出声声怆然之音。 晴明沉吟片刻,取出一张纸符,在纸符上画上一个桔梗印,递给源冬柿,道:“今夜柿子小姐便将这张纸符置于琴上吧。” 源冬柿接过纸符,又看向晴明,问道:“这张符能让这张琴闭嘴……晚上不再响吗?” 晴明笑着啜了一口茶:“柿子小姐今夜可以试一试。” 老实说,源冬柿觉得晴明的话是不能全信的,这家伙每次笑都跟只狐狸似的,谁知道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不过现在,除了晴明,她也无人可以相信了。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晴明不畏惧鬼魂,却也不会将鬼魂放在自身的对立面,所以这张画有桔梗印的纸符,应当不是用来驱逐琴中鬼的。 源冬柿将纸符在手中转了一转,道:“难不成是用来抽ssr的?” 她耸了耸肩,将纸符放置在琴弦上,便熄了灯,拉了被。 不过睡得迷迷糊糊间,源冬柿还是被声声琴音给吵醒了。 她烦躁地用脚踢开被子,决定等天亮就杀到阴阳寮,大喊晴明王八蛋卖假货,断他财路,毁他名声。 不过这次等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时,那琴音依旧未停,她借着帘外月光,恍恍惚惚间看见琴旁跪坐着一个人,正抬着手拨动琴弦,月光模糊,看不清人的相貌,然而他拨弦的动作,确是清清楚楚的。 源冬柿愣了愣,最初的惊讶过去,倒也不觉得惊慌,她摸索着将枕边的烛台点亮,再扭头看去,只见方寸烛光中,那个跪坐在琴边拨弦的人丝丝白如初雪的头发。 他感受到烛光燃起,手中动作并未停顿,只微微侧过脸来,露出一张清俊而冷漠的脸,他额上一只蓝色犄角,然而容颜却并未因这犄角而有任何逊色。 他只看了源冬柿一眼,便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满心沉醉于自己所奏的琴音之中,直到最后一音落下,他才又缓缓睁开眼,看向源冬柿,开口道:“你是我的新主人?” 他声音凛冽如冰,却又说不出的好听。 源冬柿在看见他的白发犄角时,便已经知道这把琴中的妖魂是哪位了,她一点也不介意这个吵得她差点爆肝而亡的罪魁祸首丝毫没有改过自新的态度,反而笑着道:“对。” 白发男人看了看她,良久,开口道:“为何不弹琴?” 源冬柿老老实实道:“不会。”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仿佛看见白发男人的眉毛皱了皱,那双如同深寒冰泉的眼眸中冒出了几点火气,她还一脸懵逼,就听见对方掷出一个字:“学!” 源冬柿:“……???” 白发男人指着那把琴:“你既然是我的新主人,怎能不会奏琴。” 源冬柿:“……????” 式神是把琴就必须要学会弹琴吗??? 那万一哪天她收服了荒川之主怎么办?还必须要学会水产养殖吗? 屋外传来声声清脆鸟鸣,源冬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几声急促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还伴着紫姬喘着粗气的“冬柿姐姐冬柿姐姐”。听着声响越来越近,源冬柿挣扎着从被子里钻出头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怎么了……” 紫姬一把掀开她屋子的垂帘,一张通红的小脸从绘有红梅的屏风后冒出来,她扬了扬手中的信纸:“冬柿姐姐,有你的信。”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打了个呵欠:“谁拿来的?” “今早惟光发现夹在门把手上的!”紫姬扑到源冬柿床榻上来,咯咯笑着,“快拆开看看,是不是情诗。” 源冬柿接过那封信,还未拆开,便又打了个呵欠。 “冬柿姐姐昨夜又弹了大晚上的琴吗?” 源冬柿一边拆信一边说:“是的。” ……被自己的式神逼着学了一晚上的古琴这件事,还是不要说出来吧。 信纸是当下平安京贵族常用的陆奥纸,淡淡的梅染色,薰有芥子花香气,很是清新,她将信拆开,只见上面一行工整雅致的小字:今日申时一刻,左大臣宅邸门口见。 落款为,安倍晴明。 源冬柿愣了愣,然后问身旁的紫姬:“现在什么时辰了?” 紫姬正凑过去偷看信,被她忽然问起,也是一愣,然后说道:“未时。”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然后道:“我需要外出一趟,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去找晴明大人切磋琴艺去了。” “最近冬柿姐姐很是沉迷古琴呀。”紫姬道。 源冬柿咳了一声:“沉迷古琴,无法自拔。” 她将自己从被子里拔出来,披上了小挂,正要出门时,觑见屏风下那张琴,琴弦上静静放着一张绘有桔梗印的纸符,她弯腰将纸符拾起,原本桔梗印下空白的地方,多了一行字。 sr妖琴师。 她想了想,还是将纸符揣入了怀中。 第15章 少艾之一 左大臣府邸位于左京三条大路与大宫大路交叉口,离桓武帝所建的神泉苑并不远,源冬柿在京都游学时也曾游玩过神泉苑,不过后世的神泉苑较之平安时代,到底还是少了几分古色古香。 源冬柿正想着要不要某日趁夜游玩,然后便听见车外的侍从道:“冬柿小姐,左大臣府邸到了。” 这次随她来的侍从并不是惟光,惟光是源光贴身侍从,而源光发妻葵姬则是左大臣家的女公子,虽然葵姬已经病亡,但带着人家女婿的贴身侍从大摇大摆进门还是有些不太好的。她本想随便一身壶装束,戴着市女笠步行而去,然而源光还是略一思量,给她安排了牛车以及侍从,以及一身正式的装束。 “冬柿小姐表当作替在下探望一下夕雾吧。”源光说道。 他与葵姬的儿子夕雾如今养在葵姬母亲左大臣夫人那里,与头中将藤原顺平的女儿云居雁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源冬柿当时是拒绝的。 跟带小孩比起来,她觉得还是学古琴比较能接受。 源光只是拨了拨身前和琴的弦,弦音凄凉而悲切,然后叹道:“夕雾一出生,葵就去世了,这几年我并不常去探望他,一是看见他就想到了早逝的葵,难免心中悲切,其次便是害怕这孩子看我如同陌生人。” 源冬柿拍拍肩:“放心吧兄弟,你看看你的情人们,五六年没见,再相逢时人家不照样爱你爱得深切吗?” 源光:“……” 话虽如此,源冬柿还是以受源光之托前来探望夕雾的宫中女房的身份,跟着左大臣夫人的女房中务君绕过后宅庭院的抄廊,一边走,一边听中务君唠叨夕雾与云居雁两个孩子的成长日常。 此时夏季已逐渐步入尾声,阳光虽还炙热,但原来庭院中常见的白玉簪、栀子已经渐渐枯萎了,回廊抄手一团团墨绿叶片之中伸出一朵朵紫得惑人的龙胆花。 回廊外则有潺潺流水声传来,那水声似乎也带来了阵阵凉风,源冬柿抬眼看去,只见回廊尽头有座红色拱桥,桥下便是一方池塘,塘边垂柳荫荫,茂密柳条间忽然钻出一个梳着总角,身着赤丹色忍冬纹直衣的小孩。 小孩身后还跟着几名侍女,似乎想上前将他从池塘边上拉回来,却又缩回了手。 中务君叹了口气,道:“那边是夕雾公子。” 那就是源光的儿子夕雾? 源冬柿又朝那小孩那边看了看,小孩正是三四岁模样,相貌颇似源光,极为漂亮,两边而后梳着总角发髻,更显得可爱。只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很开心,绕着柳树走了一圈,停在一个地方,然后跺了跺脚。 “云居雁小姐便是在那里消失的。”中务君道。 源冬柿眼珠一转,问:“当时与云居雁小姐一同在池塘边玩蹴鞠的,还有夕雾公子吗?” 中务君点点头:“夕雾公子与云居雁小姐从小一起长大,无论是读书还是玩耍,都在一起,从不分离,那日夕雾公子的蹴鞠踢得远了些,云居雁小姐便与贴身的女房一起过来,没想到……” 源冬柿听中务君说着,再看向夕雾,只见夕雾拉了拉柳条,正瘪了瘪嘴要哭,这时柳树后走出一个人,他一身白色狩衣,着浅葱色单,一手手持蝙蝠扇,头发拢于立乌帽内,只在鬓角留了些细碎的发丝。他脸上带着笑,眼睛微微眯着,躬身半蹲在了夕雾身前,手中蝙蝠扇轻轻一扫,一只皮毛水亮的小松鼠凭空跃出,抓着夕雾胸前的衣料,便蹿到了夕雾的肩头,身后毛绒绒的大尾巴扫来扫去,将夕雾眼角的泪花给拭了干净。 瘪着嘴的夕雾一看,倒忘记哭了,而是盯着那只小松鼠出了神。 那男子站直了身,微微侧头,朝着池塘对面的回廊看了过来,正与源冬柿对视。 “这便是安倍晴明大人,受我们大人之托,前来调查云居雁小姐的神隐事件。”中务君道。 源冬柿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个用撩妹手段哄小孩子的男人就是安倍晴明了,她虽然是以受源光之托的名义前来,但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此人一大早用一封使得二条院上上下下八卦烈焰熊熊燃烧的染了芥子花熏香的信,叫她来的。 她还知道,他们当时约的,是申时一刻,左大臣宅邸门口见。 而现在,她看了看天色,大约申时三刻,地点,左大臣宅邸内院。 源冬柿想去阴阳寮门口大喊:“安倍晴明你个大骗子!约妹子不守时!活该单身狗!” 不过她转念又想,好像她也没按时。 她咳了几声,装作今天早上的那封信不存在。 她跟着中务君走过木桥,来到了池塘边的柳树下,晴明此时正站在柳树下,低着眼看夕雾揉松鼠的尾巴,源冬柿走近时,他抬起眼眸,眼角微微翘起。 夕雾此时跟松鼠玩得正乐,见到中务君过来,只点了点头,又继续去捏松鼠的尾巴,中务君清了清嗓,道:“夕颜公子,这位冬柿小姐是受光公子之托,前来探望您的。” 夕雾一听见源光的名字,手上动作便僵了僵,松鼠甩着尾巴蹭他下巴,他才哼哼地抬起头,看向源冬柿,道:“你是我父亲的新情人?” 源冬柿:“……” 兄弟啊兄弟,你瞧瞧,你的花名都已经传到你儿子耳朵里去了。 中务君有些尴尬,便扭头朝源冬柿道:“不知夕雾公子是哪里听来的……” 源冬柿毕竟是受源光所托,若让源光知道夕雾身边的女房们会议论他平素的风流行径,那么不光源光会发怒,连左大臣夫人也会怪罪她们。 源冬柿只是摇了摇头,道:“无妨。” 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绘有桔梗印的灰符,抛至于空中,便见一把扫帚从天而降,然而它没有直直摔落于地面,而是在靠近地面的时候飘了起来,竹枝编就的扫帚上两只白白的眼睛,盯着源冬柿看了半天,又望向晴明,晴明微微一挑眉,它整只扫帚抖了一抖,朝源冬柿这边靠了靠。 源冬柿咳了两声清清嗓,道:“大扫除。” 扫帚嘴里发出哆哆哆的声音,便开始在池塘边的岸上飞舞,将地上掉落的叶子扫作一团。 它露了这么一手,夕雾惊得眼珠都要掉到地上了,源冬柿再看向相同反应的中务君以及其他女房,笑了笑,道:“说来夕雾公子可能不信……”她正要说自己是个阴阳师,却正好瞟见站在夕雾身旁的晴明,晴明眼角微翘,笑得不怀好意,她那句话便又灰溜溜滚回肚子里去了。 晴明蝙蝠扇在手中轻轻敲击,笑着接下去:“说来夕雾公子可能不信,这位柿子小姐,是一位阴阳师。” 夕雾睁大了眼睛看向源冬柿,又上上下下将源冬柿看了一遍:“她是阴阳师?” 源冬柿很想说,她好歹也是一代氪金少女,买个阴阳师名头过分吗?过分吗? 晴明点头,眼中笑意更深:“虽然看上去不太像,但确实是这样的。” 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穿了女房小挂行动不便,源冬柿是很想跳上去按住他的头教他做人的。 什么叫“虽然看上去不太像”??? 你有我氪吗?你有我肝吗?你要知道,我不仅又氪又肝,我还欧! 现在去哪找这么又氪又肝还欧的阴阳师了! 夕雾好歹还是相信了源冬柿不是他父亲的情人,只是对她阴阳师的身份还存有疑惑,不过也没疑惑多久,他就跑到一边跟松鼠还有帚神玩到一起去了。 自云居雁凭空失踪之后,左大臣宅邸内的侍从们格外小心府中的小孩子们,生怕一个不慎,云居雁事件再次发生,以至于夕雾走到哪里,身后总跟着一群侍女。 少了侍女们跟着,源冬柿便觉得轻松了许多,她松了松最外层飞鸟折枝纹的薄花色小挂,朝水边走了走,池边凉风带得柳梢轻轻扬起,也带来了晴明身上淡淡的芥子香味。 源冬柿抬眼看向晴明,晴明依旧是手中敲着蝙蝠扇,一脸笑意,道:“看柿子小姐眼下阴影,难道松抚琴一事还未解决?” 源冬柿木了木:“不,解决了。” “那……” 源冬柿尔康手:“不,别再说了,别再这么残忍地揭开我血淋淋的创口。” 晴明笑了一声,似乎甚为愉悦:“看来还是帮到了柿子小姐,在下心中很是愉快呢。” 源冬柿觉得,也许是这家伙教唆妖琴师逼自己学琴,这也是十分有可能的。 她正色道:“那么晴明先生为什么会约我来左大臣宅邸?” “柿子小姐对云居雁小姐离奇失踪一事不感兴趣吗?” 源冬柿摇头犹如拨浪鼓:“不感兴趣。” “哦?”晴明这声“哦”绕得百转千回,“云居雁小姐的父亲,头中将大人,不正是柿子小姐的追求者吗?” 源冬柿:“……” 晴明笑了笑,取出怀中的叠纸,递到了源冬柿的手中,道:“我去寻访了京中其他有幼女失踪的人家,凡是能追寻到的妖气,都发现了这个。” 纸张上草草画了一张鬼脸,寥寥几笔,却已将这鬼脸的特点尽数描绘出,长长的耳朵,狰狞的眼睛,以及尖而长的鼻子。 与之前在茶茶的怨气中看见的鬼脸如出一辙。 源冬柿皱了皱眉,却听清明又道:“此番来到左大臣府邸,便是探查此事,柿子小姐曾遭鬼脸袭击,想必是最为熟悉的。” 源冬柿将叠纸还给晴明,问道:“那你觉得,此次云居雁神隐事件,是这张鬼面干的吗?” 晴明缓缓摇了摇头,道:“此张鬼面只是附着在那股妖气之上,想来也不是它干的,只是出现得略为频繁,让在下有些在意。” 源冬柿想了想,又问:“那么,左大臣府邸是否有异?” 晴明看向源冬柿,细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有。” 源冬柿还要再问时,忽然听见柳树另一边传来隐隐的交谈声,除了夕雾稚嫩的童音,还有一个略显低沉而成年男音,她朝那边探了探头,透过柳条之间的缝隙,看见一个身着黑色束带装束的男人正微微弯着腰,与夕雾说着什么,他的蝙蝠扇收在怀中,垂缨冠后的黑色飘带随着池边的凉风轻轻往他脸侧边擦过,缠在他的肩头,他似乎感受到了源冬柿的视线,直起了腰,往源冬柿这边看来。 那边的阳光恰好在此时从那个男人身后透着柳条缝隙洒了过来,一点一点地洒在源冬柿的脸颊上,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低了低头,伸手用衣袖挡住了光纤,在脸颊边留下薄花色与山吹色相间的衣袖。 待太阳又再隐入云层之中,光芒散去,源冬柿再睁开眼,却只见那个男人已经拂开了挡在他身前的柳条,朝她踏步而来。 源冬柿扭头看晴明:“那人是谁?你认识?” 晴明手中敲打着蝙蝠扇,看向源冬柿,眼中带笑,道:“柿子小姐居然不认识?” 源冬柿一脸懵逼:“我为什么会认识他?” “哦。”晴明笑道,“藏人头兼近卫中将大人。” 源冬柿还是一脸懵逼:“不认识。” “头中将,藤原顺平。” 源冬柿点了点头:“哦……头中将藤原顺……” 她猛地顿住,然后抬头,藤原顺平已经走到了她身前,他长相与略显阴柔的源光不同,是一种极为英武的俊朗,却又带着一种良久熏陶而出的贵族儒雅,两种气质结合,不但不矛盾,反而更添魅力,他朝前走了一步,开口道:“你……” 源冬柿木。 “那日清晨偶然遇见姬君,便再不能忘。”他深情地望着源冬柿。 源冬柿木。 她已经看见晴明笑得更愉悦了。 牙有点痒。 “请问姬君姓名。”他微微躬下腰,道。 源冬柿面无表情:“藤原柿子。” 藤原顺平:“……” 她顿了顿,又说,“专程来调查你女儿失踪一事。” 藤原顺平:“……” 她继续:“看顺平大人好像不是很清楚失踪的是您的哪一个女儿?” 藤原顺平:“……” 她叹了口气:“孩子比较多也是有点烦恼的,对吧,顺平大人?” 藤原顺平:“……” 第16章 少艾之二 临近黄昏的时候忽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敲击着黛色瓦片,再于凹槽中汇成一股股水流,在屋檐处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道水帘。左大臣府邸中盛放的龙胆花在雨帘之中显得模糊不清,平地弥漫起的水雾渐渐上升,将不远处的红色木桥也隐于其间。 出门的时候,源冬柿看天色尚晴,倒也没怎么在意,送她来左大臣府邸的侍从不如惟光想得周到,自然也是没有带伞的。 源冬柿与晴明走在廊下,歪头看了看廊外雨帘,飘忽的雨水溅在她的刘海上,她猛地缩回头去,然后便看见晴明满脸戏谑。 源冬柿咳了几声,道:“雨有点大,这可怎么办。” 晴明笑笑:“柿子小姐不觉得雨景甚是美丽吗。” 源冬柿正色道:“晴明大人完全可以去亲自感受这样的美景,明日便有正经理由不去阴阳寮应卯了。” 此时两人正好拐过屋角,晴明闻言故作惊讶:“柿子小姐怎可如此揣度在下,阴阳寮乃是在下供职之处,在下恨不得每日时时在那处,只是总有事务缠身,心中甚是哀恨。” 源冬柿呵呵一笑。 “倒是柿子小姐。”晴明摇头叹气,“如此不解风情,倒真是让人叹息。” 源冬柿面无表情,那是因为平安朝贵族们风情太过,有因为“这家葫芦花长得真精神”就爱上葫芦花女主人的,也有“这书法写得真漂亮”而爱上写字的女人的,每个贵族男子身后至少有四五位风情万种的情人。 源冬柿对于这种风情,是懂不起来的。 她觉得谈恋爱应该先看脸。 她正要说话,迎面走来几个身姿优雅的女房,她们看见晴明,便打开了手中的桧扇轻轻遮住了脸,然后朝源冬柿以及晴明福了福身子,柔声道:“雨越下越大,也不知何时能停,顺平大人着人收拾了屋子,今夜便请冬柿小姐以及晴明大人在此歇息吧。” 源冬柿想了想,从怀中抽出一张符,抛入空中,一把唐纸伞落入她手中,她握着伞柄,转了转伞,那伞面上绘着的鲜艳八重樱连成了一团一团耀目的绯红,女房们愣了一愣,源冬柿则笑着道:“看,我带了伞。” “可……”为首的女房道,“雨势极大,这把唐纸伞估计无法挡雨……” “这可不是普通的唐纸伞。”源冬柿扬起伞,“你们看伞里。” 几位女房迟疑着将头凑了过去,却见伞的底部忽然正处一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她们尖叫几声,也顾不得仪态,急急忙忙往回退了几步,为首的女房一脸惊惶,指着源冬柿手中的唐纸伞,语无伦次地道:“这……这是什么妖怪!冬柿小姐您怎么能……” “这是我的式神,唐纸伞妖。”源冬柿将伞柄放在自己的肩头,“所以尽管放心吧。” 众女房只有:“……” 等源冬柿告别了那几位女房,出了左大臣府邸时,雨势渐歇,侍从牵来了牛车,源冬柿拍了拍唐纸伞妖的伞面,然后将他收起,归入符中,又重新揣回了怀中。 晴明走在她的身后,笑着问道:“若是雨仍未停,柿子小姐还会用唐纸伞妖来避雨?” “为什么不用?”源冬柿回过头望他,扬了扬眉毛,“他不是把伞吗?” 晴明道:“他不是妖吗?” “成为妖之前就是把伞啊。”源冬柿理所当然,“我还常常使唤帚神来帮我打扫房间呢。” 不得不说,真是很方便啊。 晴明眼中笑意更浓,他道:“原来柿子小姐眼中,妖并没有什么特别。” “自然。”源冬柿说,“松抚成了妖之后,不照样还是天天弹琴吗?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成妖后跟成妖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那我又何必对于成妖后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呢。” 晴明笑道:“万一这位喜欢掳走美貌女子的妖怪要来掳走柿子小姐呢?” 源冬柿奇怪道:“这家伙掳走的不都是幼女吗?” 晴明道:“柿子小姐玉雪可爱,天真烂漫。” 源冬柿面无表情:“晴明大人,别以为我没听出来。” 晴明用手中蝙蝠扇掩住嘴角轻轻笑了一声,此时左大臣府邸前的灯笼已经亮起,光影绰绰,在他侧脸洒下一层薄薄的暖光,他相貌极好,此时垂眸轻笑的样子更是极为惑人。他抬起眼睛,眼角微翘,笑着看向源冬柿:“那么顺平大人留宿之意,想必柿子小姐也知道吧?”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我当然知道。” 如果她答应留宿左大臣府邸,那么她睡到半夜的时候,便会听见自己寝室外面传来脚步声,接着头中将藤原顺平便会在她门前吟诗以表倾慕之情,然后拉开房门,完成一场生命大和谐。 源冬柿只想回到二条院拜一拜源光,多亏这位兄弟的风流传记《源氏物语》,她才如此熟悉平安时代的贵族套路。 “柿子小姐倒是奇怪,京中贵女无一不是对顺平大人趋之若鹜,只有柿子小姐对他避如蛇蝎。”晴明道。 源冬柿面无表情:“不,我只是不想当后妈。” 源冬柿回到二条院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二条院廊下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她还在廊下穿行时,便已经隐隐听见了紫姬的笑声。 她拐过屋角,便看见源光靠在廊柱下拨弄琵琶檀丸的弦轴,时不时拨弹几声试试音色,紫姬双手捧着一本《白氏长庆集》,正在念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她眼角瞟到站在屋角的源冬柿,便笑道,“冬柿姐姐回来啦,还只有半张脸!”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走出屋角,道:“紫姬,你这个形容在晚上还是有些渗人的。” 她走到紫姬身旁坐下,看着紫姬手中的文集,道:“《长恨歌》讲完了,便是《琵琶行》吗?” “嗯。”紫姬笑着点头,“我读《琵琶行》,公子便在旁边弹琵琶。” 源光此时调好了琵琶音高,便试着弹了一节,他觉着音调尚且合适,便点了点头,将琵琶搁在身边,问道:“今日去了左大臣府邸可有什么发现吗?” 他知道云居雁一事,对这位甥女失踪也颇为担心。 源冬柿靠着杌子,啜了一口尚还温热的石川兽目茶,道:“算是有些眉目。” 她与晴明在池塘边上发现了一丝残余妖气,虽然没有从中抽出那张鬼面,但晴明也肯定了这股妖气与之前掳走其他幼女的妖气一模一样,应当是同一只妖怪干的。 萝莉控源冬柿还恨道此妖怪掳走幼女丧心病狂。 晴明笑道:“若逮他归案,柿子小姐觉得应该怎么惩罚才好?” 源冬柿想了想,道:“既然他执着于幼女,那么我就让他天天看老妪。” 晴明笑意更深:“柿子小姐真是残忍啊。” 源冬柿谦虚道:“哪里哪里,与晴明大人较之甚远。” “希望云居雁能早早平安归来吧。”源光叹了一声,道。 紫姬听两人对话,然后抓住了源冬柿的衣袖,道:“今天晚上冬柿姐姐陪我睡吧?”她仰着脸笑着朝源冬柿眨了眨眼,“冬柿姐姐不会嫌弃我吧?” 萝莉控源冬柿求之不得,想到今夜能与萝莉同床共枕,并且摆脱妖琴师的残酷教学,她脸上就挂起了温柔的笑意:“我怎么会嫌弃紫姬呢。” 到了该入睡时,源冬柿为紫姬掖好衣被,准备吹灯时,紫姬却总是拉着她衣角,不让她去,源冬柿想了想便明白了,她伸手刮了刮紫姬的鼻子,笑道:“紫姬是怕那个掳小姑娘的妖怪吧。” 紫姬的脸涨得通红,往被子里缩了缩,悄悄点了点头。 “有我在,那妖怪不会来的。”源冬柿揉了揉她的额发,道。 她说是这么说,但总感觉自己立了个flag,不过又想想平安京幼女千千万,不会就刚好挑中紫姬。 “冬柿姐姐最棒了。”紫姬蹭了蹭源冬柿的手,道,“我可不想让妖怪把我掳走呢,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公子,万一以后都见不了公子那可不行的。” 源冬柿笑道:“紫姬你可别瞎想了,你若再不睡觉,那妖怪才要过来把你抓走呢。” 紫姬一听立马闭上眼,翻了个身,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我这就睡了”。 源冬柿笑了笑,起身打算熄灯,然而她还未凑近烛台,一阵风穿堂而过,已经将灯吹灭了,源冬柿心中奇怪,她抬头往门口望去,生绢织就的帷屏垂布轻轻晃动,透过月光恍惚可见其上绘有的大朵大朵的紫绀叶牡丹与花瓣之间蹁跹飞舞的蝴蝶。 她看了会儿,觉得没有什么异常,正准备回身去睡,却感觉到身侧蹿过一阵诡异的凉风,她抖了一抖,再抬头,只看见帷屏后多了个人影。 源冬柿心中一惊,想直接把妖琴师召唤出来,却反应过来这是紫姬的屋子,她慌乱间正要去掏怀中的符纸,却发觉身侧绕着的那股风猛地将她整个人卷了起来,帷屏的垂布高高扬了起来,垂布上的紫绀叶牡丹如同浮在浪涛之上猛烈晃动,她还来不及发声,那股风已经将她卷出了屋子。 源冬柿的头发被那风卷的糊了满脸,她呸的一声吐出被吃进嘴里的头发,再抬眼望去,她已经被风卷得越来越高,离二条院也越来越远,她勉力往身后望去,只借着月光看见一条白色的毛绒绒的尾巴。 风中带着一股颇为熟悉的妖气,她仔细想了想,才发觉,这与她在左大臣府邸发现的妖气一模一样。 她被妖怪掳走了。 她作为一名成年女性,被一个萝莉控妖怪,掳走了。 源冬柿内心是崩溃,她想来想去,只有觉得,都是今天给她竖flag的晴明的错,等抓住这只妖怪,她一定会去阴阳寮大声喊:“晴明王八蛋,非洲脸,乌鸦嘴!” 第17章 少艾之三 源冬柿是不知道她的诅咒能不能让晴明听见的。 风声在她耳边呜呜吹着,她的头发模糊了她的视线,二条院廊下轻轻晃荡着的桔色灯笼在她模糊的视线中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消失。二条院外便是宽阔的二条大街,如今已是深夜,只能凭借月光可见街道两旁贵族宅院白色的围墙,更夫偶然路过,手中的火把便能照出一方天地。 源冬柿第一次高空俯瞰平安京,如果是其他情况下,她还是很有兴致的。 她眼睁睁看见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她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抓着,指尖一触到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她就立马朝那边挣扎过去,双手死死抱住那个东西,因为怕掉下去,她的手掌还捏住了那东西上的一撮毛。 她恍惚间听见一个倒吸冷气的嘶嘶声,她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气,摇了摇头,将糊在眼部的头发丝甩开,往下看了一眼。 下面是一条宽阔的大街,此时的街上只有一队牛车,牛车豪华而精致,随侍着六个持着火把的侍从,有几个侍从已经注意到了飞在半空中的源冬柿,叫嚷了起来,其中还有一个侍从取了弓箭,瞄准了源冬柿。 源冬柿一抖,朝着那个妖怪喊:“快飞!” 那妖怪仍是不紧不慢。 源冬柿狠了狠心,张嘴,狠狠地咬在了自己抱着的那个毛绒绒的东西。 一声惨叫响彻深夜的平安京上空,连拿着弓箭的侍从都不由得抖了一抖,搭在弓上的箭从他手中滑出,斜斜地射在了街边一家宅院门口的灯笼上,灯笼刷地一下灭掉。 源冬柿抬头呸出嘴里的毛,还要再下嘴咬时,已经听见自己脑袋顶上响起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再咬尾巴,小生就把你丢下去了!” 哦。 原来是你的尾巴啊。 抱歉啊。 源冬柿住了嘴,抱紧了这只妖怪的尾巴,将脸埋在了妖怪尾巴的绒毛里。 然后,睡着了。 自从源冬柿不情不愿地接过源光送来的唐国来的古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一开始是古琴自己天天发出声响,用源冬柿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不甘寂寞的老男人,每日故作忧郁勾搭小姑娘。 而源冬柿收服妖琴师之后,又被逼着天天学琴,这次不是不甘寂寞的老男人了,而是一个多年没有招到学生的空巢老校长,一旦有个学生走进来,他就死死抓住,如饥似渴地挥起了充满爱意的小皮鞭。 而如今,虽然自己被妖风托在了半空中,身周是呼呼乱吹的风,但这个妖怪毛绒绒的尾巴贴在她的脸上,倒让困意抑制不住地卷了过来,她只打了个呵欠,就抱着这条毛绒绒的大尾巴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中她再次来到长满了苇草的土御门路与西洞院路交叉口,一条戾桥旁边的晴明宅,这里依旧荒凉而破败,院围墙的两扇门随随便便地挂在了门框上,连着门上的桔梗印都显得有些陈旧。她伸手推开院门,在院中及人高的杂草之间看见了正在跑跑跳跳着追蝴蝶的神乐以及小白。 她开口想问晴明在哪里,却听见一声悠远而古朴的琴音,她往院中回廊上看去,只见廊下坐着一个一身火红的紫发男人,他的膝上放了一架古琴,伏羲式,栗色漆,源冬柿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男人膝上的琴长得很像松抚。 除了这架琴上长了跟这个紫发男人额头上一样的红色犄角。 她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那个紫发男人开口道:“你从非洲回来了?” 源冬柿:“???” 她再仔细看去,那个男人虽然一身的杀马特,右脸还戴了一副黑铁面具,但露出的左脸却是极为清俊文雅的,那双眸子如深寒山涧一般清冽,简直是满目红紫中的一股清流。 她颤抖着问:“松抚!告诉我!你为什么想不通要穿觉醒后的皮肤!”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抚琴。 源冬柿还想再问,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低头看去,却见神乐一只手抓着她的小挂衣角,一只手捧着一面铜镜。 她心中奇怪,但还是接过铜镜,将脸凑了上去。 铜镜中一片漆黑。 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而此时,回廊下拐出一个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他带着高高的立乌帽,头发拢于帽内,只留下了些许鬓发,他走在廊下抄手旁,摊开手中蝙蝠扇,一只蝴蝶翩翩飞入他的扇面,他笑着侧过头,长眉入鬓,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犹如碧空一般浅蓝色的眼睛。 他看着源冬柿,笑着道:“。” 源冬柿木。 源冬柿是被这个梦吓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用手撑起了上半身,剧烈地喘息着,她伸出自己的隔壁放到眼前,在确定还是属于黄种人的肤色时,松了口气,又脱力般地将自己砸回了被子里。 这时,她才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 这是一个有些陈旧的木屋,搭建者并不算用心,她缩在衣被中还能感受到屋外的风从木板缝隙吹了起来,烛火并不明亮,只能照亮烛台方寸,借着余光她看见了四周随着透进屋内的风而轻轻飘起的布帘。 她从衣被中起身,拿起那盏小小的烛台,慢慢地走到布帘下。 烛光微弱,却也能使她看清布帘上鲜艳的染色与大朵大朵绚丽的花朵,而沿着布帘走出一段距离,看见另一种染色及花纹时,她才发现,这并不是布帘,而是许多件被挂在横木上的女子单衣,而看这些单衣的大小、颜色和花纹,基本可以断定,都是属于女童的。 源冬柿心中正惊讶间,却见两件衣服的缝隙之中,缓缓地出现了一只通红的眼睛。 她往后退了一步,衣服之后的那个人却又再朝她迈了一步,一只握着蝙蝠扇的手掀开了两人之间的衣裳,一张绘满了妖异花纹的狐狸面具出现在了微弱的烛光之中。 源冬柿手一抖,烛光飘忽,再暗了一下之后又更加明亮,照亮了狐狸面具下那个人形状优美的唇以及下巴。 “你是……”源冬柿迟疑着开口。 那人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诡异的温柔:“今日小生的命定之人,似乎年纪比以往的都要大一些呢。” 源冬柿:“……喵喵喵?” 那人走到源冬柿身前,面具下的红色瞳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狂热紧紧盯着源冬柿的脸,他用手中的蝙蝠扇轻轻触过源冬柿肩头的发丝,道:“然而这墨玉一般的发,柳叶一般的眉,啊,就算稍稍皱起,也有能让小生心醉的风情啊。” 源冬柿:“……” 源冬柿面无表情:“你再不说人话,我就烧掉你的尾巴了。” 那个人低头,却见自己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源冬柿给捏在了手上,而源冬柿的另一只手,握着烛台。 他再抬头,红色的眼与源冬柿对视,良久,他凑到了源冬柿面前,“呼”的一声,吹灭了源冬柿手中的烛台。忽然袭来的黑暗让源冬柿愣了愣,然后便听见那轻飘飘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响起:“连这决绝的模样也美得让小生心中颤抖呢,要怎么办才好呢,不如,就在小生的怀抱中沉睡过去吧。” 他说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源冬柿感觉到了他冰凉而锐利的指甲轻轻地抵上了她的咽喉,她死死捏着她的尾巴,咬了咬牙,然后大喊了一声:“灯笼鬼!给我烧!” 第18章 少艾之四 这大概是灯笼鬼最听源冬柿的话的一次了。 源冬柿在看见一串火光自她身前升起的时候,差点喜极而泣,灯笼鬼瞪着眼睛,张大嘴,化身大鬼笼,冲着那个妖怪的尾巴,“哗”地吐出一串火焰,那妖怪立马反应过来,便要把自己的尾巴给扯回去,只是源冬柿早有准备,她死死捏住了妖怪的尾巴尖,在灯笼鬼的火苗舔上尾巴毛之后,才慢悠悠地松开了手。 变身为大鬼笼之后的灯笼鬼烛火烧得热烈,火光遍及木屋中的每一个角落,这时源冬柿才发现,她的四面皆挂着不同样式的单衣,或华丽繁复,或朴素简单,但无一例外,都是属于女童的,风穿过木屋缝隙,发出好似号哭般的呜呜声,将这些衣角吹得轻轻摆动起来,源冬柿清楚地看见了一件素色衣衫上几点陈旧的血迹。 空气中带着衣衫上缕缕残留的熏香,以及几不可闻的血腥气。 这些线索,无疑昭示了这些衣服的主人最终的结局。 源冬柿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她往后退了一步,却正撞到了一个怀抱中,她反应过来正要用手肘往后撞击,一双手却已经从她身后,顺着她的手臂,看似温柔,却如同缚绳一般,紧紧缠住了她。 她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呼吸慢慢靠近她的耳廓,然后那个轻飘飘的声音又出现在了她的耳畔:“九月二十日,小生今日的命定之人,不会惊慌失措,不会满脸泪水,倒是异常地冷静呢,真是与众不同,就如同凛冬的梅,傲寒而立,还如此狂妄地烧焦了我的尾巴,娇艳得让我心颤。不过这样的梅花零落却更有另一种极致的美。啊,真是迫不及待想看见这样让人悸动的美景,就这样在我的怀中沉眠吧,带着血液的芬芳,我的爱人。” 他的呼吸在源冬柿耳侧喷薄,那紧紧缠着她的双手又箍得更紧了些,那原本优雅地持着蝙蝠扇的手已经长出了属于兽类的尖锐指甲,正一点一点往她胸口伸去,仿佛下一秒便会剖开她的胸腔,掏出她的心脏。 灯笼鬼“嚯啦”一声撞了过来,而那原本伸向源冬柿胸口的手往外一番,蝙蝠扇一划,那原本在源冬柿耳边轻飘飘的声音又忽然坚硬冷酷起来:“风刃!” 一道风刃从他的蝙蝠扇中呼啸而出,直直撞在了灯笼鬼身上,灯笼鬼惨叫一声,被那道风刃撞到了屋子角落,而它所吐出的火苗则溅到了横木上挂着的一件衣服上。 这时候还不知道这只妖怪是叫啥,源冬柿就枉称一代肝帝了,她咬着牙,喊道:“妖狐!你尾巴被烧秃了你也不在意吗!” “啊……虽然你烧了小生的尾巴,让小生十分在意,但是你是小生的爱人,那小生就原谅你好了。爱人所作的任何一切,都值得被原谅。”那轻飘飘的声音又在源冬柿耳畔响起,“不过,你从何得知小生的名讳?” “连爱人的名字也无从得知,妖狐你觉得这也是爱吗?”源冬柿道,她扭过头,正与妖狐面具下那双血红的眼睛对视,她扬起下巴,道,“连名字也无从得知的虚假的爱意,怎么配得上哀艳凄美的杀戮。” “今日的命定之人啊,你怎么能怀疑小生的爱意?”妖狐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用手中的蝙蝠扇挑起源冬柿的下巴,用带着疑问的语气道,“每一个命定之人,小生都献出了最真挚最纯洁的爱意。她们沉眠在小生的怀中时,也都是无比的幸福的,你不幸福吗,我如此的爱你。” 他一边说着,另一只手已经扼上了源冬柿的咽喉,只要一用力,便能捏碎她的喉管。 而这时源冬柿的双手也得以活动,她悄悄伸手要去怀中讨符咒,却忽然听见屋外一声诡异而刺耳的婴儿啼哭。 妖狐的动作也因这声奇怪的啼哭停顿了下来,源冬柿趁此机会用手肘狠狠向后撞击而去,正好撞在了妖狐的腹部,她则借着反作用力往前冲了几步,而几乎是同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头顶的房梁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抖了不少灰下来。 她扭头去看,却见之前她们身后的木屋屋壁已经被撞出一个大窟窿,激起一阵灰尘,待灰尘散尽,她只看见窟窿前站着一个带着一副巨大市女笠的女人。 风从洞口呼啸着灌了进来,将屋子里挂着的衣服尽数吹飞,也将市女笠的垂绢垂了起来,露出重重垂绢之后一张画着诡异笑容的女人的脸。 而此时,源冬柿也借着屋外的月光,看见这个女人身体两侧垂着的,不是手臂,还是覆盖着黑羽的鸟类翅膀。 她张了张嘴,几乎把这个妖怪的名字叫了出来,她立即用手捂住嘴,往后退了一步。 妖狐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道:“姑惑鸟?” 那女人看了看妖狐,视线又越过他,看到了屋中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女童单衣,她朝前走了一步,翅膀稍稍弯曲,拔出了系在腰间的伞。 而在下一瞬,她整个人如同羽箭一般朝妖狐弹射而去,那柄伞锋利如剑,引着屋外如水的月光,冲向了妖狐。 妖狐不慌不忙,手中蝙蝠扇横于胸前,带出一道一道连续的风刃。 两相叠加,冲击力极为巨大,源冬柿连着几件扔挂在横木上的衣服,被震到了屋子角落处,砸在了屋角的木板上。她扶着腰坐起来,嘶嘶地吸着冷气,将身下压着的衣服抽了出来,那是一件绘有木槿花图案的萌黄色单衣,还带着隐隐的橘花熏香,挂在这里应当也没多久。 屋子另一端的战斗还在持续,姑惑鸟的伞剑,妖狐的风刃,每一击相撞时,都爆发出极大的威力,将这座本就简陋的木屋弄得几乎是摇摇欲坠。 源冬柿一手扶着木墙,一手扶着腰,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她准备趁此机会逃跑,便猫着腰,沿着墙角,蹑手蹑脚地往之前姑惑鸟撞出的窟窿那里走去,刚走没几步,她的脚便猛然顿住了。 她面前是另一面墙,只是之前被挂在横木上的衣服挡住,她并没有太过在意,而如今,横木上的衣服尽数被吹风,也露出了缩在墙角的那个小小的身体。 源冬柿的脚步只顿了顿,便大跨步上前,来到那个孩子的身边,蹲下了身子。 她想伸手去碰一碰她,手抬到半空,才发现手腕抖得厉害,她咬了咬,又折身返回,拾起之前那件绘有木槿花的单衣,小跑着回到孩子身边,将衣裳轻轻一抖,披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 那孩子蜷缩在墙角,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脸埋在了双膝之间,只可见她长长的黑亮的头发,从弯曲的背部倾泻而下,散落在布满了灰尘与碎木屑的地面。 源冬柿坐在这个孩子旁边,想了想,还是决定无论孩子是生是死,也要把她带出这间屋子。 她站起身来,躬下身想将孩子抱起来,却在手刚触摸到这个孩子的背部时,感受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力,她只刚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便被这股吸力带进了一片混沌之中。 第19章 少艾之五 源冬柿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一个狭窄的缝隙之中疾速穿行,脑部两侧仿佛被什么硬物狠狠挤压,头部的疼痛使得她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一手捂着额头,另一手则往前胡乱抓着,直到感觉到自己的手掌撑在了地上,她收起手指,细碎的泥土自指间满溢而出,几声悦耳的鸟鸣在头顶响起,暖风吹在脸颊上,带着暮夏初秋时节干燥的花瓣香气。 这时,脑中的痛感才稍稍缓解了一些,源冬柿缓缓睁开眼,便看见眼前一方清幽幽的池塘,阳光在水面上投下点点金光,偶有蜻蜓轻点水面,带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而池塘对面,则是一条回廊,回廊下的龙胆花还未绽开,只有朵朵花苞,池塘边垂柳成荫,柳条随风轻轻舞动,几株山茱萸枝头已经结了果,点点红色,俏皮可爱。 尽管只来过一次,但源冬柿还是确定这个地方便是左大臣府邸,只不过此时龙胆花还未开放,想来应当是十多天以前。 回廊上几位衣着艳丽的优雅女房结伴路过,在看见源冬柿时,便将手中桧扇轻轻掩住嘴角,笑着道:“哎呀,云居雁小姐,又调皮啦。今日是捉蝴蝶还是捉蜻蜓啊?” 源冬柿正觉得疑惑,却发现自己开口道:“今日没有蝴蝶,也没有蜻蜓。” 这声音几虽然极为悦耳,但十分稚嫩,想来是个幼童的,再听那几位女房的称呼,源冬柿便反应过来,她在妖狐的木屋角落里发现的那个女孩儿,应当就是失踪多日的云居雁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触碰到云居雁的时候会被吸进了这个孩子十多天之前的记忆里。 其中一位女房听见云居雁的回答,便笑道:“那云居雁小姐怎么趴在地上呢,难不成,是为了蚯蚓吗?” 她这么一说,其他女房便都哄笑起来。 源冬柿皱了皱眉,云居雁虽然不是头中将发妻所生,但生母也是亲王的女公子,身份也极为高贵,按理说府中女房对她应该也是恭敬有加才对。 她心中有些疑惑,却听另有一位女房道:“得了,别在这里耗费时间了,顺平大人那边还需服侍呢。” 另外几位女房一听,提着最外一层单衣,迈着碎步,急匆匆地走远了。 源冬柿这才反应过来,看来是风流名号不输源光的藤原顺平吃了窝边草。 而云居雁虽然是藤原顺平之女,但并非正妻所生,生母也已改嫁按察大纳言,而藤原顺平将也只是觉得女儿随母亲住在继父那里,跟继父的儿女们长大有失体面,这才将她接回左大臣府邸,由左大臣夫人抚养,自己仍然流连各情人的住所,想来也并不是很在意她。 而左大臣夫人年事已高,当年极为疼爱的女儿葵姬去世,伤心之余身体也越发欠佳,养一个夕雾也已经很勉强,再养云居雁便已力不从心了。 这便使得云居雁处于一个颇为尴尬的位置。 一方面,她的父亲是头中将,母亲是亲王女公子,身份高贵;而另一方面,无论是生父还是生母,都没有给予她必要的庇护,以至于这些与藤原顺平有暧昧的女房可以欺她年幼不懂事,肆意嘲笑她。 源冬柿不由得心疼起这个小姑娘来。 她附在云居雁的身体里,能感受到云居雁所感受到的一切,此时,她只觉得手肘和膝盖一阵疼痛感,想必是云居雁跌倒时磕到了。 那几个女房笑着离开之后,云居雁便用手肘撑着身体,想要爬起来,只是身上的衣服太过繁琐,她手掌不经意间压住了衣襟,便又栽了下来,下巴磕在了泥土上。阳光在柳条缝隙间洒下一片斑斑驳驳的光影,光亮所及,带着初秋特有的干燥的灼热,裹着厚厚衣裳的小姑娘没过多久,额角就渗出了一片密密的细汗。 源冬柿看着她的动作,只觉得心急,恨不得跳出来把这个孩子抱起来,拍干净她身上的泥土,好好哄哄她。 这时,她眼前的柳条轻晃,一股凉风吹来,头顶上忽然出现了一把绘着水墨山水的伞,将点点阳光隔绝开来,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荫凉。 源冬柿还有些奇怪,便听见头顶处一声轻轻的叹息,她只觉得云居雁在听到那声叹息的时候鼻头猛地一酸,这个之前跌倒磕伤了膝盖和手肘都没有哭的小姑娘眼角竟冒出了温热的泪花。 一双木屐出现在源冬柿眼前,然而穿着木屐的脚,却是属于鸟类的爪子。 妖怪? 源冬柿心里想,而这时,眼前那个人徐徐蹲下了身,将手中的纸伞搁到了一边,伸出一双浓密黑羽的翅膀,将云居雁抱了起来,而这是源冬柿才借着云居雁的眼睛,看清了这个妖怪的长相。 她戴着一副巨大的市女笠,重重垂绢之上绘着与她伞上如出一辙的淡墨花纹,而垂绢之后的是一张画着诡异笑脸的女人脸。她将云居雁抱起,又用翅膀轻轻拍打着云居雁身上沾染的泥土,另一只翅膀则温柔地将云居雁略显凌乱的额发梳理整齐。 云居雁皱了皱鼻子,声音中带着哭腔:“疼……” “哪儿疼啦?”妖怪柔声问道,用翅膀最柔软的绒毛轻轻擦拭着云居雁眼角的泪花。 云居雁提起宽大的袖子,将手肘上的擦伤亮出来,道:“这里疼。” 妖怪用一只翅膀温柔地托起她受伤的手肘,又用另一只翅膀将她笼在自己的怀中,道:“姑姑抱一抱,就不疼了。” 云居雁埋进妖怪的怀里,闷声说道:“姑姑一离开,她们就欺负云居雁,她们是坏人。” “晚上姑姑就去教训那些欺负云居雁的坏人。”妖怪道。 “那姑姑不要离开云居雁。” 妖怪轻柔地抚摸着云居雁的头发,道:“姑姑永远不会离开云居雁。” 源冬柿在云居雁体内,感受着这一人一妖的互动,心里有些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姑获鸟是死去产妇执念所化成的妖怪。这些产妇大多都还没有见过自己生下的孩子,便抱着极大的遗憾去世。而由此所生的姑获鸟天生喜欢孩子,甚至会收养那些被人丢弃的婴儿。 想来云居雁自小被父母忽视,夜中啼哭时引来姑获鸟,姑获鸟看她一个小孩子,哭了许久也没有父母来哄,天性使然,便留下来照拂她,看着她长大。 云居雁的母亲改嫁,也有了其他的孩子,父亲藤原顺平自不必说,情人无数,儿女成群,于是云居雁最为依赖的,不是父母,反而是妖怪姑获鸟。 这下,源冬柿也理解了,当时姑获鸟为什么会找到妖狐的木屋来,一言不发拔出伞剑就是一场大战。 那孩子,可是姑获鸟看顾着长大的。 夜晚,姑获鸟点了灯,将云居雁身上的被子压紧实了,便开始讲妖怪们的故事哄云居雁睡觉,讲了住在山里以恶作剧为乐的觉,头跟身子分离的首无,躲在云雾之间伸出长长舌头的赤舌,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温度的雪女。 姑获鸟的声音和温柔,任何稀奇古怪的妖怪传说在她说来,都不觉得可怕,云居雁听得入神,偶有觉得好奇的便忍不住追问,姑获鸟便用羽翅轻轻抚摸她的额发,笑着道:“剩下的明日再说,云居雁你该睡下了。” 云居雁便乖乖地缩在了被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姑获鸟,道:“那姑姑要在这里陪着我。” 姑获鸟笑笑,拾起身旁的伞剑,道:“我得去教训教训今天欺负云居雁的坏家伙,待会儿再过来。” 云居雁睁大了眼睛,又坐起来,钻到姑获鸟怀中,道:“姑姑对我最好啦!” 姑获鸟哭笑不得地将云居雁又塞回被子里,折身熄了灯,便准备出门去。云居雁看着她掀起帷屏,准备出门,忽然说了一句:“等我以后长大了,有人欺负姑姑,我也去教训他们。” 她话音稚嫩,然而语气之中却极为坚定,一个小孩说出这种话,只能让大人忍不住笑起来,况且姑获鸟是妖怪,并且还是一个实力强劲的妖怪,这话让别人听起来,只觉得是这个小孩年幼无知。 然而在云居雁体内,能感受到她所思所想的源冬柿却觉得有些心酸。 这个孩子世界里,没有父母,只有姑获鸟,姑获鸟对她而言,不仅仅是个夜晚悄悄出现在她屋子里哄她睡觉的妖怪,还是她最重要的人。她满心所想的,都是等她长大了,也能像姑获鸟一样强大,她也要把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故事讲给姑获鸟听,也要在姑获鸟被别的妖怪欺负时挺身而出。 小孩子就是这么简单,她觉得人与妖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姑获鸟能保护她,她自然也能保护姑获鸟。 姑获鸟听见云居雁的话,掀起帷屏的动作一顿,市女笠上的垂绢轻轻拂起,她只轻轻一笑,道:“那你可要快快长大,保护好姑姑。” 云居雁重重点头:“嗯!” 姑获鸟离开后,屋里便是一片安静,屋外传来声声更漏,不一会儿竟下起了沥沥小雨,雨水打在屋外廊下的花草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云居雁睡不着,便趴在床上数起了之前姑获鸟给她说过的妖怪。 “一只觉,两只提灯小僧。”她双手在虚空之中画了两个圆,“这是提灯小僧的光头……” 源冬柿听她数妖怪只觉得有些好玩,小孩子的想象力是无穷的,她听着姑获鸟的讲述,便自己给这些未曾谋面过的妖怪们设计了一个形象,提灯小僧是提着纸灯笼的小光头,觉是个总在扮鬼脸的女孩子。 她数着数着,忽然门外廊下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倒在了走廊上,她以为是姑获鸟回来了,便叫了一声:“姑姑?” 然而廊外除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便再无应答。 云居雁钻出被子,提起身旁的衣裳披在身上,便走出了屋子。然而她刚掀起帷屏,源冬柿便觉得有些不对,虽然因为下起了小雨,鼻间满是凉凉的泥土清香,然而她还是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源冬柿在心中大喊着让云居雁回去,然而这个被妖怪带大的孩子已经对于这些诡异之事完全没有恐惧之心,她掀开帷屏,慢慢地朝廊下走去,借着廊檐上桔色灯笼微弱的亮光,看见廊下躺着一个人。 木制走廊已经被檐外雨水打湿,云居雁赤着脚走在上面,只感到带着湿润的凉意,她走到那个人旁边,第一眼便看见那人头顶上白色的毛绒绒的耳朵。 “妖怪啊……”云居雁轻轻说着,伸手去碰了碰他的耳朵。 而源冬柿,已经认出这位倒在云居雁屋前的妖怪,便是那位死萝莉控,妖狐了。 第20章 少艾之六 此时的妖狐,完全没有源冬柿初见时那样的潇洒自若,他浑身湿透,狼狈至极,蜷缩在回廊抄手旁,身上还带着几片碎叶子,应当是从廊下的花丛那里钻过来的。他的面具松松地扣在脸上,露出了额角一串妖异的红色花纹。 云居雁歪着头看了半晌,伸手将他脸上几乎松脱的面具揭开,而几乎是在同时,一只长着长长指甲的猛地紧紧握住了云居雁的手腕,她被吓了一跳,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妖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那双红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尽管源冬柿早在玩游戏的时候就有见过没戴面具的妖狐,但跟亲眼所见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妖狐的相貌是相当好看的。 白色的头发如同他耳朵和尾巴上的绒毛一般柔软而细碎,就算沾了碎叶与污泥,仍然感觉如同蚕丝般顺滑,让人有想要揉一揉的冲动。他的发尾湿透,紧紧贴在额头上,隐约看见额上红色的咒纹,一双眼角上挑的眼睛,红的妖异的瞳孔,以及天生嘴角上扬的好看的唇形。 大约狐族都有不错的长相,能让每一个刚见到他们的人都只能惊讶地长大了嘴,在他们魅惑的笑容里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傻子。 ……管狐除外。 只是此刻的妖狐却没有那样的魅惑气息,他身上绘有繁复花纹的衣服沾染了泥污,白色头发间卷有枯枝碎叶,脸色极为苍白,身上还带着血腥气,似乎只要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刀,便能了结他的性命。然而他那双红色的眼睛依然有神,死死地盯着云居雁,像是想以此吓跑这个理应胆小的人类小孩。 而云居雁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叫了一声:“你受伤啦?” 源冬柿此时只想叹气。 的确,任何正常的小孩子在看到妖怪时的第一反应都是尖叫着逃走,然而云居雁并不是正常的小孩,她是姑获鸟养大的,从小便听着妖怪们的故事,她还小,还不懂的人妖之分,对她而言,妖怪与人并没有任何区别,此时的妖狐对她而言,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妖怪。 妖狐受了伤,力气并不算大,云居雁很快挣脱了他的手,反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他拖出雨水拍打的范围,然而她始终人小力微,拉了半天,仍没有将妖狐拉过来,她想了想,便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单衣盖在了妖狐身上。 那是一件绘有木槿花图案的萌黄色单衣,上面还有淡淡的橘花芬芳,源冬柿盯着它看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件衣服她在妖狐的木屋中见过,而她正是将这件衣服披在云居雁身上时,被拉进云居雁的记忆里的。 这件女童的单衣对于妖狐来说还是有些短小,他的膝盖以下还被雨水淋着,云居雁便又跑回屋子里去,从角落中拾掇出一把唐纸伞来,她抱着伞抛出屋,却刚好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先是有些惊讶,然后道:“云居雁,你怎么还没睡下。” 来人是姑获鸟。 云居雁歪过头看向屋外走廊,却见廊檐上桔色灯笼仍旧飘忽,而灯下却已经不见那个长着毛绒绒耳朵和大尾巴的妖怪,连着不见的,还有她盖在妖怪身上的单衣。 她还有些奇怪,姑获鸟已经将她手中的唐纸伞搁到一边,把她抱起来,用自己柔软的绒毛将她包裹起来,轻责道:“外面下雨,不穿单衣便跑出来,小心着凉。” 姑获鸟又将她抱回床上,将盖在她身上的衣被拍得紧实,她的手在被子里捏了捏身上熏了橘花香味的衣裳,轻声道:“姑姑,我刚刚看见了一个妖怪。” 姑获鸟给她拍被子的动作一顿,微微侧过头,道:“什么样的妖怪?” 云居雁将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在虚空中画了画,道:“有毛绒绒的耳朵,还有大尾巴,戴着一张小狐狸的面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 姑获鸟皱了皱眉。 云居雁眨了眨眼睛:“姑姑,你跟我说过的故事里没有这个妖怪呢。” 姑获鸟又将她的手塞回衣被里,正色道:“云居雁,以后再见到这个妖怪,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呀?”云居雁道,“那个大哥哥长得可好看啦,我想跟他玩。” 姑获鸟道:“云居雁,妖怪不是长得好看就很好玩的。”她用翅膀轻轻拍了拍云居雁的额头,“越好看的妖怪,就越喜欢吃人,尤其是你们这样的小孩子。” 云居雁倒吸一口冷气,往被子里缩了缩。 姑获鸟又道:“所以,以后遇见好看的妖怪,就躲得远远的。” 云居雁歪了歪脑袋,又道:“那长得难看的妖怪就可以跟我一起玩吗?” 姑获鸟:“……也不可以。” 源冬柿觉得,姑获鸟是猜到云居雁遇见的妖怪便是妖狐的,但云居雁还小,不懂什么是人妖殊途,也不懂什么是善恶有别,她只有告诫云居雁远离妖怪,以此来杜绝危险,毕竟云居雁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身边总有女房跟随,她不能一直守着这孩子;而云居雁也总会长大,不需要一个妖怪来每晚守着她入睡。 小孩子一般忘性大,云居雁很快便忘了雨夜所见的那个妖怪。 她这日起来,阳光正好,廊下几朵龙胆花羞怯地绽开了花苞,带着阵阵香味,远处池塘上闪烁着粼粼波光,带着柳枝的翠绿,与如洗的碧空,看着便使人心情大好。 她踮起脚尖,正准备去摸一摸廊下的龙胆花时,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扭过头去,只见回廊尽头跑来一个身着山吹色直衣,梳着总角的小男孩,小男孩看样子比云居雁还小一些,眉目妍丽,如果不是发式,很难看出是漂亮的女孩子,还是可爱的男孩子。 源冬柿只一看,便知道来人是源光之子夕雾。 夕雾怀中抱着一个蹴鞠,一边跑一边喊道:“云居雁!” 而他身后跟着好几名女房,明明大人跑得更快,但这几名女房还是迈着小碎步紧紧跟在这个小孩子身后,伸着双臂,跟护崽老母鸡似的,生怕前面这位爷跑得快了,一个不小心便栽了下去。 源冬柿感觉到云居雁看到夕雾时心里有些酸酸的,似乎不是特别高兴。 也是,同样都是在左大臣夫人处长大,夕雾身后总跟着好几位女房,每到他病了伤了,总有人疼惜他。他母亲早逝,左大臣夫人自然也就更偏爱他一些,他父亲也时常带些衣裳玩意过来探望他。而云居雁身边,只有姑获鸟。 小孩子虽然很多东西都不懂,但却有极为敏锐的觉察力。 夕雾跑到了云居雁身前,笑着道:“云居雁,我们去玩蹴鞠吧!” 他长得很像源光,笑起来更是好看,云居雁一愣,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脆生生道:“不去。” 夕雾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云居雁会拒绝,他伸出一手轻轻扯了扯云居雁的衣角,道:“云居雁,我想跟你玩。” 云居雁几乎是瞬间就心软了。 她本来就是个脾性温柔的小姑娘,只是觉得大家都喜欢夕雾,心中有些小小的嫉妒。夕雾一可怜巴巴地哀求,她就哼了一声,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道:“既然你想跟我玩,那我就跟你玩玩吧。” 两个小孩子在女房的陪同下,来到了池塘边玩蹴鞠。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然而阳光并不算炽热,池塘边只有柳梢随着几乎不能察觉到的微风轻轻摆动,云居雁脱下厚重的单衣,只穿着白色的汗衫,便与夕雾玩起了蹴鞠,女房们有意相让,便总让两个孩子将球抢了过去,只是小孩子不如大人懂得掌握分寸,夕雾一使劲,便将蹴鞠踢飞老远,隐入柳树之间。 云居雁想也不想,便提着裙角,跟着一个女房,顺着蹴鞠滚落的方向跑去。 她拨开扫过她头顶的柳条,来到了池塘边,之间那只蹴鞠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一只蜻蜓震动着透明的翅膀,在蹴鞠上停了一瞬,又很快飞走。 “云居雁小姐,请在这边稍等,我这就将蹴鞠捞过来。” 那女房在云居雁身边说道,便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到岸边,便要伸手去够那只蹴鞠,而这时,平地里吹起一阵风,将柳条吹起,也将那只蹴鞠吹得离岸边更远了些。 云居雁正要上前帮忙,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而源冬柿则是一听见这声笑,就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云居雁正是在池塘边玩蹴鞠时失踪的。 那么发出这声笑的人,不用说,自然是妖狐了。 云居雁转过头去,只见柳树下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色水干,手持蝙蝠扇,他朝云居雁走近了几步,阳光自柳条间在他脸上妖异的狐狸面具上投下点点光影,他嘴角天生上翘,似乎带着笑,却又让人不带确定,头顶上是两只白色的毛绒绒的耳朵,耳朵尖却又有一撂淡紫色的绒毛。 “你想和小生玩吗?”妖狐笑着道,“那天小生听见了。” 云居雁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她摇摇头,道:“姑姑说你会吃人。”她顿了顿,又道,“吃我这样的小孩子。” 妖狐又笑了一声,身后的大尾巴轻轻一扫。 而此时,一阵风缠上了云居雁身周,慢慢地将她卷离地面,她有些惊惶地看向妖狐,而妖狐则用手中的蝙蝠扇挑起她的下巴,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源冬柿从妖狐红色的瞳孔里看见云居雁惊慌失措的脸,而妖狐却在此时轻笑一声,用他轻飘飘的声音道:“让美丽的少女变成一块块丑陋的碎肉,又吞咽入腹,这简直是最粗鲁最低级的妖怪所干的行径。少女的美丽应当是用来欣赏的,最好存放于这世间,永恒不朽,这才是真正的,对于美丽的解读。” 他挥挥手,让那阵风将云居雁卷上空中。 而源冬柿听见,他的声音缠在风中,又钻入了她的耳中。 “好了,美丽的少女,没有了别人的打扰,让我们来一起玩吧。” 第21章 少艾之七 云居雁被妖狐的风卷上了空中,她眼中只能看见被风吹起的柳条的翠绿,然而很快,这些翠绿也自她的眼前消失,她心里害怕,然而尖叫却被卡在喉咙处,怎么也叫不出来,源冬柿只能替她干着急。 直到风卷起的沙尘渐渐散去,一双纤长的手轻轻拍去云居雁身上沾染的灰尘,再温柔地将她凌乱的额发梳理整齐,她才回过神来,抬起了头,正与带着面具的妖狐对视,她被吓了一跳,妖狐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似乎还带着笑意,只是这笑意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源冬柿也不太确定。 云居雁被妖狐带到了那座木屋里,此时天气晴朗,没有风从木屋的缝隙中呜呜地灌进来,只有缕缕金色的阳光自缝隙之外洒入屋中,将屋中的黑暗刺出一道道金色的缺口,而从这缺口中,便能看见屋子四周的横木,与横木上挂着件件制作精美带有艳丽色彩与花纹的单衣。 这么看过去,的确是一座正常的妖怪独居之所,然而源冬柿却暗暗觉得心惊。 她闻到了血腥味。 很淡,几乎被这些衣衫上的熏香所掩盖。 而云居雁却并不知道这股血腥味代表着什么,她见妖狐并没有表现出打算吃她的样子,便稍稍放下了戒备心,她有些好奇地望向妖狐,而此时,一缕阳光自木屋缝隙外洒入,正好洒在了她的眼部,她反射性地眯了眯眼,便听见一声细微的衣料婆娑声。 待她的眼睛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再往妖狐那边看去,却见一双皓白如玉的手腕自妖狐身后缓缓伸出,轻轻地搂住了妖狐的脖颈,一个有着浓密秀发的少女自妖狐后背爬起来,微微眯着双眼,亲吻着妖狐的颈侧,斜眼看向云居雁,道:“你怎么带来了一个小姑娘。”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妖狐笑着道。 “那我不是么?”少女涂了丹蔻的指甲沿着妖狐的下巴轻轻滑动,在妖狐的锁骨处停住,“你可是说过了,我是你的命运之人,拯救了你那颗飘零无助之心。” 妖狐轻轻握住她捣蛋的手,手腕一用力,便将那个少女自身后拉到了自己怀中,少女身上只虚虚拢着一件单衣,她拉着自己的衣襟,钻进了妖狐的怀中,发出一声娇弱的呻吟。 源冬柿借着云居雁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面无表情。 当着小孩子的面,这样好吗? 而妖狐则抱着这个少女,看向云居雁,问道:“她美么?” 云居雁看向少女的侧脸,点了点头。 平心而论,这位少女的确是很漂亮的,秀发浓密,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朦胧如雾。当然,她也十分符合妖狐的审美,年纪很小,约莫十三四岁。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早熟,多的是十二三岁嫁人,十三四岁怀孕生子的女子,所以一个豆蔻少女便能如此媚人,源冬柿也不觉得奇怪。 妖狐伸手温柔地将少女脸颊上凌乱的发丝拂开,道:“小生在看见她时,便知道她便是我今日的命定之人了,她初时是清晨山间的云雾,带着点点令人感到寒凉的湿气,她只望了小生一眼,便仿佛丝丝绵绵渗入骨肉,难以剖解,小生也不愿剖解;后来,她又如火,这一袭绯色裙裾,触碰在小生的胸前,滚烫、滚烫、滚烫,沸腾的心河又如何能回归冷却,这样的美丽小生又怎可放手。”他握住少女的手,扣在自己的胸前,轻飘飘地道,“这样的美丽,该属于小生。” 云居雁:“……” 源冬柿:“……” 源冬柿很想问妖狐,你觉得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能听得懂? 她自己都听不太懂。 妖狐怀中的少女脸待羞怯,她轻轻抬头,在妖狐的下巴上印下了一个吻。 而妖狐则握着她圆润的肩头,看向云居雁,道:“这位姬君,你在小生落难之时给小生披了件衣服,这恩情小生永生不忘,所以,便邀请你来欣赏这世间的最美之景。”说着,他低下头,在怀中少女的眼睫上印下一吻。 源冬柿瞪大了眼,难不成,妖狐要在云居雁眼前跟这个“命定之人”来一发? 她要伸出尔康手,却听见妖狐怀中的少女闷哼一声,那双如云清晨山间云雾的眼睛睁得极大,带着惊讶,仰着下巴,望着妖狐。妖狐那双纤长的手自她胸前穿过,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空洞。 这突如其来的场景使得源冬柿和云居雁都惊讶地张开了嘴,而始作俑者妖狐的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以及碎肉,轻轻地将少女嘴角的鲜血拭去,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几乎病态的温柔,只是他手上本就带着血,不仅没有将少女嘴角的血拭去,反而使她莹白的脸侧全是血痕。 他面具下的红色眼睛带着些许痴迷地望着委顿在他怀中满身是血的少女,温柔地说:“多美啊,不是么,她的身体开始冷得像冰,血却依然带着能灼伤小生的温度,这简直就是命运的时刻。”他吻了吻少女的额头,“在我的怀中沉眠吧,我的爱人。” 这座四处透光的屋子里似乎有那么一瞬陷入了无边的宁静,仿佛能听见血自少女垂在地上的指尖滑落,那血是极为鲜活的绯色,与她指甲上的丹蔻颜色极为相似,屋中的丝丝光亮中,只余点点灰尘起舞,又徐徐降落,隐于黑暗。 源冬柿听见了云居雁的尖叫声。 这声尖叫猝然,却又在她的预料之中,她看见云居雁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双腿已经支撑不住身体,猛地跌落在地,手肘与膝盖一阵剧痛,却又立马被恐惧所淹没。 她无措地向后退去,手掌压到了一件挂在横木上的衣裳,那件衣裳从横木上掉下,蒙在了她头上,她颤抖着双手将那件衣裳扯下,却在看见衣裳之后的景象时,发出又一声尖叫。 这屋子的四周挂着的艳丽单衣背后,是一个个站立着的只穿着白色里衣的少女,她们年纪都不大,相貌都十分地美丽,头发依旧黑得明丽,却已经失去了光泽,如同黑墨泼就,毫无活力。脸苍白得可怕,仿佛身体中的血液衣被尽数抽干,只留下了骨头与肉。只有她们白色里衣胸口处绽放的血花,才能证明她们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 云居雁已经叫不出声了,她只愣愣地看着那些已经死去的少女们,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源冬柿在她体内大喊:“闭上眼睛!云居雁快闭上眼睛!”她几乎快喊破了喉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云居雁的记忆,这是已经真实发生过的,她改变不了什么。 妖狐放下怀中的少女,慢慢地朝云居雁走来,他手上还带着鲜血,青色水干上也溅了点点血痕,他温柔地望着云居雁,道:“美么?这可是小生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象,她们都是小生的命定之人,带着小生最诚挚的爱意在此安眠,这是最美,也最幸福的,不是么?” 云居雁睁大着眼睛看着妖狐,看着他面具后那双红色的眼睛,喃喃道:“……妖怪……” “对呀,小生就是妖怪。”妖狐笑道。 “你不是妖怪!”云居雁大喊道,“妖怪不是你这样的!” 妖狐染着血的手轻轻地抚摸这云居雁的脸颊,轻飘飘地说道:“妖怪就是这样的,这位姬君,你是被妖怪养大的,不应该十分清楚吗?” 他的话重重地砸在云居雁脑中,连着源冬柿也感觉到了头部一阵剧痛。云居雁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双腿,蜷缩在那些已经失去了生命的少女脚下。 “不……不是……”她喃喃道,“没有妖怪……没有妖怪……” 妖狐看她这样,有些疑惑道:“为何你看到了这天底下最美的景象竟会如此惊慌。”他抬头,望向那些站在艳丽衣衫背后已经失却色泽的少女们,“为何你们在我怀中安眠之时,也会如此惊慌?虽然这样的惊慌失措,也是美得能让小生心颤……” 而此时,无论是云居雁还是源冬柿,都没有心思听他说话了。 源冬柿又感觉到了刚被拉进云居雁记忆中是那种仿佛被两块巨石狠狠挤压的疼痛感,她抱着头部两侧,咬着牙关,直到牙龈迸出血丝,又自她嘴角渗出,风刃与伞剑相交的声音又在她耳边逐渐清晰起来。 她恍惚间感觉到有个人将她抱了起来,鼻间嗅到一丝淡淡的芥子花香气。 她清醒了些,伸手紧紧攥住那个人的衣服,道:“云居雁……还活着……还活着……” 那个人握着她的手,属于人类的温热将她冰凉的手背包裹其间,她感到一阵心安,正迷迷糊糊间,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放心吧,柿子小姐。” 第22章 少艾之八 源冬柿还未彻底清醒,便先听见了朦朦胧胧的鸟鸣在她耳畔喋喋不休,她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大半阳光被阻挡在了屋前的竹帘之后,只在她眼前晕染出一段并不刺眼也并不灼热的金色。 她恍惚间听见风吹动廊檐上的铃铛,声音清脆,极为悦耳,枕边一缕淡淡的陌生而又熟悉芥子香气,在她呼吸之间钻入鼻腔,使她初醒尚还有些混沌的脑子逐渐清晰起来。 竹帘之后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有人在屋前的回廊下走动,接着竹帘被人掀起,两颗脑袋从掀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与抱着被子坐在榻榻米上的她对视。 沉默片刻,那只缩在最底下的小狐狸说:“我不是来偷看的。” 源冬柿木,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凑进来的另一个人,道:“那么你呢,博雅三位?” 源博雅道:“听说晴明带了女子回来,我……”他话还未说完,小白便立即道:“是这样的,冬柿小姐,博雅大人准备去买几条鸭川香鱼回来,想问问要不要帮冬柿小姐捎几条回来。” 博雅:“……” 源冬柿笑笑,看向博雅:“谢谢博雅三位,博雅三位真是个大好人呢。” 博雅:“……” 前一夜,源冬柿自云居雁记忆之中脱离之后,便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她也没想到,晴明并没有把她送回二条院,而是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也不知道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的紫姬会给吓成什么样子。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披上单衣掀开屋前的竹帘,午时的阳光颇为明亮,她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光亮,反射性地闭了闭眼,而这时,她眼前刺眼的光亮似乎被什么东西所格挡,在她身前投下了一片阴影,她眯着眼睛往旁边望去,却见她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女人。 那个女人身着紫色衣衫,袖口及裙角都绘有浪涛纹,她带着巨大的市女笠,重重垂绢之下是一张画着诡异笑脸的女人脸,她身体两侧是覆着黑羽的翅膀,其中一只翅膀微微弯曲,撑着一把纸伞,遮挡在了源冬柿面前。 姑获鸟? 源冬柿愣了愣。 这时狐狸小白蹦蹦跳跳地从回廊拐角处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惨叫,然后溜到了源冬柿的外衣底下,源冬柿扭过头,正好对上追过来的博雅,博雅猛地停住了脚步,用眼角瞟向源冬柿裙角的小白,道:“柿子小姐,请将那只狐狸交给我。” 源冬柿感觉到小白用爪子扯了扯她的裙子。 她眨了眨眼睛,道:“博雅三位,您不是已经出门去买香鱼了吗?” 博雅:“……” 等博雅灰溜溜离开,源冬柿再回过头去,却见姑获鸟已经收起了伞,将它系在了腰间,转身离开,她的袖袍宽大,被风吹起一个弧度,如同她袖口的浪涛纹。 小白从源冬柿的衣角处钻出,看着姑获鸟姿态潇洒地拐过屋角,道:“她是晴明大人的式神,姑获鸟。” “姑获鸟啊……”源冬柿喃喃道,忽然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姑获鸟是晴明的式神?” 小白点点头:“对呀,姑获鸟是晴明大人的式神,不过晴明大人也不常召唤她,说她总是有想做的事情,不便打扰。” 源冬柿双手捧脸,一脸的不可置信:“天呐,晴明的是神不应该除了白狼就是一堆r吗?为什么,为什么他居然还能收服姑获鸟?” …… “哦,柿子小姐对于姑获鸟很有兴趣吗?” 晴明一身白色狩衣,倚在廊下,奋笔疾书,午时阳光正好,洒在廊下一角,他的杌子上已经堆满了纸页,廊角还有零零散散的几张。一位式神女房双手向他递了杯茶,他一手接过,轻轻啜了一口,再看向源冬柿,道:“她虽与在下签订了契约,但在下也并不是很了解她呢。” 源冬柿听晴明说着,扭头看向院里,神乐正蹲在池子边上聚精会神地望着里面游动的鲤鱼,而姑获鸟站在她身后,撑着伞,为她制造出一片荫凉。 她侧过头,望向晴明,道:“昨夜妖狐逃走了?” 晴明一边写字,一边点头:“惭愧,妖狐擅长风之妖术,若有心要逃,没那么容易抓住。”他说着,微微抬头,看向源冬柿,轻轻笑道,“不过托柿子小姐的福,云居雁小姐也找到了,不过……” “不过怎么?”源冬柿追问道。 她亲历云居雁的记忆,倒真有些担心这个孩子,这孩子被姑获鸟养大,对妖怪又是憧憬又是依赖,认为每一个妖怪都像将她养大的姑获鸟一般,可亲可敬又极为强大,忽然遭遇了妖狐,看见妖狐在自己面前残杀人类少女,这不单单是受到惊吓,那从记事以来便自发构建的世界顷刻间崩塌,其痛苦可想而知。 源冬柿被她拉入记忆中时那几乎使得她崩溃的疼痛,无疑便是来自于这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 晴明停下了书写的动作,笔悬在纸页上方,一滴墨自笔尖地下,在白色的纸页上印下一个浓浓的磨痕。 他将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望向院中撑着伞陪神乐看鲤鱼的姑获鸟,轻声道:“她们需要面临取舍。” “取舍?”源冬柿皱了皱眉。 “云居雁小姐被痛苦所捆缚,在做出取舍前,只能在梦境中不断重复那段痛苦的经历。”晴明道,他的手指在杌子上轻轻敲动,那杯放置在杌子上的茶荡出一圈圈浅浅的涟漪,他另一只手支着下巴,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覆盖而下,让人看不清他眼神。 源冬柿听他所说,微微一愣,然后道:“这个取舍,便是,抹去她那一部分的记忆?” 晴明抬眼看她,点点头:“不错。” “这对于阴阳师来说并不难吧。”源冬柿道,“可是晴明先生看上去却并不觉得轻松。” 晴明听她所言,低低笑了一声,他又拾起笔,慢悠悠地在纸上开始写着字,道:“柿子小姐倒是敏锐。” “所以……”源冬柿朝晴明凑近了一些,问道,“是有什么难题吗?” “倒也不难。”晴明道,“做出取舍的,并不是云居雁小姐,而是姑获鸟。” 他低着头,似乎是在认真书写,然而源冬柿却仍能看出他下笔稍有些迟疑,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 院中池塘的鲤鱼跃出池子,带起了一阵水花,神乐眨了眨眼睛,满是惊讶,站在她身后的姑获鸟撑着伞,一动不动,一只鸟雀降落在她伞上稍作停留,然后又拍着翅膀飞走。 风吹起姑获鸟市女笠的垂绢,露出那张诡异的笑脸,她微微抬起头,从伞的边沿出泻下的阳光正洒在她的下巴上,又在她翅膀的黑羽上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光。 “姑获鸟请求我清除掉云居雁小姐那段痛苦的记忆时,将所有关于妖怪的记忆,也一并封印,包括她。”晴明道,“而作为交换,她与我订下契约,成为我的式神。”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 晴明揉了揉额角,道:“于是,如柿子小姐所见,我正头疼此事要怎么写才能写成一件寻常不过的妖怪作乱,将那些等着看结果的大人们糊弄过去呢。” 源冬柿看着晴明,又扭头去看院中的姑获鸟,她咬咬牙,正要说些什么,晴明那扇几乎要从门框处脱落的院门被人从外面踹开,本来正撑着伞站在神乐身后的姑获鸟猛地收伞冲向那处,那把之前用来遮阳的伞,此刻化为利剑,刺向那个正踹门而入的人,却见那人身侧蹿出一道黑色的影子,将姑获鸟迅猛的利剑撞至一边。 晴明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搁在一边,道:“师兄,还请对我家的门温柔一些。” 晴明的师兄? 来人是贺茂保宪? 源冬柿扭头看向那边,却见一个身着黑色狩衣的高大男子迈步走进晴明这杂草丛生的院落中,他长相颇为英俊,只是肤色有些苍白,似乎不常受过光照,而他身侧,则是一头浑身漆黑的猛虎,那虎长得极为高大健壮,一双碧色的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姑获鸟,长长的尾巴在身后轻轻扫动,它身后的野草不堪其扰,纷纷委顿于地。 “晴明,你再不换换你家的门,京中的人都要说我克扣你的俸禄了。”那男人说着,揉了揉黑虎的脑袋,看向姑获鸟,“这就是你新收的式神啊。”他又看向坐在晴明对面的源冬柿,“这就是你新收的女人……啊……” 源冬柿:“……” 她觉得贺茂保宪这样的,她能打十个,只是这家伙实在狡猾,身边居然有一只老虎。 她肯定是不敢打的。 而此时,晴明家的院门口又出现一人,来人身着黑色束带,腰挂太刀,正是出门去买香鱼的博雅。 他一脚踏进院子里来,还没注意到贺茂保宪,便提起手中的几条香鱼,道:“晴明,香鱼我买来了,你快叫式神过来烤……”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等他回过神来,他手上只剩下了方才挂着香鱼的几条麻绳。而他脚边,多了一条浑身漆黑的小猫,那小猫嘴里叼着鱼,一点点地咬着,一条分了叉的尾巴欢快地摇来摇去。 贺茂保宪走上前来,从草丛中将那只小猫抱起,不顾它喵喵喵地抗议,从它嘴边将那几条香鱼抢了过来,递给博雅,道:“博雅三位,抱歉,在下的式神顽劣了。” 博雅接过被猫咬得只剩残骸的香鱼。 源冬柿此时只盯着贺茂保宪的怀里的猫,抽了抽嘴角,这家伙实在狡猾,那只老虎居然又变成了小猫。 她就算敢打也不想打了。 “左大臣亲临阴阳寮,想请你过府一叙,表示感谢。”贺茂保宪看了一眼源冬柿,“还有这位救了云居雁小姐的……”他顿了顿,似乎是想不起来源冬柿的名字,就懒懒散散道,“‘你新收的女人’。” 源冬柿:“……” 她收回之前的话,她还是想打。 第23章 少艾之九 源冬柿不知道,她一觉睡起来,她的名字又第二次传遍了平安京。 第一次,她是救下光华公子的神秘女阴阳师,居住在二条院中,每日扶窗幽叹,擅奏唐国的瑶琴,夜中琴音可使鸟雀驻足,与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联手收服桥姬,袖中的芬芳使得头中将魂牵梦绕。奇女子源冬柿之名出现在贵族女公子的日常交谈,甚至传进了宫闱之中,一时间成为宫中女房们热烈讨论的对象。 源冬柿:“……” 第二次,连妖怪都觊觎她的美貌,夜夜攀爬在她的屋檐上偷看她梳发弹琴,终于按捺不住这相思之情,将她掳走,而这位奇女子源冬柿却并不慌乱,与妖怪斗智斗勇,趁此机会救下之前被妖怪所掳的云居雁小姐。 源冬柿:“……” 源冬柿叹了口气,看向走在她身旁的晴明,晴明也正好回眼看她,眼中满是狡黠,而保宪及博雅似乎听那女房滔滔不绝听得很是过瘾,还时不时点点头。源冬柿只觉得有些头疼,望向回廊下那朵朵盛开的龙胆花,午后阳光干燥而炽热,对面的池塘泛着粼粼波光,在盛放的紫色龙胆上染出一片片潺潺流动的金色。 左大臣府邸的女官走在前面,还讲着今日一早平安京中流传的“女阴阳师涉险救女童”的故事,讲到兴处,用桧扇掩着嘴笑起来,回过头去看源冬柿,道:“这次终于得见冬柿小姐,心中激动,就不免说得多了些。” 源冬柿晃了晃神,再看向面前那位长发曳地的女房,正要回话,却发现对方未被桧扇遮掩的眼睛有些熟悉,似乎是在云居雁记忆中见过,她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此人正是与藤原顺平有暧昧,在云居雁记忆初始的那个池塘边嘲笑她的女房之一。 源冬柿笑着道:“哪里的话,能得到姬君如此夸赞,我心中也是窃喜呢。”她视线一瞟,瞧见女房怀中的叠纸,道,“听闻左大臣府邸女房个个有才有貌,不知这位姐姐能否帮我作和歌一首,赠于他人?” 那女房道:“不知冬柿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和歌。” 源冬柿皱着眉道:“日前收到顺平大人来信,上面写道‘昨宵隐约窥花貌,今日游云不忍归’,而我不知如何回信,还请姐姐指点指点。” 那女房握着桧扇的手轻轻一抖,眼中笑意渐渐淡去,她收起桧扇,隐于宽大的袖中,恨恨道:“若是表白之书,当时冬柿小姐亲回为妙。”她转过身,又朝前走去。 而保宪及博雅则脸带惊讶地看向源冬柿,保宪看了看源冬柿,又看向晴明,道:“你们不是……”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闭嘴。” 源冬柿等人随着女房来到廊下时,左大臣正靠在廊柱上听女房奏和琴咏唱,他闭着眼似乎正听得陶醉,在听见脚步声后,便睁开了眼,朝这边望过来。 他年纪约莫五六十岁,立乌帽下的鬓角已经斑白,但依旧精神矍铄,气势不凡,他拍了拍手,女房便用朱漆乌木托盘托着几只黑釉白梅碗膝行至他身边,他一边笑着,一边取过酒碗,分向众人,道:“家中并无甚好酒,只有几盅八幡清酒,众位可不要嫌弃啊。” 晴明端过酒碗,闭着眼睛嗅了嗅酒香,道:“大人客气,八幡清酒最是香醇,便只是一滴,也能让人不能忘却。” 左大臣笑了笑,抬眼看到源冬柿,道:“这位一定是那位名燥平安京的传奇姬君女阴阳师,冬柿小姐了。” 源冬柿木。 “此番云居雁得救,也多亏了冬柿小姐,实在是不胜感激。”左大臣说着,叹了一口气,道,“云居雁的父亲常日在外,并不常见她,内子身体欠佳,也有疏于照料的时候,这孩子自小性格便有些沉闷,但也是个好孩子,她失踪时,内子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担忧,便一病不起,直到听到各位将云居雁救出,才有了些精神。” 源冬柿听他说着,便道:“那么云居雁小姐醒过来了吗?” 左大臣点点头:“今日天亮时便醒过来了。”他说着,又道,“不过奇怪的是,经过此事,云居雁的性格似乎要开朗了许多,夕雾找她玩她也不会出口拒绝了。” 源冬柿看向晴明,却见晴明正低着头将酒碗放回托盘中,似乎感受到了源冬柿的目光,微微抬眼,朝源冬柿翘了翘嘴角。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回过了头。 云居雁已经醒来,想必晴明早已兑现了与姑获鸟的承诺,将她关于妖怪的记忆全部抹去了吧。源冬柿想到姑获鸟撑着伞站在院中,阳光尽数洒在她的伞与翅膀的黑羽上,似乎将她的线条模糊,将她整个人融进了阳光之中去,那场景竟让人感觉到了些许寂寞。 那奏着和琴的女房刚好唱道:“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 左大臣道:“怎地唱得如此悲凉,换一首吧。” 女房拨弦的动作一变,又唱起来《难波津之歌》。 源冬柿听着女房琴音,转头去看廊外,从她这里,仍能看见那座红色的之字桥,与桥边荫荫柳树,风卷起柳梢,吹皱岸边池水,她恍惚间看见柳条间钻出一个穿着萌黄色小衵的女童,女童留着额发,手中拿着一只蹴鞠,笑着朝前跑,而一个梳着总角的男童跟着她跑出来,两个小孩玩得很是开心,隔着老远仍能听见他们咯咯的笑声。 左大臣顺着源冬柿的视线看过去,笑道:“云居雁刚刚醒来,夕雾就去找她玩蹴鞠了。” 源冬柿点点头,道:“我能去跟云居雁说几句话吗?” “自然。”左大臣笑道,“冬柿小姐可是云居雁的救命恩人。” 源冬柿得到左大臣应允,便提着衣摆起身,她正要步出廊下时,忽然听晴明道:“柿子小姐不如带上这个吧。” 源冬柿扭头去看他,只见他自怀中抽出一张绘有桔梗印的符咒,这符咒上并没有妖怪画像,然而源冬柿还是知道这符是与哪个妖怪有关系。 她心中有些动容,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晴明笑着抿了抿黑釉白梅碗中的清酒,看了她一眼,道:“免得有妖怪觊觎柿子小姐美貌,将柿子小姐又掳了去,那可如何是好。” 源冬柿面无表情:“……” 她觉得她刚刚的小感动全喂给了鸦天狗。 源冬柿顺着回廊走到桥边时,云居雁正在跟夕雾玩蹴鞠,她将外面的小衵脱掉交给了女房,正玩得兴起,那只蹴鞠滚落到了源冬柿脚边,源冬柿弯下腰去捡,便听见夕雾叫了一声:“你是那个阴阳师!” 源冬柿抛了抛手中蹴鞠,朝跑过来的夕雾笑道:“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夕雾道,他牵着身边的云居雁走到源冬柿身旁,朝云居雁道,“她是住在我父亲那里的阴阳师,上次来看我的时候还召唤了式神陪我玩呢。” 云居雁抬着头与源冬柿对视,看了许久后,道:“我曾经见过你吗?” 源冬柿想了想,按理来说,云居雁确实是没有见过她的,便摇摇头,道:“没有。” 云居雁歪了歪头,道:“可是我觉得你有些熟悉。” 夕雾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云居雁,你被妖怪掳走还是她救的你呢。” 云居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看向源冬柿,道:“原来是大姐姐救的我。”她的视线移到源冬柿手中那只蹴鞠上,“那么大姐姐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蹴鞠?” 源冬柿笑着摇摇头,道:“大姐姐我不会玩蹴鞠,不过我可以召唤式神跟你们玩。” 之前跟帚神玩了一下午的夕雾一听便极为兴奋,他绕着源冬柿跳了一圈,道:“冬柿姐姐,这回你召唤什么过来跟我们玩?还是帚神吗?” 源冬柿笑着将蹴鞠还给了他,从袖中抽出之前晴明递给她的咒符,抛入空中。 两个小孩又兴奋又好奇地抬头望着那张飘在空中的纸符,直到一把绘着水墨山水的伞出现,将直直照在他们脸颊上的刺目阳光挡在伞外。 “这是……”夕雾惊讶道。 源冬柿看着撑着伞戴着巨大市女笠的背影,道:“姑获鸟。” 云居雁在看见撑伞的姑获鸟斗笠垂绢后的那张诡异笑脸愣了愣,源冬柿还以为她会被那张脸吓哭,却见她眨了眨眼睛,有些好奇地凑近姑获鸟,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姑获鸟的翅膀,而姑获鸟的身体僵了一僵,又微微弯曲,将她小小的手捧在了自己翅膀内侧柔软的绒毛上。 云居雁用手背蹭了蹭姑获鸟的绒毛,忽然道:“欸?”她伸出另一只手抹了抹眼角,“我怎么哭啦?” “云居雁哭哭!”夕雾在一旁做了个鬼脸。 “她只能陪你们玩一次。”源冬柿笑道,“好好跟她玩吧。” 她说着,转过身走上了之字桥,站在桥栏上看着姑获鸟带着两个小孩子玩蹴鞠,初秋的阳光依然带着些微灼热,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脸颊上,又将她的侧影投在桥下的水面上,水面微微荡起涟漪,连着她的倒映也显得有些凌乱。 “纷纷心绪乱,皱似信夫绢。若不与卿识,为谁珠泪潸。曾风流人间的河原左大臣,也写过如此悲伤的和歌呢。” 源冬柿扭过头,只见晴明缓缓走上桥来,他一身狩衣,让这阳光染了一身灿烂的金,他嘴角带笑,手中的蝙蝠扇在另一手的手心上轻轻敲动,与源冬柿初见他时一样,悠然自若,仿佛午后闲庭信步的贵公子。 源冬柿道:“便是曾风流人间,却也尝过世间心酸。”她顿了顿,道,“你觉得姑获鸟会不会悲伤?” “既然曾经在别人看来风光无限的人会悲伤,妖怪又岂不会悲伤?”晴明道。 “那她会不会后悔让你将云居雁连同她的记忆一并抹去?” 晴明笑笑,摇摇头,道:“若是相让云居雁平平安安长大,不再接触妖怪,这便是最好的选择。她不会后悔的。” 源冬柿斜眼看他:“你不是说你并不了解姑获鸟吗?” 晴明看向正在带着小孩子玩蹴鞠的姑获鸟,眯了眯眼睛,道:“大约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如此的。” 第24章 少艾之十 源冬柿从左大臣府邸回到二条院时,已是临近天黑。 源氏二条院中人早接到信,派了惟光在宅子门口等着,源冬柿一下牛车,惟光便迎上来,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确定源冬柿完好无损没断隔壁也没断腿时,用袖子抹了抹眼角,道:“冬柿小姐,您终于回来了,二条院上上下下都在盼望着您平安归来,呜呜呜,可怜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木然:“我其实也没那么可怜……” “冬柿小姐孤身一人,翻山越岭,从那遥远的歌乐山行至京中,还从恶鬼利爪下救下我们公子,我们非但没有保护到冬柿小姐,反而使得冬柿小姐身陷囹圄,呜呜呜呜,可怜的冬柿小姐……” 源冬柿艰难地:“惟光……你别哭了……” 左大臣派来送源冬柿回家的仆人们都看得一愣一愣的了。 源氏二条院的女房们自然是靠坐在廊下,一边念着诗集,一边往走廊尽头看,在看见源冬柿的身影时,弁君首先提着衣摆起身,迎了过去,接着便是紫姬提着小衵的裙裾,小跑上前,撞进了源冬柿怀里,抱着她的腰,将脸埋进她的衣衫里。 源冬柿第一次被萝莉投怀送抱,还是有些惊讶的,她弯下腰,将紫姬拢入怀中,道:“紫姬,你这是怎么了?” 紫姬摇摇头,还是不肯说话。 源冬柿有些奇怪,抬眼去看弁君,却听见一个柔软的声音道:“她一早醒来发现冬柿小姐不见了,便认为妖怪要抓的是她,都是她拉着冬柿小姐去她房中睡,才会使得冬柿小姐遭逢此难。” 源冬柿的视线越过弁君肩头,看见源光笑着从廊下缓步而来,他身着宽大的白色狩衣,衣襟在檐角灯笼下映有桔色暖光,他走到紫姬身边,揉了揉紫姬的头发,道:“她自责了一天,逢人便哭。”他扬了扬袖子,笑道,“她今日哭了我满身,让我换了好几件衣服,如此也是怕冬柿小姐笑她眼睛都哭肿了吧。” 源冬柿闻言愣了愣,却听埋在她怀中的紫姬闷声道:“才没有呢,公子就喜欢取笑我。” 源光笑了笑,将紫姬从源冬柿怀中拉出来,动作轻柔地用手背按了按她的眼睛,道:“还痛不痛?” 紫姬噘着嘴:“早不痛了。” “不痛便好,我早说过冬柿小姐非寻常人,定能化险为夷的。你偏不信,哭了这么一天,连晚饭也不用了,还好我还给你留了些。” 源冬柿:“……” “还有你最喜欢的点心。” 源冬柿:“……” 源光牵着紫姬的手,慢慢走回去,一边走,一边道:“以后还哭鼻子吗?” 紫姬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公子老取笑我。” 源冬柿看向身边的弁君,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们真的是特地在这里等着我庆祝我的平安归来吗?” 弁君道:“是的。” “那么给我留了晚饭吗?” 弁君:“……” “我最喜欢的点心呢?” 弁君:“……” 源冬柿木:“……啊,弁君,你感受过什么叫绝望吗。” 被妖怪抓走经历一夜苦战,满身疲倦回来,被脱团狗闪瞎了眼不说,还连吃的都没有。 源氏二条院,吃枣药丸。 待源冬柿回了屋子,掌了灯,再看这间她睡了几个月的屋子,自横木垂下的围帘,薰笼上挂着的浓紫色唐衣,女房之前刚在鎏金香炉中添了香料,香炉上方飘着袅袅青烟,带来了一丝隐隐的沉香混合着乳香的味道。灯影幢幢,四尺屏风下放着那架栗色漆的古琴倒还映着亮光。 源冬柿将烛台搁至一边,刚靠着杌子坐到榻榻米上,便听见身侧传来一个冷冽的男声。 “你昨天被其他妖怪抓走了。” 源冬柿扭头,便看见妖琴师不知道什么时候显了形,正跪坐在琴旁看着他,一双眸子无喜无怒,也没有任何探究意味。 源冬柿听他这么问,倒有些奇怪,便道:“你从哪听说的?” “不是听说。”妖琴师道,“我看见他把你抓走的。” 源冬柿:“……” 短暂的沉默过后,源冬柿双手捧脸,一脸的不可置信:“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我被其他妖怪抓走了?” 妖琴师垂眸抬手在琴弦上拨下一个音,轻轻地道:“嗯。” 源冬柿:“……” 她扯了扯嘴角:“你为什么不出来救我?”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那妖怪弄出来的风太吵。” 源冬柿:“……” 你感受过什么叫绝望吗? 这就是。 她揉着额角,叹了口气,望着四尺屏风上精美的飞鹤折枝图案,道:“要你何用。” 妖琴师抚了抚琴弦,琴弦微微震动,发出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他道:“于是我告诉了安倍晴明。” 源冬柿:“哦,原来安倍晴明是你找来的。” 妖琴师道:“自然。” 源冬柿面无表情,继面对安倍晴明便安静如鸡的式神灯笼鬼之后,她又多了一个看着主人遭遇危难不但不挺身相救,反而折身去找安倍晴明的式神妖琴师。 “昨夜本来是要教你拨法的,但突发意外,只有今日学习了。”妖琴师道。 源冬柿一脸冷漠地抬手:“我有小情绪了,坚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我拒绝。” “哦。”妖琴师干脆地点头,然后双手在琴弦上拨动,一时间琴音充斥这这间屋子,烛火不安地飘动,横木上垂下的竹帘轻轻扬起,带来了乌鸦音乐的诡异的鸣叫。 源冬柿再次抬手:“好,我学,请停下你的手。” 琴声戛然而止,四周又寂静下来,只有烛火静静燃烧。 妖琴师面无表情地侧过头看向他,将怀中的古琴递到源冬柿身侧,源冬柿叹了口气,膝行上前,有那么一瞬间,她还是很想猛地站起来,将这玩意儿砸了算了,但她还是屈服于邪恶势力,乖乖戴上了假指甲,按照妖琴师的指点,在琴弦上拨了一个音。 松抚琴音透亮,却又蕴含了劈开冰川顽石一般的力量。 源冬柿还要再拨弦时,却见妖琴师猛地抬起头来,而下一刻,竹帘外传来一声男子轻笑,源冬柿手一抖,在琴弦上划出一个变了调的音。 她也抬起头,透过竹帘,看见帘外渡廊上似乎坐了一个人,他坐姿极为规范,与一般贵族男子无异,如果不是他身后还有一只甩来甩去的大尾巴的话,源冬柿会以为是那位来夜访的贵族男子。 她将手按在琴弦上,强作镇定,扬声道:“帘外何人?” 那人用手中蝙蝠扇挑起竹帘,露出带着狐狸面具的脸,面具以下的嘴角轻轻翘起,道:“美丽的少女,才不过一晚,你就将小生忘了吗?” “妖狐。”源冬柿淡淡道。 她面不改色地将放在腿上的琴搁到一边,伸手探进自己怀中,准备随时抽出纸符召唤式神。 “我的命中之人啊,请不要惊慌。”妖狐笑道。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道:“我并没有惊慌。” 妖狐歪了歪脑袋:“可你的声音为什么发抖?” 源冬柿扭头看妖琴师:“我的声音在抖?” 妖琴师点了点头。 “哦好吧。”源冬柿回过头,再去看妖狐,妖狐此时已经掀开了竹帘,进了她的屋子,然而他并没有走向源冬柿,而是握着手中蝙蝠扇,绕着那扇四尺屏风转了一圈,又看向薰笼上挂着的浓紫唐衣。 他摇摇头,道:“我的命运之人,你应当是破开冰川的第一股青岚,身着青碧色的衣衫,自漫天冰雪中向我走来,用晴空的颜色拂去覆盖在我心头的积雪……” 他话还未说话,妖琴师已经皱着眉,指尖划过琴弦,不耐烦地道:“吵死了……” 一串琴音带着一股冲击力向妖狐袭去,妖狐不慌不忙,倏地打开手中蝙蝠扇,接住这股冲击力,向后退了几步。 待冲击力散去之后,他收起蝙蝠扇,看向妖琴师,又看向源冬柿,笑道:“原来我的命运之人是一位阴阳师。” “所以你还敢来?”源冬柿扬起下巴,站到了妖琴师身后,道,“这位,乃是唐国而来的大妖,妖琴师,人称琴爹,琴艺超群,只一个音,可使你忘却烦恼,也可使你横死当场,妖狐,你取不走我的性命,反倒要将你自己的名留在这里。” 妖狐笑了一声,拂开衣摆坐了下来,道:“我的命运之人啊,那并不是取走你的性命,还是赐予你永恒的美丽,你带着我的爱意,带着最纯粹的血液芬芳,长眠于我怀中,那不是天底下最美的场景吗?我爱你,这是命运所决定的。” 源冬柿:“……” 她尔康手:“不,你不要爱我,你还是爱别人吧,我觉得住在土御门大道一条戾桥边上的那个姓安倍的人就挺不错的。除了年纪大一点,不是美少女之外,其他方面都应当是符合你的审美的。” 妖狐用蝙蝠扇掩住下巴,笑得眯起了眼,道:“我的命运之人,你对我太过狠心了,我一旦爱上一个人,便不会轻易爱上其他人。” ……除非那个人死在他的怀中。 源冬柿放弃跟妖狐交流,揉了揉额角,道:“那么你今晚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妖狐收起蝙蝠扇,看向源冬柿,道:“大约是为了向你,小生的命运之人,道谢吧。” “道谢?”源冬柿微微睁大了眼睛。 “不错。”妖狐道,“之前小生被一股大妖残留妖气侵蚀,受了重伤,挣扎间来到了左大臣府邸,得那位美丽少女所救,为了答谢,小生便邀请她来到我的住处,看那世间最美的景象。” 源冬柿:“……” 你确定你这是答谢吗? “没想到那位美丽少女却因为陷入梦魇,就算我十分不舍地移走我的那些命运之人,她也没有醒过来。最后还是因为你,我的命运之人,她才终于醒了过来。”妖狐似乎是叹了口气,道,“这样的美景,那位少女似乎是不怎么喜欢呢。” 源冬柿正色道:“相信我,是个人都不会喜欢的。”她顿了顿,又问道,“慢着,你刚刚说的是来向我道谢?” 妖狐点点头。 源冬柿往妖琴师身后缩了缩,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若你的道谢方式便是带我欣赏如此美景的话,那还是不用了。” 妖狐道:“那样的美景,你是看不到了。”他扬了扬嘴角,“小生的命运之人是你啊,而你如何能看到自己带着血液的芬芳在小生怀中安睡的场景。” 他朝源冬柿走近几步,面具后的红色眼睛有些痴迷地望着她,道:“如今小生也有些困惑,至今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 他伸出手想要去摸源冬柿的脸颊,一声琴音响起,带起的冲击将他的手又撞了回去,他愣了愣,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正将双手按在琴弦上的妖琴师。 忽然,他笑了笑,道:“既然现在小生无法将你拥入怀中安眠,那便先行告辞吧。”他站起身,掀开竹帘,正准备步入屋子时,忽然又转过头来看源冬柿,道,“好梦,我的命运之人,冬柿。” 源冬柿愣了愣,忽地想到之前他对妖狐说,连心上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如何能说爱她。 也不知道妖狐从哪知道她名字的。 妖狐朝她笑笑,出了屋子,放下了竹帘,平静的夜里忽地刮起一阵大风,将竹帘吹得上下摇晃,源冬柿伸手拉住竹帘,看着妖狐身上裹着风,跳上对面的屋顶,忽地想到了什么,连忙大喊道:“你说的那股伤到你的残留妖气是不是长着长长鼻子的鬼面!” 然而妖狐的身影已经被月光模糊,消失在了屋脊之后。 第25章 罗生门之一 平安京永远不缺乏谈资,待到天气渐渐转凉,二条院中木芙蓉盛期的风采也慢慢凋零时,传奇姬君源冬柿的故事也被替换成了其他传说。 源冬柿在小挂外又加了一件葡萄染唐衣,唐衣上的系带松松散散地垂在两侧,懒懒散散地靠坐在渡廊的杌子上。横木上挂着的五重帷屏由夏天的生绢换成了熟绢,坐在屋内倒不觉得冷。 弁君、小式部正与另外几位女房谈论最近京中发生的有趣的事,几人说得眉飞色舞,源冬柿一概没没听清,用手支着额头,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直到感觉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幽幽转醒,看见紫姬就坐在她身边,仰着头看她:“冬柿姐姐想不想去看看?” “啊?”源冬柿揉了揉额角,道,“看什么?” “过几日宫中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管弦之会,六位上朝臣及亲眷皆可参加。”小式部兴奋道,“据说此次盛会,青海波的舞者是咱们公子与头中将大人呢。” 青海波舞原为大唐雅乐,后传入日本,每到盛会之时,总会挑出两名样貌绝佳的男子舞上一曲青海波,而这舞者的挑选则很有讲究,必须是当时风头最盛的两名贵族公子。也可以说,青海波的舞者,代表了平安京众贵女们的审美风向标。 源冬柿听弁君与小式部说得激动,再去看紫姬,取了杌子上放置的糕点,咬了一口,道:“不去。” 紫姬撅了撅嘴,道:“冬柿姐姐不想去看看公子跳青海波吗?” 源冬柿摇摇头:“不想。” 她以前在日本文化课上看过老师放的青海波舞的视频,看了前面两节,睡着了,梦里还梦见总是在她家楼下跳《最炫民族风》的大妈跑上了台,扯住那两个慢悠悠跳青海波的小年轻,骂道:“瓜娃儿你搞事,做瑜伽斗不要占老娘的场地噻!” …… 平安京贵族趋之若鹜的青海波舞,在她眼中,跟瑜伽,没什么两样。 紫姬还想说服她,忽然听见有人掀开了帷屏,熟绢不同于生绢,会发出扑扑的声响,源冬柿听见响动,便转过了头去,正巧看见掀帘而入的源光,其余几位女房用桧扇轻轻遮住了鼻梁下方。 源光身上还穿着早上入宫觐见的黑色束带,他一进屋来,倒带进丝丝凉意,源冬柿拢了拢衣衫,靠墙缩了缩,便听见源光道:“今日我入宫觐见时,今上还问起了住在二条院中的传奇姬君冬柿小姐呢。” 源冬柿机械地扭过头去看他,木然道:“什么情况?” 源光笑笑道:“今上去探望丽景殿女御时,刚好碰见梅壶女御也在场,便问起梅壶女御那个今年夏天便卧病在床的妹妹四女公子,梅壶女御便道,传奇姬君与安倍晴明已经制服了桥姬,救了四女公子。晴明之名今上早就知道,还道传奇姬君是何人,居然能与晴明一同联手。梅壶的女房便照实跟今上说了。”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照实?” “神秘的女阴阳师,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擅奏瑶琴,相貌极佳。”源光笑了一声,道,“头中将大人至今仍不能忘。” 源冬柿:“……” 她有些艰难地:“你确定……这真的是照实?” 源光眨了眨眼,道:“自然。今日今上问起我时,我还道冬柿小姐不但救了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还以身犯险,从妖怪手中救下了头中将大人的女儿。今上颇为好奇,嘱咐我过几日的盛会将你带过去呢。” 源冬柿木:“告诉我兄弟,你在欺骗我。” “我怎会欺骗于你。”源光道,“今上听说你琴艺高超,还想听一听你奏琴呢。” 源冬柿扭过头,她想一头撞在杌子上,能不能欺骗大众说她撞坏了脑子不会弹琴了。 宫中在每年春季樱花盛放之时都要举办樱见祭,那时碧空如洗,阳光明媚,池边柳树还抽出了新芽,宫中绯云幢幢,男男女女转过回廊,总会染的一身的樱花瓣,言笑晏晏间,满是一派暖春的生机勃勃。 如今这场盛宴,则是因为宫中的枫树红满了枝桠,京中贵族爱好枫叶堪比樱花,而这一年的枫叶红得也比往年早,大家都道立田姬早早来临,不如在宫中举办一场盛会,歌舞娱之。天皇也喜欢热闹,便下了令,让雅乐寮早早准备。 而此次盛会,六位以上官员及其家眷皆可参加,这便让京中贵女们个个喜不自胜,一方面,贵族女子实在太闲,每天除了跟女房聊八卦便是等着哪位听闻她们相貌才气的贵公子前来拜访,如今宫中盛会,她们不仅可以跟其他小姐们比比谁的十二单花纹更为艳丽,还能看青海波舞,一睹京中风头最盛的贵公子风采。 于是,从很早前,各个贵女们的话题已经不再是传奇姬君源冬柿,而是盛会那天自己该穿什么颜色什么花纹的衣服,贵女们的女房则去打听与自家小姐不睦的女子们准备的衣裳,回来说谁谁谁家的那个碧池准备的衣裳居然跟小姐的一模一样,肯定跟风,然后一群女人们在自家院子里开启了新的话题。 对于这种盛会,源冬柿是拒绝的。 一方面,她实在不想在那样的场合挺胸抬头地跪坐将近一天,另一方面,她觉得看美男子源光和头中将跳瑜伽真的是十分辣眼睛。 然而盛会当天,她还是被弁君以及小式部从被子里抓起来梳妆一番,望她身上堆了层层叠叠的衣服,直到她抱着松抚琴十分费劲地爬上了牛车,她才反应过来,她穿上了传说中的十二单。 披着十二件床单出门,她是崩溃的。 牛车自二条大路出发,走不多时,便来到了宫城门,也便是朱雀门,紫姬与源冬柿同乘一车,听见车外的侍从说到了朱雀门,便忍不住好奇,用桧扇将帘子掀开些许,探头去看。 源冬柿被沉重的十二单压得无精打采的,也没什么心思去看这传说中精美华贵的大门,用手撑着额头,然后听着紫姬在旁边道:“据说博雅三位便是在此与朱雀门之鬼斗笛,才拿到鬼笛叶二的呢。” 源冬柿听她说着,也来了些兴致,道:“朱雀门有个朱雀门之鬼,京中这么多城门,会不会每个城门下都有鬼?” 紫姬扎了眨眼,道:“这个变得去问阴阳寮的那些大人们了吧。” 牛车车辇过了朱雀门之后,都会看见两边都立着一身武家束带装束的藏人,卷缨冠上的緌在额角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们的眼神,他们腰间配着太刀,身后背着弓箭,看上去极为威武。道路最前方是紫宸殿,源冬柿隔了老远,仍能看见其飞起的眼角,看见其气势非凡,连紫姬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朱雀大道两边则延伸出曲曲折折的回廊,通往大内里各殿,此时这些回廊上则大多是双手托着托盘匆匆而过的宫人,那些颜色各异的小挂在颜色深沉的大内里穿梭,倒显得生活了些。 源冬柿下了车,在宫人的引导下自回廊渡殿来到盛会场地清凉殿西厢。 清凉殿黛瓦白墙,极为典型的唐风建筑,而今殿内的枫树皆红了满枝,衬着屋檐后只飘过几缕薄云的碧空,显得格外美艳。源冬柿走在回廊上,望着院落中的红枫,便听见带路的宫人道:“今年的枫树红得比往年早一些,尤其以清凉殿的最甚。” 源冬柿点点头,虽已经迈入秋季,但现在枫叶确实红得早了些。 她牵着紫姬的手走上几帐台,靠着杌子坐下,弁君抱着琴随后跟进,身前的竹帘随即落下,几帐内的人便只能透过竹帘观看外面的清醒。 此时几帐外人影幢幢,多的是前来参加盛会的贵女们,她们大多穿着颜色艳丽的十二单,源冬柿透过竹帘看得有些眼花缭乱的,便垂下头来,端起杌子上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这时,她忽然听见竹帘外一阵骚动,几个女房低低惊呼道:“哇?那便是道长大人吗!” 道长? 源冬柿斜过眼去看外面,然而竹帘外仍是不断晃过的女子十二单的花色,看不见其他。 而站在几帐外的女房们还在说道:“虽然道长大人不过十六岁,却也英俊非凡呢,或许再过几年,便能在樱见祭上看见他青海波的舞姿了!” 源冬柿将茶碗放到杌子上,扭头问弁君,道:“如今平安京众贵女们除了你家公子,居然还有其他的梦中情人?” 弁君抖着袖子为源冬柿及紫姬添了茶,道:“他们所言的,当是太政大臣兼家大人的五公子,道长大人吧。”她想了想,道,“据说过了秋天也才十六岁,却长得极为俊美,不输于公子当年。” 源冬柿点了点头,太政大臣藤原兼家之子,看来的确是那位将藤原氏发展到巅峰的藤原道长了。 她正想再问些什么,忽然又听几帐外的一名女房道:“道长大人身后那位是谁呀?虽然看上去有些凶恶,但长得也极为英俊呢?” 源冬柿还想道,凶恶怎么能与英俊联系起来,便听见另外一名女房道:“他呀,嵯峨源氏之后,自川边而来,据说是一名极为强大的武士,连鬼怪也不敢近身,目前在兼家大人手下做事,应当是来保护道长大人的,名字似乎是叫……源赖光?” 源赖光? 源冬柿一愣,却又听见另一个女房道:“据说那位前段时间名燥京中的冬柿小姐也是嵯峨源氏之后呢,会不会跟这位赖光大人有什么关系呀?” “一个是强大的阴阳师,一个是强大的武士,并且都能斩妖杀怪。并且那位冬柿小姐自歌乐山跋涉千里,来到京都,便是为了寻亲。” “会不会……” “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源冬柿:“……” 紫姬仰着头看源冬柿:“冬柿姐姐,那个源赖光真的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吗?” 源冬柿木:“并没有。” 然而几帐外还在继续—— “这位赖光大人看上去二十多岁,可那位冬柿小姐我们可都没见过呢,万一才十几岁呢?” “难道……” “会不会……” “会不会是失散多年的父女?” …… 源冬柿:“……” 紫姬继续仰着头看源冬柿:“冬柿姐姐,那个源赖光……” “并没有。”源冬柿面无表情,实际内心已经欲哭无泪。 第26章 罗生门之二 不多时,各位参会贵人来齐,雅乐寮的唐乐师坐定,和笛做引,中杂几声鼓响,接着便是声声筚篥,帘外正中是一身盛装的源光及头中将藤原顺平,两人背对着,随着音乐开始慢慢舞动。 源冬柿对于两个男人结伴跳瑜伽一事毫无兴趣,她靠在杌子上闭目小憩,耳边则是一声一声的和笛与筚篥所演奏的她听不太懂的雅乐,弁君及小式部坐在竹帘后,从缝隙中仔细窥看帘外景象,然后时不时对几帐内的源冬柿及紫姬现场直播。 “公子舞步熟稔,我听见旁边的几帐还有女子感叹公子实在是天人之资呢,满座公卿皆逊色于他。” 小式部话音刚落,便又听见弁君道:“旁边那位小姐遣侍女出殿去了,清凉殿外木芙蓉尚未凋谢,肯定是让侍女摘来开得尚好的几朵,想作了诗,送给公子。” 源冬柿撇了撇嘴:“这你都知道。” “那可不。”弁君道。 她正说着,忽然有人缓步行至竹帘前,跪坐下来,轻声问道:“请问这可是二条院冬柿小姐的几帐?” 源冬柿看向弁君,弁君眨了眨眼,回道:“正是,请问你是?” “在下是堀川邸的女房和泉君,受主人所托,带了封信来,呈给冬柿小姐。”帘外女子说着,将一封绑在了木芙蓉枝头上的书信自竹帘下递了过来。 源冬柿还有些奇怪,小式部便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堀川邸便是太政大臣兼家大人的宅邸。” 藤原兼家? 源冬柿摇摇头,道:“我与太政大臣并无交集。” “此信并不是兼家大人所写,而是由道长大人托在下送来的。”帘外女子道。 藤原道长?那更不可能了。 源冬柿接过书信,将信纸从木芙蓉花枝上取下,那是一张抚子色陆奥纸,与那枝还在盛期的木芙蓉颜色倒是极为谐和,纸上还带着淡淡熏香,并不是刻意熏染过,估计是被人长期携带在身上所沾染上的。 她打开信纸,上面只有草草写就的一段话: 远去与相送,离情此地同。 亲朋萍水客,逢坂关前逢。 源冬柿盯着信纸看了半天,才想起这首是平安朝知名琵琶手蝉丸所作和歌,后世能乐也有《蝉丸》谣曲,讲述蝉丸与姐姐在逢坂偶然相逢的情节。 紫姬还以为是那位贵族公子的求爱信,凑过来看,盯着半天,然后道:“不懂。” 源冬柿放下信纸,有些懵逼:“我也不懂。” 如果上面写的是在原业平的和歌,她还可以勉强当作求爱信,可写蝉丸的和歌干啥,难不成她还真有个跨越千年未见的弟弟? 这时,帘外的雅乐也歇了,两名盛装打扮的贵公子谢幕离场,分别去隔间将身上的束带换下,而其他擅长雅乐的贵族朝臣们,便陆陆续续向天皇献曲。 帘外的女房和泉君询问源冬柿有无回信,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便离开了,源冬柿将信纸放到一边,正要换一个姿势继续睡时,忽然听见帘外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臣从三位下皇后宫权大夫源博雅,向主上献上一曲《红叶狩》。” 源冬柿朝帘外瞟了一眼,小式部则激动起来:“博雅三位演奏笛曲!说不定还是用那支名为叶二的笛子呢!” 源冬柿也来了兴趣,要知道博雅不仅是手游里面那个不解风情的妹控、小说里面老实过头的晴明拍档,还是日本最为有名的雅乐家,擅长筚篥、琵琶、和琴以及笛子,后世称其为“雅乐之神”。 她屏住了呼吸,正准备听博雅吹笛,忽然感觉到一阵风起了几帐的帘子,她愣了愣,便听见风猛地从殿外灌了进来,帘外的人只微微愣神,很快大叫起来。 “枫鬼!是枫鬼!” “保护主上!” 一时间,整个清凉殿西厢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源冬柿将紫姬和弁君等人护在身后,便想从怀中将纸符抽出来,忽然几帐的竹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源冬柿愣了愣,便看见一个身着黑色束带,头戴卷缨冠,一身武士装扮的男子,他腰间系着太刀,此时那柄太刀已被他从刀鞘中抽出寸许,凛冽寒光刺得源冬柿微微眯了眯眼。 她抬手遮了遮刀光,再去看那个闯入几帐中的武士,却正好与他对视,那人大约二十来岁,长相极为俊朗,但却与她见多了的源光之流的面皮白净的平安京贵公子不同,他肤色偏黑且唯有粗糙,眉毛极为桀骜地扫入鬓角之中,双眼锐利,如同狩猎中的鹰隼。 源冬柿还未说话,她身后的小式部立即反应过来,从杌子上拾起桧扇,摊开扇子挡在了源冬柿的脸上,叫道:“你是何人,怎么能这么无礼闯入二条院小姐的几帐!” 那武士看了看小式部,视线再移向源冬柿,源冬柿被他盯得莫名其妙,正要说话,便听见一声低低的少年音:“赖光,风停了,无碍,快向冬柿小姐赔礼谢罪。” 源冬柿循着声音望去,从那武士掀起帘子的一角,看见他身后站了一位束带打扮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正式公卿打扮也不显得老气,反倒看上去身板笔直,配合着清秀俊朗的面容,极为赏心悦目。 那武士闻言,朝源冬柿低了低头,沉声道:“方才失事态紧急,无意中冒犯了冬柿小姐,还请见谅。” 他这歉道得正式,源冬柿也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干笑着道:“无碍。” 待两人离开之后,小式部这才撤下挡在源冬柿脸上的桧扇,道:“方才那两人便是堀川邸的道长大人以及赖光大人。” 源冬柿点点头,将怀中摸出了一半的纸符又塞了回去,拍了拍刚才受到惊吓的紫姬后背。 风停了之后,宫人们迅速上前将殿内吹散的物品收拾好,殿上的朝臣们则在议论方才无端端刮起的大风,一时间清凉殿西厢内一片吵闹。 源冬柿将紫姬抱在怀中轻声安慰,便听见帘外一声沉稳的男声道:“保宪何在?” 此人一开口,殿内吵嚷声便立时停住,然而却没有人回应,过了许久,才有个声音哆哆嗦嗦地答复道:“回禀主上,保宪大人……今日犯物忌……在家……不能出门。” 天皇默了默,又道:“晴明呢?” 刚才那哆哆嗦嗦的声音更抖了:“晴明大人……他今日也……犯物忌……在家……”他声音越来越小。 源冬柿听得忍不住笑起来,阴阳寮的头儿天天翘班,这些阴阳师也是难做啊。 天皇叹了口气,想必也是知道那俩家伙的脾性的,便道:“博雅……”他刚喊出博雅的名字,忽然顿了顿,又问道,“光,你之前不是说,你把那位传奇姬君冬柿小姐也带来了宴会吗?” 源冬柿脸上幸灾乐祸的笑瞬间僵住。 帘外的源光应道:“是,臣今日出门便将她带了过来。” 紫姬扯了扯源冬柿的袖子,源冬柿扯了扯嘴角,然后道:“回禀主上,冬柿在此。” 天皇循着声音,缓步来到源冬柿几帐前,隔着竹帘,他想了想,道:“今日宴会忽然刮起的妖风,便要劳烦冬柿前去调查一番了。” 源冬柿:“……” 她木了木,可以说不吗。 面对大佬,当然是不能拒绝的。 源冬柿乘上回二条院的牛车时,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用桧扇撩起车御帘的衣角,回过头,去望那座华丽非凡的朱雀门,只觉得分外的忧伤,她放下帘子,用手轻轻揉了揉额角,坐在她身边的紫姬则拉着她的衣袖,道:“冬柿姐姐,连主上也要求助于你呢,你好厉害呀,等调查出了这股风因何而起后,你就更有名了呢!” 源冬柿看着极为兴奋的紫姬,悲伤道:“我一点都不想更出名。” 当着满殿六位以上朝臣及家眷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源冬柿心里是拒绝的。 她正想着要怎么甩脱此事,却忽然听见车辇外远远传来一声:“冬柿小姐!冬柿小姐请留步!” 拉着牛车的仆从闻声便拉着牛停了下来,源冬柿用桧扇轻轻掀开帘子一角,便看见一个身着岩井茶色狩衣的仆从模样的青年跑上前来,低着头朝车上递上了一封书信,道:“这是我家主人赠与冬柿小姐的。” 源冬柿额角又跳了跳,将手中桧扇摊开递到车外,那名仆从将叠好的信纸放置在扇面上,朝源冬柿又行了个礼,便小跑着回去了。 源冬柿收回扇子,拿起扇面上的书信,一天之内收到两封书信,这倒是挺奇怪的。上一次是写的弟弟见姐姐,这回难道要写哥哥见妹妹? 这封书信的信纸与上一封不同,乃是艳丽的红梅色陆奥纸,纸上带着浓浓的香气,似乎是之前被人郑重熏染过。源冬柿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信纸一角,将它远离自己的鼻子,皱着眉想到,这浓得几乎谋杀别人嗅觉的香味,就算是要写哥哥见妹妹,那估计也是个德意志骨科。 紫姬好奇道:“冬柿姐姐不拆开来看看吗?” 源冬柿满脸嫌弃地拆开信纸,这回信纸上没有弟弟见姐姐,也没有哥哥见妹妹,而是几行极为潇洒的字体:相思积岁月,早已化深潭。 姬君倩影至今在在下心中徘徊,日前学了唐国琴曲,今夜当请姬君准予在下踏月而来,秉烛相谈。 藤原顺平。 源冬柿:“……” 紫姬睁大了眼:“哇,这回可真是求爱信了,这位头中将大人今天要来夜访你呢,冬柿姐姐。” 源冬柿木着脸将信丢到一边:“哦。” “冬柿姐姐期待吗?” 源冬柿道:“答应我,紫姬,请嘱咐惟光,一定要关好房门。” 待回了屋子,源冬柿特地告诉妖琴师,如果有陌生男子闯入她的院子,请他一定要变成自己的觉醒样子吓一吓陌生来客。 妖琴师抚着琴,看了她一眼,手中曲调一变,烛光飘忽,乌鸦声声,源冬柿双手罩着耳朵,大喊道:“琴爹你最美!你觉醒了也照样美若天仙!” 源冬柿这一夜如临大敌,抱着怀中的符咒守在帷屏前方,只待藤原顺平摸进她房里来,她就朝对方照脸仍一个灯笼鬼,让对方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秉烛夜谈,然而一直等她不小心睡着,再到第二天醒来,那位头中将大人仍没有来。 而她还不知道,这一日,平安京的八卦又换了个新话题。 头中将藤原顺平夜出时,在朱雀大道上偶遇一绝色女子,他自告奋勇送其回家,结果天亮后,他连同一起出门的随从被人在罗生门下发现。 几名男子昏迷不醒,身上衣服被扒得精光,身上财物皆数被人取走,连牛车也都不翼而飞。 众人都在说:“莫不是有哪位侠女看不惯头中将的风流行径,前来惩罚他的?” 第27章 罗生门之三 源冬柿是在用午饭的时候听说这个八卦的。 那时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竹箸无精打采地戳在碟子里的鱼,她听着身后弁君与小式部议论某件事,然后扭头看向身边的紫姬,问道:“你方才说什么?谁的衣服被扒了个精光?” 紫姬眨了眨眼睛,道:“头中将大人的。” “哦。”源冬柿点了点头,打了个呵欠。 “头中将大人与他的随从昨夜被人扒了个精光,扔在了罗生门下。”小式部说着,又偷偷瞟了源冬柿一眼,道,“冬柿小姐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 源冬柿揉了揉眼睛,道:“是啊,昨夜没有睡好。” 紫姬、弁君以及小式部互相看了一眼,然后三人齐道:“看来,传言是真的了。” 源冬柿回头望她们,莫名其妙地问:“什么传言。” 紫姬稍稍犹豫,然后才道:“头中将大人昨日不是写信给冬柿姐姐,说要来夜访二条院吗,然后他带着随从夜出访冬柿姐姐的路上,就遭此横祸,今日京中……都在传言……是冬柿姐姐你干的呢。” 源冬柿:“???” 小式部咽了咽口水,道:“是惟光送公子前去大内里觐见的时候听其他公卿谈论的,说的是冬柿小姐收到头中将大人的求爱信之后,听说他平素的风流行径,便有心考验他的诚心,便派出了长相美艳的式神前去试探,结果头中将大人果然中计,冬柿小姐恼怒之下,便让式神扒光了头中将大人的衣服,带走了他的钱财,连牛车也不留下。” 源冬柿:“……???” 竹箸从她手中滑落,掉落在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嘴角略微抽搐,然后颤抖看向紫姬、小式部及弁君,道:“那些人……都相信了?” 三人表情沉重地点头。 源冬柿咽了咽口水,道:“那你们呢……” 三人再次互相看了一眼,然后点头。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悲痛地:“世人毁我谤我欺我,我自一笑置之,可你们……”她颤着手指着三人,“你们怎么能不相信我?” 紫姬想了想,道:“这么帅气的事情,大概只有冬柿姐姐干得出来。” 源冬柿收回手指,挺胸抬头:“说我帅气我承认,但是这个锅,我是不肯背的。” 清凉殿盛宴当天的妖风还没调查出来,京中便多了头中将大人衣服被扒事件,只不过众人都自然而然地以为是源冬柿干的,也没引起多大重视,只当成了茶余饭后笑谈的奇事。 在源冬柿的极力撇清下,二条院的女房及侍从们好歹是勉强相信她真的没有派式神去扒了头中将的衣服,于是二条院吃饭时候的话题便与其他家有了些不同,不是源冬柿扒头中将衣服,而是头中将的衣服到底是谁扒的。 “头中将大人可是除公子以外最受平安京贵女们欢迎的贵公子了,若是哪位嫉妒的女子做的,这也太难猜了一些。”弁君道。 源冬柿斜倚在杌子上往嘴里丢了个茯苓糕,道:“若是哪位女子嫉妒了,要扒的不应该是其他女子的衣服吗?” 小式部点了点头道:“冬柿小姐说得也是。” 源冬柿叠手轻轻敲击着杌子,道:“头中将的情人中应该也是有有妇之夫的,若是哪位女子的丈夫恼羞成怒,前来报复也是有可能的嘛。” 几人都点了点头,但又皱了皱眉,道:“可是头中将大人在夜中遇见的,可是一名绝色女子呀,若是男子报复,怎么会让女子出面呢。” 源冬柿听她们说得有理,点了点头。 小式部叹了一口气,道:“这样那样都不太对,还是冬柿小姐做的最有说服力了。” 源冬柿被嘴里的茯苓糕噎了一下,默不作声地端着旁边的石川兽目茶,啜了一口,将糕点咽了下去,内心悲伤,如果要甩锅的话,那么就应该要找出将头中将衣服扒掉的真凶了。 而真凶要怎么找呢? 源冬柿用手继续敲着杌子,然后脑中浮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秋日无风,廊角的铃铛不再叮当作响,倒是少了些趣味,不过二条院的枫树也红了满园,从廊下望去,便能望见片片红云,几片枫叶自梢头悠悠飘落,轻轻地落在院中水池,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惊鹿盛满了水,磕在石头上,发出一声脆响。 源冬柿一身轻便的壶装束,拐过回廊,便看见平时常坐的廊下坐了两个人,两人皆穿着日常的狩衣,之间摆了个棋盘,正在下棋。而其中一人是源光,另一人背对着源冬柿,看不见面孔。 源光执白子,脸上表情很是轻松,似乎棋盘上正得势,他听见声响,抬起头来,便道:“冬柿小姐,你这身打扮,是要去哪里呀。”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扭过头来,源冬柿这才看清楚他样貌,五官生的十分英俊,比起源光来,多了几分英朗,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她朝对方微微颔首,然后朝源光回道:“去寻一个旧友。” 说着便准备错开他们俩,直直往宅院门口走去。 她刚走过那个男人身边,便听见一声低呼:“冬柿小姐且慢。” 源冬柿扭过头去看他,却见他仰着头看着源冬柿,眉头轻皱,道:“冬柿小姐,是在下太过轻浮,让冬柿小姐心中不安了。但那日,在下的确是看着那名女子深夜孤身一人在朱雀大道徘徊,心中不忍,才想送她回家的,绝无其他非分之想。请冬柿小姐一定要相信在下!” 源冬柿一脸懵逼:“……” 他这么一说,源冬柿才想起来这人为什么看着眼熟了,此人便是之前被人扒了精光扔在罗生门下的头中将藤原顺平了。 源冬柿听说他被人在罗生门下发现时昏迷不醒,在家里躺了足足一天,家中女房无一不守在他屋前以泪洗面,而他幽幽转醒之际,便先抓住了身上的被衾,惊恐万分道:“有鬼!有鬼!” 一直守在他榻前的左大臣夫人忍不住擦泪,责怪道:“你既然知道那位冬柿小姐非寻常女子,又何苦去招惹她呢。” 而他醒来之后,又花了大半天平静下来,便称养病,闭门不出,许久没有去藏人寮应卯了。 而再出门,便应当是这次驱车来到二条院了。 他之前说了一堆,源冬柿其实并没有听太清,她眼角余光瞟了一眼他与源光之间那张棋盘,白子稳占优势,黑子几乎被逼至角落,动弹不得,想必他在下棋之时思虑重重,心思并不在棋盘上。 源冬柿再看向他,开口道:“我是否相信顺平大人并不重要,但还请顺平大人相信我,那件事情绝不是我干的。” 藤原顺平皱着眉,还想再说些什么,源冬柿便道:“给我几日时间,查清究竟是哪路妖怪做的孽,也还我自身一个清白。” “可……”藤原顺平低下头,犹豫着开口,源冬柿却已经将手中的市女笠戴在头上,转过身离开了。 院中惊鹿再次发出一声脆响,而回廊上源冬柿身上所沾染的淡淡香味已经飘散无踪。 牛车行至土御门路与西洞院大路交叉口的安倍晴明宅时,已经是申时一刻了,秋日天高气爽,天穹如同褪去了表面杂志的空色,只有几缕薄云轻飘飘地装点其上,一条戾桥与桥边的苇草在无风的天气中静静垂立,看上去倒有几分平静。 源冬柿下了车来,走到那扇绘有桔梗印的院门前,正准备推开门时,门与门框之间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声,那扇门慢悠悠地自己从里面打开了。源冬柿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然后便看见院中及人高的杂草中蹿出了一团白色影子,她还没反应过来,那团白色生物已经蹿到了她的脚边,蹭了蹭她的脚踝。 源冬柿愣了愣,低头看去,发现蹭她脚的白色生物,正是那只晴明所养的狐狸小白,她躬下.身子将它抱起来,这时,草丛中又蹿出一个人,脸上表情恶狠狠的,在看见小白缩进了源冬柿的怀中时,道:“有本事你就出来,一会儿钻神乐那儿,一会儿又钻冬柿那儿。” 小白将脑袋埋进源冬柿的衣衫里,抖着道:“冬柿小姐,你可得保住我啊。” 源冬柿拍了拍小白的脑袋,道:“博雅三位,你今日又是来给晴明送香鱼的吗?” 博雅的脸僵了僵,然后道:“当然不是。” “可惜呢可惜,秋日的鸭川香鱼最是美味。”源冬柿慢条斯理地顺着小白头上的绒毛,“我想晴明宅中上上下下估计馋得不行了,小孩子更是,比如神乐……” 博雅抽了抽嘴角,道:“神乐并未说过想吃鸭川香鱼。” 源冬柿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道:“有些事可不能得女孩子说了才去做哦,试想一下,神乐一觉睡起来,发现已经有人买来新鲜的香鱼,并且已经靠得外酥里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你说,她心里会不会感动,会不会生出亲近之心?” 博雅:“……” 他略一沉默,便收起弓箭,大步跨出门去了,在走到源冬柿身边时,还朝她怀里的小白重重哼了一声。 待博雅出门,源冬柿耸了耸肩,这才抱着小白走进院中。 如今迈入秋季,晴明院中的杂草倒有大多已经枯黄,她一手拨开杂草,便看见神乐正坐在池塘边,弯着腰,用手去摸水里的红鲤鱼,那鱼也不怕,朝水面露出半个头,鱼嘴一张一合,尾巴轻甩。姑获鸟坐在池塘一边的假山上,看见源冬柿进来,朝她轻轻地点头。 小白从源冬柿的怀中跳下来,蹿到神乐的身边,神乐揉了揉它的头,然后转过头来,对这源冬柿道:“今早晴明说今天家里会很热闹,蜜虫姐姐她们还不信,没想到还真被他说中了。” 源冬柿瞧了瞧院门,道:“除了博雅,还有其他人来拜访晴明吗?” “一个大哥哥。”神乐道,她想了想,又说,“长得很凶恶,腰上系了刀,小白一看见他就害怕得躲到我后面了。” “喂!神乐!我才没有害怕呢!”小白喊道。 源冬柿想了想,也不知道这位长得很凶恶腰上系了刀的人是谁,她回头看向屋子的走廊,却没有在廊柱下看见时常坐在那处的晴明,只有几名式神女房坐在廊下,玩着时下流行的小游戏。 她朝神乐打了声招呼,便径直沿着小路走上了回廊,廊下放了一个乌木杌子,杌子上还有三只酒盏,盏中只剩下了几滴残酒,似乎才有三个人在此小酌过。 她正躬身观察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衣料婆娑之声,她扭头看去,正好与屋里掀帘而出的人对上面,那人相貌俊朗,一双浓眉斜斜没入鬓角,眼神锐利,嘴唇紧抿,他在看见源冬柿时愣了愣,眼中戾气褪了不少,然后朝源冬柿微微点头,放下帘子,握着腰间太刀的刀柄,大步迈下回廊。 源冬柿扭过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隐于院中杂草之间,在出了院门,便听见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便说了,柿子小姐今日要来,蜜虫还不信。” 源冬柿回过头来,晴明正提着身上白色狩衣衣摆迈出屋来,他脸上带着笑,慢悠悠走到廊下,式神们连忙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将摆放在杌子上的酒盏撤下,换上了两只冒着热气的茶碗。 晴明坐到时常坐的那处,端起一只茶碗,抬眼看向源冬柿,道:“柿子小姐为何事而来?清凉殿?还是罗生门?” 源冬柿坐到他对面,端起剩下那只茶碗,啜了一口,道:“两者皆有。” 晴明笑了一声,道:“你与赖光大人都是为着同样的事情找到了我这里呢。”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她在晴明宅中碰见源赖光心中还有些奇怪,听见请明说此人也是为着清凉殿与罗生门而来,便放下了茶杯,道:“他好奇此事?” 晴明眯了眯眼睛,笑道:“非也。” “那是?” 晴明轻轻一笑,啜了一口茶水,道:“他问在下,如何才能让柿子小姐从这两件事中脱身。” 第28章 罗生门之四 晴明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池塘一声响,那条红色鲤鱼跃出池面,掀起一阵水花,然后又落入池中,发出“扑通”一声。院中起了丝风,可听见廊角的铃铛隐隐作响。 晴明轻轻将茶碗放回案几上,笑着道:“柿子小姐似乎有些惊讶?”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端起茶碗遮在自己鼻梁以下,道:“你哪看出我惊讶了?” “柿子小姐的手方才抖了一下。”晴明道。 源冬柿干咳几声,又放下了茶杯,她看向晴明,晴明也正笑着回望她,只是眼角上翘,多了几分戏谑,像极了狐狸。源冬柿一看他这笑,就总觉得头皮微微发麻,她扯了扯嘴角,道:“我与源赖光大人并不相识。” 晴明笑着轻轻点头。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道:“前几日清凉殿盛会,与源赖光有一面之缘,然而这一面吧……也并不怎么愉快。清凉殿妖风一事,那是因为你与阴阳头贺茂保宪均不在场,让我倒了大霉;罗生门一事,那纯粹是在宫中当值的公卿没事闲得慌,拿我跟头中将开涮呢,也没想到其他人还真会相信。“她说到这里,倒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只得额头嘴角一起抽动。 晴明看她一言难尽的表情,笑道:“所以你便来此地寻找在下了。” “对。”源冬柿拍马道,“毕竟晴明先生可是平安京的守护神,人类的大救星!” 晴明翘了翘嘴角,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为案几上空掉的茶碗续茶,他十指白皙纤长,手指微屈,扣着黑釉茶盅时,显得分外好看,源冬柿被晃了晃眼睛,又将视线移向别处。 “柿子小姐言重了,毕竟在下,可是一个经常受物忌所困,连家门也无法迈出的人啊。“晴明慢悠悠地说。 源冬柿抽着嘴角望向他,却见他正垂着眼帘吹了吹茶碗上飘出的热气,轻轻啜了一口茶水,同时抬眼看她,眼中满是狡黠之色。 如果可以,源冬柿是很想一个饿虎扑食扑上前去,抱住晴明的大腿,哀求道:“晴明大佬,请你还我清白,带我飞吧!” 但是看晴明这样,她还是越想越气,只不过就算好气哦,她还是得保持微笑。 估计是她脸上微笑与咬牙切齿两相并存的表情太过狰狞,晴明还是笑出了声,道:“今日赖光大人与我谈了许久,道他幼时还居住在摄津国时,曾遭遇过鬼怪,他当时才学刀术不久,只几回合,便被那妖怪击败,然而妖怪却并未杀他,而是将他丢在一边,便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他当时年仅五岁的幼妹。” 源冬柿点点头:“也是可怜的小姑娘。” 她想到妖狐,只觉得天底下的妖怪真奇怪,似乎个个都是萝莉控。 她抬起茶杯,正要喝茶时,晴明看了她一眼,道:“赖光大人那个妹妹,名为冬柿。” 源冬柿:“……” 她嘴里的茶差点喷了出来,她忍了忍,终究还是将茶水咽了下去,但是这种感觉仿佛受了内伤似的,她拍了胸口,咳了几声,再抬眼看向晴明,不可置信道:“你骗我玩儿的吧?” 晴明点点头:“正是,在下骗你玩的。” 源冬柿:“……” “看来柿子小姐受到了惊吓?”晴明叹了口气,“是在下的错。” 源冬柿:“……” 怎么办,好想打他啊。 晴明笑着摇摇头,从怀中抽出叠纸,递到案几上,道:“不知柿子小姐还记得这个吗?” 源冬柿拍着胸口给自己顺气,然后接过叠纸,纸上是一张长鼻子的狰狞鬼面,正是上次在左大臣宅邸调查云居雁失踪一事时,晴明给她看的那张。 源冬柿抬眼看晴明,道:“这张鬼面又出现了吗?” 晴明倚着廊柱,支起右膝,右肘搭在膝盖上,看上去颇为轻松闲适,他道:“实不相瞒,这几天在下并不是因犯物忌在家。” 源冬柿面无表情:“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晴明闻言笑笑,道:“看来柿子小姐也是相当了解在下的。”他右手握着蝙蝠扇,轻轻地敲击着膝盖,道,“近日在下走访平安京各处,询问了一些居住在京中的妖怪,发现了一些事情。” “何事?”源冬柿问道。 晴明手上动作稍顿,然后道:“在下还在忠行师父门下学习阴阳道时,便已经见过茶茶的孤魂,那时她不过法力低微,连维持魂体都相当困难,更别说向他人下咒了。而住在水边的妖怪告诉我,某日桥边忽然来个一股残留妖气,许多水边的妖怪都被这股妖力侵蚀致死,而之后,茶茶却变得强大起来。” 源冬柿低头看向叠纸上画着的鬼面,忽然想到之前妖狐所说,他正是被一股妖力侵蚀才受了重伤倒在了云居雁房门口,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便道:“那股妖气……是这张鬼面?” 晴明点点头,道:“不错。”他将手中蝙蝠扇徐徐展开,扇面上一片枫红,画的正是京中贵族红叶狩的场景,他道,“而赖光大人此次来访,也是为着此事而来。” 源冬柿有些奇怪,道:“源赖光与这张鬼面也有什么渊源吗?” “他道这些年来,他为了寻回幼妹,踏遍了摄津国周遭,却一无所获,来到平安京本也不抱希望,却在前几日的清凉殿盛会上见着了当日与他搏斗的那只妖怪的一丝妖气。”他屈指扣了扣案几上的叠纸,“而他顺着那股妖气冲过去,便闯进了柿子小姐您的几帐中。” 源冬柿一脸懵逼:“可……可我那天并没有感觉到什么特殊的妖气。”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那日清凉殿西厢忽然妖风大作,她将几帐中的几位女子护在身后,便准备掏出符咒以防万一,而正是此时,源赖光掀开竹帘闯入,腰间的那把太刀也抽出寸许,闪着寒光,似乎随时准备出鞘一战。 她摇了摇头,道:“那天的风确实不太寻常,但我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殊的妖气。”她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看向晴明,道,“难不成,那个曾与源赖光搏斗并掳走他妹妹的妖怪,就是这张鬼面?” 晴明笑笑,道:“柿子小姐猜得不错。”他抬手吩咐式神将已经冷掉的茶水收走,然后道,“而在时隔多年,重新看见那个妖怪的同时,他看见了你。” 正在惊奇中的源冬柿脸上一僵,然后道:“然后?” “然后呀……”晴明垂了垂眼眸,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笑的时候,笑了声,道,“也许是将柿子小姐您,当成了自己那位失踪多年的妹妹吧。” 源冬柿:“……” “哎呀,在下当时押的可是并非兄妹呢,这下可让阴阳寮其他后生从在下这里掏出钱去了。”晴明摇摇头,似乎非常遗憾。 源冬柿:“……”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京中那些闲得发霉的贵族们,竟然以此开设了赌局。 源冬柿冷笑道:“我是不是该庆幸还好晴明先生没有押父女?” 晴明翘起一边嘴角,戏谑笑着:“虽然在下没有,但是据说博雅三位押了父女。” 源冬柿:“……” 怎么办,感觉想要打的人又多了一个。 源冬柿从晴明宅出来时,天色已经微微见黑。 晴明走在她之前,拉开那扇大门,她将市女笠戴在头上,从那扇陈旧的大门中迈出,一只乌鸦拍着翅膀从她头顶飞过,发出刺耳而诡异的叫声,她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身旁的晴明道:“看样子,柿子小姐今天应当是犯物忌了。”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道:“难不成我今日就留宿你家中不成?” 晴明道:“倒也无不可。” 源冬柿抱着头上的市女笠往后退了一步,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晴明!” 晴明眯着眼睛笑道:“那我是怎样的晴明?” 源冬柿看着他那张狐狸似的笑脸,一时有点发憷,一肚子的‘风流’、‘轻浮’又咽了回去,只得正色道:“放心吧,晴明先生,我是不会将物忌当成懒得出门的借口的。” 晴明点了点头,道:“那么柿子小姐记得,下了一条戾桥之后径直向南往二条院而去,无论路上遇见什么人,都不要搭话。” “放心,我知道平安京生存原则。”源冬柿拍了拍胸口。 晴明饶有兴趣地问道:“哦?愿闻其详。” 源冬柿道:“不要跟陌生女人说话。” 晴明闻言,嘴角笑意更甚,朝她走近了几步,径直走到她身前,抬手从自她市女笠上取下什么东西,她还有些奇怪,却见晴明白皙的指间夹着一片漆黑的鸦羽,应当是之前那只乌鸦掉落在上面的。 她抬眼看向晴明,却见晴明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笑,清明宅门前的灯笼不比二条院,还要更加昏暗一些,她看不清出晴明的轮廓,然而这点点暖光映入他的眸子,倒让她将他双眼中的笑意看得极为清晰。 晴明松开手指,那片轻飘飘的羽毛便轻轻飞了出去,落入夜色中,再不可辨。 “那么,在下在柿子小姐的‘平安京生存原则’中再加上一条。”晴明笑道,“不要跟陌生女人说话。”他手中蝙蝠扇轻轻敲在另一只手手心上,“犯物忌的时候,不要跟任何宅邸之外的人说话。” 第29章 罗生门之五 白日里的平安京人声鼎沸,处处喧闹,而夜里的京中,除了各家宅院门廊上的灯,便只剩下了如水的月色,偶尔路上有贵族的牛车随从经过,火光一闪而过之后又归寂静。 牛车的车轮慢悠悠地从地面碾过,车辇轻轻晃动,倒是有些催眠。 土御门路距离二条大路并不算远,顺着西洞院大路一直往南便可,只是夏末的时候西洞院大路的一所宅邸被雷击所毁,宅邸主人翻修住宅,便导致了太过气派豪华的车辇暂不能通行,于是源冬柿想回二条大路便只有绕行至大宫大路。 去的时候,大宫大路正是热闹,用桧扇掀开帘子,便能看见与车辇擦身而过的各色行人。而回的时候,便只剩下一街勉强可以照明的灯光,与几声零零散散的狗吠了。 源冬柿谨记晴明教诲,一路上一言不发,连车辇外持着火把的惟光跟她搭话,她也只简短地应过一两声。 几声狗吠过后,车辇忽然停住,并因惯性向后晃了晃,源冬柿撑住车厢稳住了身形,有些奇怪,正要掀帘去看,想了想,又收回了桧扇,问惟光,道:“怎么了?” “冬柿小姐,车轮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惟光道。 “石头吗?”源冬柿打了个呵欠,正要闭着眼睛睡一觉,忽然听见惟光一声惊呼,她猛然坐起身来,手刚刚碰上车辇竹帘,便听见惟光语无伦次道:“冬、冬柿小姐,卡住车轮的是一颗人头骨。” 源冬柿在手在车辇竹帘旁僵了僵,又收了回去,她想了想,道:“不用管它,我们继续走吧。” “可是……”惟光还有些迟疑。 “大宫大路靠近大内里,居住在附近的朝臣时常自这条路入宫觐见,却从未听说有谁在此见过尸体,想必这只头骨是突然出现的,就是在等好奇之人下车查看呢。”源冬柿道。 惟光一听她说,便急急忙忙地拉了牛,在牛背上拍了几下,催着牛离开。 车辇方才驶出,惟光便惊讶道:“真如冬柿小姐所说,那车轮从头骨碾过去时,那头骨竟然消失不见了呢。”他语气欢快起来,道,“有冬柿小姐在,这些妖怪鬼魂来了也不怕。” 源冬柿默默听他在车辇外哼起小曲,心中想道:“不,少年,正是我今日犯物忌,你才会看见这些妖怪啊……夜还长着呢。” 车行不多时,源冬柿又要迷迷糊糊睡着间,忽然耳边又传来声声尖利而诡异的女人笑声,她被这个笑声冷不丁地吓醒,连忙问对着车窗户问道:“惟光,怎么一回事?” 她透过车帘,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外面火把的光亮,向来惟光并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跑,但是她喊了好几声,惟光才抖着声音答道:“冬柿小姐,咱们车后面跟着一个女鬼。” “女鬼?”源冬柿问道,“什么样的女鬼。” 惟光勉勉强强答道:“我不敢回头看。” 源冬柿闻言,便用手中桧扇掀开了车帘,于此同时,车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将她刘海与鬓发吹得有些凌乱,她起身探出头去,正好与跟在她车厢后方浑身发着白光的女人对视,那女人双手抓着车辕,头发有些散乱地垂在肩头,眼睛睁得极大,嘴角两边画着小丑一般狰狞的笑容,她对源冬柿对视片刻,又发出了几声刺耳的笑声,忽然松开手,从车辕上重重跌到地上,缓缓消失。 源冬柿盯着那女鬼消失的地方看了会儿,又坐回了车里。 而源光似乎松了一口气,道:“她走了,那就好。” 源冬柿此时则已经是一张哭脸了:“不好,一点都不好!” 虽然她知道物忌一事,却从未在意过,只当是犯物忌当天出门会碰见倒霉事,但她没想到,她倒霉成这个样子。 方才发出笑声的女鬼便是百鬼夜行之一的倩兮女,一般来说,听见她在夜中的忽然发出的怪笑,那就代表着此人凶多吉少了。 本来一条并不算长的大宫大路,此时再看竟觉得长得过头了。 源冬柿隔着外衣摸了摸放在怀中的几帐符纸,除了刚到平安京时召唤出的几个n级式神之外,她身上只有桥姬茶茶以及妖琴师两个sr,遇到危急关头,倒也还可以用用。 她这下稍稍放下了心,肩膀放松,靠在了轻轻摇晃的车厢上。 经过前两次,她也睡不下了,便用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指轻轻地敲着膝盖,百无聊赖地数着时间,车辇竹帘外除了惟光手中火把的光亮之外,还时不时闪过其他稍显虚弱的桔色光亮,那应当是大道一旁住家廊角下的灯笼光。 有了光,心中好歹是要放松一些的。 她数到一百六十七下,帘外的灯笼刚刚闪过,她察觉道车帘多了道缝隙,车外的凉风徐徐灌进来,让她手背上不由自主地冒起了鸡皮疙瘩。 她正要去拉紧车帘,车帘却已经被人从外面掀了开来,她还以为是惟光,正要问有什么事时,却借着车外的火光,看见那掀开车帘的不是手,而是一颗人头。 她瞪直了眼睛,朝后缩了缩,却见那颗人头已经自车帘外钻进车内,这个人头长了一张二三十岁的男人脸,紧闭着眼睛,似乎是在熟睡,他没有戴立乌帽子,发髻高高竖在脑后,而这颗人头,则连着一根长长的弯曲的脖子,像是长颈鹿,却又比长颈鹿灵活得多,借着火光还可看见脖子上正在微微跳动的脉搏。 那颗人头虽然闭着眼睛,然而却似乎可以感受到活人的气息,他只在车厢顶棚处盘旋了一会,便压弯了脖子,朝源冬柿这边探过来。 源冬柿手探进怀中,摸出一张符,看也不看便朝这颗人头扔过去,一时间车厢内火光大盛,伴随着灯芯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那颗头似乎感受到这突如其来的妖气,猛地朝后一缩,便蹿出了车厢,与此同时,车厢外还传来了一声的惊叫声。 源冬柿想到肯定是车外的惟光是被这颗飞头蛮给吓到了,便收起灯笼鬼,一把掀开竹帘,一边道:“没事没事别怕,那家伙已经被我吓跑啦……” 她在看清楚车外的的景象时,愣了愣,话卡在了喉咙处,又咽了回去。 站在她车旁的,不是惟光,而是一个穿着踯躅色水干的年轻女子,她侧身倒在地上,姿态极为美丽,一头长长的秀发从肩头垂至地面,如同盛夏飞瀑一般,一双秀美的眼中满是无措,眼角还闪着点点泪花,她看见源冬柿掀开帘子探出身子,愣了愣,才道:“没有……没有害怕。” 源冬柿眼角抽了抽,她刚刚……算不算……跟陌生女人搭话了? 她摸到怀里,正要抽出符咒时,惟光已经举着火把从车的另一边绕了过来,嘴里叫着:“冬柿小姐,刚刚发生了什么吗……”他在看见倒在扯下的那名女子时愣了愣,又看向源冬柿,“她……这……是女鬼?” 他话音刚落,那个女子已经惨白了脸,她不住地摇头,原本只是浮在眼眶周围的泪花聚成了泪水,自她莹润白皙的脸颊滑落。 “我……我不是鬼。”那女子伸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水,道,“我、我是跟我兄长过来的。” “你兄长?”源冬柿皱眉想了想,道,“那个飞头蛮?” 那女子点点头,道:“我兄长晚上熟睡之后……便会这样。” 源冬柿点了点头,传说中确实是有落头氏一族,白天与常人无异,在夜晚熟睡之后,脖子会变长,而头则飞离身体,外出游荡,直到黎明十分再飞回身体。而此人则对夜晚之事并不知晓。 源冬柿从车辇上跳下,将那女子扶起来,又替她将裙摆处的灰尘拍干净,道:“这位姬君家住何方,不如让我送你回去吧。” 那女子愣了愣,有些为难道:“我家离得有些远,让小姐您送我回家,有些不大好。” 源冬柿笑道:“住得远?那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夜晚的平安京中行走了。”她将挽起女子的手臂,笑着将女子拉上车,道,“深夜的平安京,可不止你兄长一个飞头蛮呢。” 那女子惊讶道:“还有其他人的头也能飞吗?” 源冬柿将她拉到身边坐下,笑着说:“京中可有许许多多的妖怪,让我好好给你说说。” 那女子便盯着她,似乎等着她说什么妖怪奇闻,而这时,车外传来惟光的声音:“那位姬君,请问你家该往哪个方向去呀?” 那女子正要说话,源冬柿已经先开口了:“拐上朱雀大道,去罗生门吧。” 惟光得了令,便拍了拍牛背,拉着牛车启程了,车辇开始微微摇晃,源冬柿扭头看向那女子,那女子也正盯着她看,车帘外的灯光自她脸颊边闪过,偶尔可窥见她眼中几点金色光芒。 源冬柿装作并未察觉,便向身边的女子开始讲起了自己收服青女房以及茶茶的故事,她说得仔细,那女子也听得认真,听到最后,那女子道:“那位弥真大师后来怎样了?” 源冬柿想了想:“后来我便从未上过贵船山了,只是听说贵船神社水占卜已经换了另一名高僧不算,而那位弥真大师,也独自去了离宫八幡宫的茶园中静修。” 那女子点了点头,忽地笑了一声,道:“人与妖似乎特别容易沾染上情事,将本我从中剔除。” “也不然。”源冬柿道:“我要说的呢,还有一个女鬼。姬君也知道,如今的京中贵族流行夜访,入夜之后,带着几个随从,驱着牛车,便去探访相好的女子了。而这路上,说不定还会遇见更加美貌的孤身女子,已是情难自禁,便忘了还在屋中等待的情人,下了车,便要与这个女子交谈。谁知呢,这女子朝他笑了笑,便张大了嘴,将他脑袋整个儿吞了下去。” 她说着,看向坐在身边的少女,道:“万一姬君在京中遇见这样的妖怪,那可不好。” 那女子眨了眨眼睛,似乎十分好奇,道:“难道您遇见过。” 源冬柿摆了摆手,道:“我虽未遇见过,但平安京夜夜都有怪事发生,也指不定今天便会遇见呢。”她又笑了笑,“似乎不应该这么诅咒自己呢。” 她话音刚落,车便停了下来,她用手中桧扇掀起了车帘,探头往外看了看,道:“这便是平安京最南端的罗生门啊……”她回过头,笑着看向坐在车中的女子,“已经到了罗生门,那么姬君,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扒掉我的衣服,抢走的钱财,连着这辆牛车也不放过?”她又笑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你们要牛车干嘛?” 那女子半边身体隐于黑暗之中,闻言侧过头来看源冬柿,她眼中闪着隐隐金芒,光滑的额头上逐渐长出了红色的犄角,她支起膝盖,一手搭在膝上,同样的姿势,晴明做起来优雅而又闲适,而她一个女子坐起来,竟带着几分狂放霸气,她笑了笑,扬着下巴,道:“牛,当然是拿来吃掉了。” 第30章 罗生门之六 源冬柿看着她,眼中毫无惧色,道:“那么车呢?” “车?”那女子一笑,“我岂会需要车这种无用的东西。” 那女子一边说着,那头如飞瀑一般垂在肩头的黑发逐渐由发梢至发根慢慢褪为白色,源冬柿靠着车窗,凭着城墙处的灯光,看见那个坐在车中的袅娜身姿渐渐抽高,肩膀变宽,那身踯躅色水干变成了暗金色盔甲,与他眼中金芒相得益彰,那一头的白发擦过脸颊,在散落在这副盔甲,与盔甲后深红色战袍之上。 源冬柿坐在车中,看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子,变成了身材高大的男妖怪,最后,那个男妖怪伸出袖中巨大的深紫色鬼爪,两只爪子扣住了车厢,下一瞬,她便听见了木料被生生掰折的声音,她还有些愣神,却只见那男妖怪双手硬生生将狭小的车辇木料掰裂,风从裂口处忽地灌了进来,将她面前的发丝吹得纷乱。 紧接着,狭小的车厢在妖怪深紫的鬼爪中碎成片片腐朽的木块,哗啦啦从她眼前掉落,挂着竹帘的横木打在她肩头,她也不觉得痛,只看见那妖怪逆着城墙的灯火,缓缓站了起来,他头上长着狰狞的犄角,一张脸隐于满头白发之间难以辨认,只能看见额发之下一双如同野兽一般的金色瞳孔站在车外的惟光没想到会忽然生出变故,只呆呆带起了头,看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妖怪,手中的火把“啪”一声掉落在地,火光闪了闪,随即不甘地熄灭。 随着火把的熄灭,周遭更暗了些许,然而源冬柿却将这个妖怪的面孔看得更清晰一些,难以想象的是,这个有着如此迫人气势的妖怪,竟然长着一张与他狰狞的犄角与鬼爪截然相反的,极为清秀俊朗的脸孔。 他的面向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金色的瞳孔,挺直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嘴角微微上扬的嘴唇,若没有犄角与爪子,倒像是哪家出门打猎的阳光健气少年郎。 源冬柿默默抖了抖肩膀,将搭在她肩头的横木抖落,然而方才被磕到的地方还有些隐隐作痛,她“嘶嘶”了几声,伸手揉了揉肩膀,道:“就算车对你来说无用,你又何苦毁了它。” 妖怪伸了伸自己巨大的鬼爪,居高临下地看着源冬柿,道:“惊叹吧!我就是这么的强大!” 源冬柿:“……” 这……如此……耳熟……的……台词…… 源冬柿眼角一抽。 她机械地扭过头,看向已经看着妖怪惊呆的惟光,道:“惟光,快回去吧,这个妖怪……并不是那么好对付。” 那妖怪似乎不满源冬柿只把他定位为“不怎么好对付”级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鬼爪大张,尖锐的指甲在城头火光中闪烁着点点寒光,他看着源冬柿,道:“凡人,你可知道我是谁?” 凡人源冬柿道:“妖界第二茨木童子。” 她话音刚落,惟光与那妖怪皆是一愣,惟光愣过之后,双腿开始不由自主地抖动:“他……他就是那个传说中丹波国的大妖怪茨木童子?” 而那妖怪则是眼中金芒一闪,道:“第二?凡人,谁给你的胆子说我是第二?” 源冬柿点了点头,这个最强酒吞吹既然没有顺势向别人安利他那个酒鬼挚友,看来此时两位童子还不认识,一个双臂健全还在抢钱抢衣服抢牛,另一个应该还在大江山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面对一人一妖两个疑问,源冬柿极为冷静,她先是对惟光道:“不错,这个扮成美丽女子想要扒我们衣服偷我们钱财盗我们牛车的妖怪,确确实实是来自丹波国的大妖怪茨木童子。”她又扭头看向茨木童子,道,“丹波国大江山上有一个一头红发的妖怪,赤裸上身,背着葫芦,嗜酒如命,他是妖界第一。” 一片沉默之后,惟光首先哭叫道:“怎么办啊!冬柿小姐!这可是茨木童子啊!” 茨木童子握紧了鬼爪,愤怒道:“那个妖怪是谁!让他体会体会我这钢拳的力量!我才是妖界的最强者!” 源冬柿扭头对惟光说:“无事,你快把衣服都脱下来,把身上的钱都搜出来,连着这头牛,一起交给他,就没有事了。”她回过头,又看向茨木,“那个妖怪啊,就是妖界之王,他是你的宿敌,也是你宿命之中无法斩断的羁绊,你无法打败他,却也心甘情愿地任他支配,供他驱策。” 她说完点了点头,道:“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 “胡说八道!”茨木童子皱起了眉,一张清秀的脸上满是愤怒的神色,“我从来不相信什么命运,我只相信我的力量,妖界需要领导者,但绝不是任何一个随随便便的人便能自称妖界之王!” 他说着,一只鬼爪握紧成拳,狠狠地砸在了碎木之中,那甩着尾巴的牛还未来得及哞叫一声,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撕裂成片片碎肉,四散飞溅,源冬柿在他出拳的一刹那便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却仍然被溅了满身血,而茨木童子则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他长长的白发发尾轻轻扬起,碎肉与鲜血溅在他白色的头发以及暗金的盔甲上,墙头灯火映照的那一半脸颊也沾满了飞溅的血污。 他一身血,和着周身迫人的气势,显得更加令人胆寒,源冬柿早知道茨木童子一拳之下的威力,却仍感觉到心中抖了抖,她刚想叫惟光快走,却听见扑通一声,她扭头一看,惟光已经在茨木童子骇人的气势下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知道妖怪都信奉着弱肉强食的准则,她也不知道这个茨木童子会不会一时兴起除了吃牛还想吃人,她只觉得有些后悔,倩兮女的笑声果然是代表着凶多吉少的。 她本想着抓住那个将头中将扔在罗生门的妖怪,所以才将计就计,将那个妖怪拉上车来,如果要早知道这个妖怪就是茨木童子的话,她就算是扛着牛跑,也要离他远远的。 她期待见到的是她手机里的五星满级式神茨木童子。 而不是这样一个危险的野生茨木。 她咬咬牙,一把拎住惟光的衣领,拔腿就跑,惟光猝不及防之下,被她拉着踉跄了几步,但也很快回复了神智,跟着她一起跑,他喘着气,望着源冬柿,道:“冬柿小姐……我们能跑得过吗?” 源冬柿道:“跑不过。” 惟光睁大了眼睛:“那……” “但也要试试!”源冬柿道。 她扭过头,只见茨木童子仍旧站在城墙下,她只能看见他高大的身形,扬起的白发,以及那只狰狞的犄角,那身影离她越来越远,她却并没有因距离的拉长而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这时,她清楚地听见茨木不屑地笑了一声,道:“就算跑得再远,要粉碎你们,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抬起右臂,将那如同从地狱中伸出的鬼爪再次拍在地面上,源冬柿只觉得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她正惊讶间,却见脚下伸出了一只巨大的深紫色的鬼爪,她还来不及反应,那只鬼爪便已经将她整个人握在了掌中,高高地举了起来。 那只鬼爪极为冰凉,似乎从寒冷的地狱中钻出来的,源冬柿被那只手举得高高的,一头长发顺着脸颊滑落下去,头部的充血让她脑子有些犯晕,她只恍恍惚惚看见惟光抖着手抽出了腰间的刀,去砍这只从地底伸出的手,然而这只手仿佛坚硬的岩石所铸,刀刃撞入只擦出点点火光,便毫无反应了。 茨木童子嗤笑一声,道:“徒劳。” 他话音刚落,惟光手中的刀发出“呯”一声,便碎成了两截。 源冬柿咳了几声,看向茨木童子,道:“茨木童子,你想做什么?” 茨木童子道:“那个在大江山上自称‘妖界之王’的妖怪,叫什么名字?”他沉声道,“我要让他尝尝我的拳头,让他知道妄自尊大的后果,让他匍匐在真正强者的脚下。” 源冬柿只觉得充血的头部似乎即将胀裂,她使劲摇了摇脑袋,正准备说话,忽然听见茨木童子一声痛呼,那紧紧箍住她身体的鬼爪松脱,她从鬼爪掌间滑落,风呼呼地从她耳旁吹过,坠落的时间仿佛只有一瞬,而下一瞬,她落入一个宽厚的带着熟悉芥子花香气的怀抱中。 她眼前有一刹那的空白,然后空白上逐渐浮起了点点鹅黄,那是长在几千米高山上的芥子花的颜色。 她咳了几声,抬眼望向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只看见他白如新雪的狩衣,与线条优美的下巴,她顿了顿,道:“晴明,我真的没有跟陌生女人搭话。” 晴明笑了笑,将她放到地上,她脑袋还有些晕晕乎乎的,而晴明已经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笑道:“大名鼎鼎的茨木童子,可不是一般的陌生女人呢。” 源冬柿觉得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她朝茨木童子那边看去,却看见茨木童子身前多了一个武士打扮的男子,那男子身形高大,腰间别着一只黑漆漆的刀鞘,而他手中握着一把太刀,刀身修长,就算在夜中,也散发出一道带着寒意的亮光,刀刃上一抹鲜血,汇在一处,自刃尖徐徐滴落,他脚下,是一只深紫色的断臂,那双长着指甲的手指微微弯曲,像是在握着什么东西。 源冬柿愣了愣,越过那个男子的身形,只见茨木童子微微躬着腰,完好的左臂捂着右臂断口,一双金色的眸子望着站在身前的男人,道:“你的名字。” 那男子开口道:“源赖光。” 茨木童子看向他手中的刀,道:“刀的名字。” 源赖光抬手将太刀收入鞘内,道:“頾切。” “源赖光,頾切。断臂之恨,绝不遗忘,源赖光,下一次再见,便是你的頾切碎裂之时。”茨木童子说道,哼了一声,再看向源冬柿,道,“大江山上的妖怪,我会亲自前去挑战,届时我会把他的头丢到你脚下,让你看看你所谓的‘妖界第一’,是怎么死在我这个‘妖界第二’手上。” 源冬柿:“……恕我直言,你的手已经断了。” 茨木童子:“……” 他微微眯了眯金眸,周身的气势卷起地上的尘土,朝源冬柿袭来,源赖光皱了皱眉,正要抽刀时,晴明已经猛地摊开手中蝙蝠扇,挡在了源冬柿身前,那股气流在扇面之前散于无形,待绘满了枫叶的蝙蝠扇撤开之后,罗生门下已经没有了茨木童子的踪影。 源冬柿还有些愣神,却听见耳畔回响茨木童子张狂而霸气的声音:“那些杂鱼,不用出手,便能被我碾个粉碎!” 源冬柿:“……” 好的,茨木童子先生,希望再见的时候你的脸不是高高肿起来的。 第31章 红叶狩之一 茨木童子负伤离开后,罗生门下只剩下了分裂数块的牛与车的残骸,散发着刺鼻的腥味,城上火光跳跃,照得源赖光脚下的影子也飘忽起来。 源冬柿看了看晴明,又看了看源赖光,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柿子小姐离开后,在下为柿子小姐卜了一卦。”晴明笑道,“在下也是很希望在下的卜算并不准的。” 他手中的蝙蝠扇在掌中轻轻敲动:“至于赖光大人嘛……” 源赖光收起太刀髭切,扭过头来看她,那双锐利有如鹰隼的眼中在斩下妖怪臂膀之后似乎又多了几分戾气,源冬柿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便干笑着转移了视线。 当时她脸上与身上全是黏糊糊的血渍,鼻间皆是粘稠的血腥味,连惟光都捏着鼻子站得离她老远。而站了血的衣服黏在皮肤上,也极不舒服。她叹了口气,只想到赶紧回到二条院洗个澡换身衣服,刚迈出步子,鼻间便嗅到一阵淡淡的芥子花香。 她对这个香味可以说是极为熟悉,还以为晴明跟了过来,却感觉到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的肩头,她扭头看去,却见身后站着一个美貌窈窕的女子,手中拿着一件宽大的空色单衣,披在了她的肩膀上,在与她对视时,微微一笑,看起来极为温柔。 而源冬柿却抖了抖,往后一缩。 那女子一愣,继而又笑道:“天冷,冬柿小姐当心着凉。” 源冬柿正要答话,又忽然反应过来,立马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使劲摇了摇头。 那女子眨了眨眼睛,十分不解地歪了歪头。 而这时,源冬柿身旁传来一声轻笑,她瞪了过去,只见晴明用蝙蝠扇掩着嘴,而那双狐狸般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而看那眼神,源冬柿知道,自己又被晴明玩儿了。 她回过头,咳了几声清清嗓子,朝那位美丽女子说道:“实在不好意思,方才……“她顿了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说“因为晴明叫我不要陌生女人搭话所以我就不跟陌生女人搭话”?还是“因为大妖怪茨木童子男扮女装欺骗我的感情让我现在对陌生女人都充满了警惕之心而且估计都不会好了”? ……不管说什么,好像都显得特别的怂。 源冬柿正色道:“是晴明说的,今日与我搭话的女子都是妖怪,所以我才生起了些许戒备之心。” 那女子愣了愣,随即掩嘴笑道:“晴明大人说得没错,妾身便是妖怪。” 源冬柿:“……” 晴明笑道:“她是我的式神,绫女。” 源冬柿:“……” 果然是被晴明玩儿了。 绫女柔声道:“深秋天凉,晴明大人遣我送一件衣服来,给冬柿小姐御寒。” 绫女这么一说,源冬柿又不觉得晴明这家伙讨厌了。她拢了拢身上那件尚还沾染着晴明惯用的芥子熏香的单衣,抬眼看他,他仍旧一身白色狩衣,突发一丝不苟地拢于立乌帽内,眉眼在罗生门城墙上的灯火映照下看得并不真切,然而就算如此,源冬柿也知道他眼角必然是微微上翘,像极了偷笑的狐狸。 王八蛋晴明偶尔也有不王八蛋的时候嘛。 “能驱使如此数量的式神,晴明先生真是太厉害了!”源冬柿拍马道:“那么,晴明先生,一定也有能送人回家的那种式神吧。” 她指了指一片狼藉的罗生门:“我的车和牛都没了呢!” 晴明闻言,眼中笑意更盛,他将蝙蝠扇在掌心中敲了一下,道:“当然。” 源冬柿踩着妖怪轮入道带着骇人的气势从平安京南端的罗生门一直飞到平安京北端的二条大路。 车轮上的鬼脸在风中发出声声霸气张狂的嗥叫。 源冬柿面无表情,任由大风将她的头发吹得纷乱,吹啊吹啊她的骄傲放纵。 惟光一手抓着车轮抖抖索索,最后在平安京留下一声拖长了的惨叫。 源冬柿决定收回那句话,王八蛋晴明永远都是王八蛋。 源冬柿回到二条院的时候,脑子还是有些懵的。 惟光从轮入道的车轮上下来,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宅院,然后摔倒在地,几个正在走廊上点灯笼的侍从听见响动,立马跑上前来,将惟光扶了起来,其中一个侍从看向源冬柿,有些迟疑道:“惟光他……冬柿小姐您……” 源冬柿正色道:“无妨,不过是带着惟光体会了回归夜色的平安京在宁静与安谧之下四伏的杀机而已,年轻人,还需要多历练历练。” 侍从:“……” 她转过身,朝内院走去,刚迈出一步,腿一软,整个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差点摔倒,侍从连忙过来要扶她,她一手扶起了回廊抄手,一手扬起阻止了侍从们的,神色凝重:“无碍,今日的平安京……确实是杀机四伏呢……” 在她踉踉跄跄地离开之后,其中一个侍从抖了抖,另一个侍从撑着惟光,看着他道:“你抖什么?” 那侍从无辜道:“能将冬柿小姐伤成这样,肯定是特别残忍强大的妖怪,啊……冬柿小姐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夜里的平安京杀机四伏,十分危险呢。” “啊,是啊。”那撑着惟光的侍从道,“连咱们中胆子最大的惟光都已经成这样了呢。” …… 源冬柿走在二条院内苑的走廊上,廊角一盏盏与她擦身而过的灯笼在她脚下映出了一道游移不定的影子,偶尔小风吹过,带着深秋凉意,她抖了抖,然后将身上拢着的男子单衣紧了紧,在嗅到衣服上的芥子花香时,她嘴角抽了抽。 “反正先偷偷回屋去。” 源冬柿打定主意,先偷偷回到自己屋里,换上自己的厚衣裳,梳洗一番,再去找紫姬他们分享自己今夜的奇遇。 源冬柿拐过屋角,来到自己屋子的渡廊下,廊下两盏桔色灯笼,将廊外伸展入回廊抄手内的枫叶边缘镀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耳边传来隐隐的喧闹声,她也不甚在意,便伸手掀开屋前横木垂下的厚重帷屏。 屋内一团热气涌来,在她眼前氤氲了一层薄薄的雾气,那原本传入耳中的喧闹声此时显得格外清晰,屋内的杌子旁坐了几位女子,正是紫姬小式部她们,小式部手中拿着一本唐诗集子,显然是在玩猜韵,她们听见响动便都转过头来,在看见源冬柿的一刹那,原本还有些喧闹的屋中静默片刻,只有小式部手中的唐诗集子从她手中滑了下来,摔落在地,发出“啪”一声脆响。 源冬柿:“……” 为什么在这一天,这群人,都聚集在了她的房间! 她默默地想把身上的男子单衣从肩膀上扯下来,坐在小式部身边的紫姬已经惊道:”冬柿姐姐,你身上的是男子的单衣吧?” 源冬柿还没答话,几位女房已经是双手捧脸,眼中满是惊讶:“难不成冬柿小姐去夜访贵族公子了?” 源冬柿:“……你们都想那儿去了!” 她一把将身上搭着的衣衫扯下来,然而几位女子眼中惊讶更甚。 “冬柿姐姐!你、你的脸是怎么了?!”紫姬一手捧脸,一手指着她。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伸手摸了摸脸颊,之前茨木童子杀牛时溅了她一身的血,虽然她当时擦了些,但难免有遗漏,风一吹,便在她脸上结了痂。 她眨了眨眼睛,道:“不是我的。” 弁君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冬、冬柿小姐!难道你出门夜访贵族男子的时候还顺便手刃了恶鬼吗?啊,不愧是冬柿姐姐!” 源冬柿:“……” “我真的不是去夜访贵族男子啊。”源冬柿有些无力地揉了揉额角,道:“事情是这样的,我因清凉殿事件与罗生门事件前去土御门宅求助晴明,然后在回二条院的路上,遇见了妖怪茨木童子。” 屋内女房皆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嘶声。 紫姬瞪大了眼睛,道:“我有听过这个妖怪的传说,据说是个残忍嗜血的大妖怪呢!”她说着用手撑着地面,朝源冬柿那边凑了过去,道,“难道,冬柿姐姐脸上的这些血迹是他的?” 源冬柿摇头:“也不是。” “那是?”小式部问道。 “哦。”源冬柿面无表情,“茨木童子在我面前杀了一头牛。” “……”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这是真的。” 紫姬在沉默片刻之后,道:“是我们二条院的那一头吗?” 源冬柿沉痛地:“是的。” “那你为它报仇了吗?” 源冬柿:“……他跑了。” 众女房:“……” 弁君又问道:“那这件衣服是哪位公子的呢?” 源冬柿卡了卡壳,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安倍晴明的。” 于是,第二日,平安京中那些每日闲得发霉的贵女们又获知了一个新八卦。 那位以式神考验众贵女梦中情人头中将的传奇姬君源冬柿,为了替今上解忧,调查清凉殿忽起妖风一事。调查途中却遭遇了丹波国的大妖怪茨木童子。 那茨木童子凶狠无比,当场将源冬柿的侍从惟光打得人事不省,源冬柿悲愤交加,便与茨木童子开始交战,无奈妖怪凶狠又狡诈,源冬柿遭他暗算,受了重伤,正这险象环生之际,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及时赶来,从妖怪手中救下了源冬柿。 安倍晴明怀中抱着虚弱的源冬柿,皱着眉,道:“你,还好么?” 源冬柿嘴角噙血,脸色苍白,眼中带着泪,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安倍晴明的脸颊,道:“你终于来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晴明垂下眼睫。 “我不怪你。”源冬柿惨然笑道,“你也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晴明沉默片刻,将自己的衣衫披在了怀中人儿的身上,收紧了手臂,看着她没有丝毫血色的脸颊,沉声道:“茨木童子,我决不饶他!” 此时,天空降下了沥沥小雨,打在片片如血的枫叶上,远处传来凄然的筚篥乐曲,似乎是谁的悲鸣。 …… 源冬柿:“……” 第32章 红叶狩之二 那天过后的京中便一连下了好几天的绵绵秋雨,这雨一下,便仿佛收不住势,源光每日披着一身雨水从宫中回到二条院,性格温和的他也忍不住抱怨:“近日来日日下雨,也不知何时才能放晴呢。”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接过女房递来的鎏金手炉,看向百无聊赖靠在杌子旁听少纳言读诗的源冬柿,道:“近几日怎不见冬柿小姐出门调查清凉殿一事,今日主上还问到了呢。” 其时少纳言正在读元稹的诗,讲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紫姬道:“这元微之也当是个痴情人。” 源冬柿手里把玩着放在杌子上的元稹诗集,道:“那你应当去看看他的《莺莺传》。”她将集子放回杌子上,从一旁的碟子上取了一个美作饼,掰碎了些,看向源光,道,“兄弟,你刚刚说啥?” 源光好脾气地说道:“今日我入宫觐见的时候,主上问道,清凉殿一事,冬柿小姐调查得怎么样了。” 源冬柿将掰碎的那一半塞进嘴里,道:“这不最近下雨吗?” “我记得冬柿小姐以前也曾雨天出门过。”源光道。 源冬柿敷衍道:“不仅下雨,还冷。”她叹了口气,道,“就算身上裹了几层衣服,仍旧是感受到了平安京的寒冷呢。” 源光还想再问些什么,紫姬已经说道:“公子,你再问也是枉费。”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冬柿姐姐只是不想出门。” 源光似乎有些惊讶,道:“冬柿小姐不是最喜外出吗?” 源冬柿木着脸,又将手中的美作饼掰下一块来。 源光似乎想到什么,手中蝙蝠扇轻轻敲在了杌子上,道:“最近京中的确是有冬柿小姐的传言,我还以为都是空穴来风,看来……” 源冬柿正要大力拍源光的肩膀,含泪道终于有人能懂我,却见源光点了点,笑了笑,道:“看来这是冬柿小姐羞涩了呢。” 源冬柿:“……” 羞涩? 喵喵喵??? 原本还在听诗的几位女房都用桧扇掩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道:“对呀对呀,我们可都记得那日冬柿小姐披着晴明大人的衣服回的二条院呢。” 弁君道:“冬柿小姐与晴明大人同样都是极为强大的阴阳师,一同猎杀恶鬼,羁绊一定比旁人来得深厚吧,哎呀呀,想到满身鲜血的冬柿小姐被晴明大人温柔地搂在怀中,晴明大人那张画过无数咒符的手轻柔地替冬柿小姐拭净脸上的血渍,便觉得那场面格外温馨呢。” 源冬柿:“……这里我需要说明一下,你们见到我的时候我脸上的血已经干透了……” 并没有人理会她。 小式部道:“听惟光说,还是晴明大人用式神将他们送回二条院的呢!”她眼中全是羡慕,“身上披着还带着晴明大人香味的衣服,驾着晴明大人的式神御风而来,冬柿小姐真是好幸福啊。” 源冬柿:“……如果你们觉得踩着一个长了张老头脸的木轮子一路飞奔而来很幸福的话,我会建议晴明让你们也体验一番,吹啊吹啊你们的骄傲放纵,大风越狠,你们肯定越荡。” 也并没有人理会她。 “这么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怎么能只有我们二条院私下讲述呢。”小式部捧着脸笑道,“我忍不住告诉了内大臣三女公子的女房,内大臣三女公子入宫觐见的时候,又忍不住告诉了宫中女官,女官们争相传颂,听说其中以为极为有才的女官还想写个故事呢!名字都取好了,叫《土御门物语》!冬柿小姐你是不是很开心!” 源冬柿:“……我一点都不开心。” 她都快气死了! 如果早知道一件衣服,便会让平安京的贵族女子们将她跟晴明拉郎写同人小说,那么那天她宁愿用灯笼鬼取暖。 她将剩下的美作饼全塞进嘴里,侧过头看向屋外,气呼呼地咀嚼着。 外面阴云密闭,再隔了屏风与帷屏,屋内便更加暗了,于是便在杌子上安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灯光虽弱,却也盖过了屏风外透进的光,她只能看见屏风上大多大多的木槿花。屋外雨声渐小,似乎雨势歇了些。 身旁源光与众女房一起讨论那位宫中女房刚刚动笔的《土御门物语》,源冬柿艰难地将那半个美作饼咽下,便听见屋外传来一个侍从的声音,道:“公子,权少纳言已到访,正在正殿等您?” 源光听见声音,便扬声道:“替他备好茶点,我这便过来。” 他说着抖了抖身上的束带衣摆,道:“我先去正殿见客,待会儿再来。” 带他掀开帷屏出了门,源冬柿才问道:“那位权少纳言是谁呀?” “冬柿小姐竟然不知?”弁君笑道,“这位权少纳言,便是兼家大人家的公子,道长大人呀,。” 源冬柿挑了挑眉,道:“道长?” 年纪轻轻便担任了从五位上的官员,果然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这位兼家大人公有五位公子,道长大人行五,他的兄长们如今大多在朝中担任要职,可谓是家室显赫呢。而道长大人年纪轻轻,相貌却极为俊美,他初次任职,便是右兵卫权佐,人称‘赫颜右兵卫’,去年冬天一次在宫中当值时,主上身边以严厉闻名的典侍对他一见钟情,夜中竟来到他屋中引诱他呢。”小式部说着,啧啧两声,“那时道长大人才仅仅十五岁呢。” 源冬柿瞪圆了眼睛,从桌上拿了一块美作饼,塞到嘴里,催促道:“后来呢后来呢,那位典侍得手了吗?” 小式部摇摇头,道:“据传道长大人并未让她进屋,只隔着帘子,道‘雪夜寒冷,大人当心冻伤’,那位典侍道‘你屋中暖,便让我进去吧’,他道‘大人就算进了屋,也能看见数九寒天的风雪’。那位典侍本来便自视甚高,被一个十五岁少年如此拒绝,便跺了跺脚,毫无仪态地离开了,而此事传出之后,那位典侍便向主上请辞,回家乡嫁人去了。” 源冬柿拍了拍手,道:“甚是精彩。”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既然那位典侍是来引诱道长的,那么想必也是偷偷摸摸过来的吧。 “当时道长大人旁边的屋子睡的便是公子呢!”弁君道,“惟光夜里听见动静,便起床来听了。” 源冬柿:“……” 她差点忘了最初的“传奇姬君”的故事,便是由惟光传出去的。 她到底是住在了怎样一个危险的地方。 几位女子在屋中叽叽喳喳了许久,便有些乏了,紫姬还是小孩子,有些嗜睡,她的乳母少纳言便带她回屋中午睡去了,源冬柿陪着小式部他们掷了会儿双陆,掷了几把,便输了几把,时间久了,便也觉得有些困,她打了个呵欠,起身离了双陆棋盘,道:“我回去睡睡。” 弁君笑道:冬柿小姐这才刚起床没多久呢。” 源冬柿一本正经道:“我晚上还要练琴呢。” 确切来说,是被妖琴师逼着学琴。 她掀开帷屏,便感觉屋外一股冷风吹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此时连绵数日的小雨已经停了,只屋檐还时不时滴落几滴雨水,抄手外的枫叶经雨水打湿过后,更显得艳丽,天空阴云散了些许,隐约能看见几束光从重重云层之内射出,仿佛过不久便会一散而尽。 源冬柿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决定还是明日出门打探打探消息,将清凉殿事件调查清楚。 她慢悠悠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刚拐过屋角,便听见不远处的廊下传来几声清朗的笑声,她循声望去,只见廊下站着一个人,那个人一身利落的武士打扮,腰上系着太刀,抱着双手,倚着廊柱站得挺直,他侧着头,望着廊外被雨水打湿的枫叶,源冬柿只一眼,便认出此人便是之前一刀斩下茨木童子手臂将她救下的源赖光。 而他身旁,两个人围着双陆棋盘坐着,其中一人一身狩衣,正是换了衣服的源光。 另一人坐在他的对面,一身白色直衣,头上带着垂缨冠,装束比只穿着狩衣的源光要正式得多,他大约十六七岁光景,相貌清秀美丽,此时正皱着眉望着双陆棋盘,道:“不可能,我可是苦苦练过。” 源光只笑了几声,从身旁的杌子上取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 源赖光收回视线,低头又看向他们的双陆棋盘,道:“道长大人,你应当先出黑马。” 那少年应该便是藤原道长了。 藤原道长皱着眉,抬头正要朝站在他身后的源赖光说话,忽然看见了不远处站着的源冬柿,他眨了眨眼睛,道:“赖光,那不是你妹妹吗?” 源冬柿:“???” 源赖光此时也看向了她,那原本有些锐利的双眼在一愣过后,柔和了些许。 “道长说笑了,我这里怎会有赖光大人的妹妹……”源光笑着扭头,在看见源冬柿的时候愣了愣,皱了皱眉,道,“冬柿小姐?” 源冬柿嘴角微微抽搐,她道:“你们误会了……” 然而源光却一脸恍然大悟,道:“原来冬柿小姐从歌乐山远行至平安京,便是来寻找兄长赖光大人的啊。” 源冬柿嘴角剧烈地抽搐:“你们真的误会了……” 藤原道长看向源赖光,恨铁不成钢道:“上次还是我命人将蝉丸的《逢坂歌》送给她,想助你们俩相认,你却一声不吭,赖光啊,你来到京中不就是为了找你妹妹吗,快去与她相认吧。” 源冬柿:“……” 你们还让不让人解释了。 源赖光只直直看着源冬柿,如同罗生门那夜,看得源冬柿头皮有些微微发麻,她后退一步,源赖光察觉她的动作,眼中闪了闪,垂下了眼帘,嘴唇张了张,哑声道:“是……你吗?” 秋日寒风将廊外的枫叶吹得轻轻摇晃,一道光破开云层,斜斜自屋檐底下,擦着源赖光的脸颊,洒在了他的右肩上,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那双总是带着些许戾气的眼睛。 源冬柿:“……” 总觉得最后的画风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道:“……不是。” 第33章 红叶狩之三 源冬柿说完那句话之后,廊下便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直到鸟雀拍打着翅膀,停在了院中枫树上,枫树枝桠轻轻摇晃,发出娑娑声响,几片枫叶自枝头掉落,轻飘飘地落在了院中池塘的水面上,荡起一圈一圈浅浅的涟漪。 源光首先笑着打破了沉默,道:“那么,道长,我们再来一局双陆吧。” 藤原道长看了看源冬柿,又抬头去看源赖光,应道:“好,这一句肯定赢你。”他顿了顿,又道,“赖光,你之前不是想去拜访近卫中将大人吗,现在便去吧。” 源赖光沉默着点点头,便要离开,他在转身前又一次看向源冬柿,源冬柿也坦然与他对视,此时天空中的阴云逐渐散开,一道道明亮的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那有些锐利的棱角柔化了些许,他微微垂眼,然后道:“赖光便先告辞了。” 源冬柿点点头,道:“赖光大人路上小心。” 最终,源赖光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便离开了这重重回廊,他步伐坚定而很稳,似乎任何风雪都无法撼动。 这样一个强大的武士,应当也是有着骄傲与锐气的,而强大如他,终究也没能保护住妹妹,这种悔恨与不敢大约会伴随他一辈子,难以从心中剥离开去。 源冬柿叹了口气,与源光以及藤原道长打了声招呼,便慢慢地往自己的屋子踱去。 第二日源冬柿起床,迷迷糊糊间便被屏风外照进屋里来的阳光晃了满眼,这让已经连续好几天听见雨声的她颇有些不习惯,她伸手在眼前遮了遮,然后一头栽在枕头上。 她扯着被衾,正要将头盖住,妖琴师冷清清的声音便现在屋内响起了:“冬柿大人,你该起床去拜访晴明先生了。” 她打了个呵欠,从被子里钻出一个头来,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便看见了妖琴师跪坐在她的枕边,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源冬柿一手拍在额头上,道:“现在几时了?” “午时。” 源冬柿翻了个身,道:“还早。” “好的。”妖琴师应道。 源冬柿又打了个呵欠,正要迷迷糊糊间睡去时,耳边忽然炸起一声琴音,如同响彻春天的第一道惊雷,她只觉得胸腔中的心脏忽然加速跳动,她呼吸一窒,倏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哭丧这脸道:“我起床还不行吗!” 妖琴师停下拨弦的手,道:“好的。”说着身形渐渐隐去,只余那扇绘有藤花的四尺屏风。 源冬柿一手扶额,觉得有些想哭。 寒风飘逸洒满她的脸,式神叛逆伤透了她的心。 源冬柿驱车赶到位于土御门路一条戾桥的清明宅时,已经是未时三刻了。 这一日天气格外好,阳光灿烂却不灼人,洒在身上令人感觉分外惬意,似乎被连日来的阴雨锈蚀的骨肉又恢复了些许活力,桥头上的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晃,源冬柿刚下了牛车,刚走道那扇画着五芒星桔梗印的陈旧大门门前,便听院里传来一声声朗笑。 如果不是笑的人是个男子,源冬柿觉得这笑声完全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而她今日要寻的人,平安京的守护神,人类的大救星,安倍晴明,通常是不会笑得如此畅快淋漓的。 她想了想,还是用曲着的中指指背敲了敲院门。 她还想着院内的人相谈正欢,估计敲门的声音太小是听不见的,便准备加重力气。而这一下还没敲下去,院门忽然丛里面拉开一条缝,然后她便看见一条分了叉的黑色尾巴从门缝中探了出来。 源冬柿愣了愣,然后伸手,一把握住了那只尾巴。 一声凄厉的猫叫声从门内传来,然后便是一个男声问道:“猫又,屋外的是谁?” 原来是猫又。 源冬柿啧了一声,要是无主猫,她还打算直接带回去养。她放开了手,那只黑色猫尾巴便嗖的一声蹿了回去,她笑了笑,推开了门,便看见猫又那道黑色的身影已经蹿进了院内的杂草中,然后又身手伶俐地跳上了屋子走廊。 屋子廊下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着黑色狩衣,相貌英俊,眼角微微向下,看起来似乎是没睡醒的样子,正是源冬柿曾见过一面的晴明师兄,贺茂保宪。他一手端着白釉酒盏,另一手将跳到走廊上的猫又捧到怀中,看向推门而入的源冬柿,道:“竟然是冬柿小姐,晴明,看来你又猜对了,京中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猜对了?”源冬柿有些奇怪,她沿着草丛之间不起眼的石子小径走上回廊,走到廊下的杌子旁坐着。 晴明就坐在贺茂保宪对面,慵懒地依靠着廊柱,一只膝盖屈起,姿态潇洒而闲适,他两手捧着一份书稿,扭头看向源冬柿,笑道:“今日在下与师兄比卜算呢。” 他一边说着,挥了挥手,式神绫女凭空出现,在源冬柿的面前又加了一盘卖相十足的绢面茯苓糕与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石川兽目茶。 “我们今日都卜算出今日会有客人造访晴明宅邸,然后我们便猜今日前来拜访的人是何人,他猜是冬柿小姐,我猜是博雅三位。”保宪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够白梅黑釉碟中码得整整齐齐的绢面茯苓糕,然而他手还未捧到点头,一柄蝙蝠扇已经横在了他与点心之间,他面不改色地收回手,看向晴明,道,“一盘绢面茯苓糕而已。” 晴明收回蝙蝠扇,又低下头去看手中书稿,道:“这是绫女特意为柿子小姐准备的,师兄可不要夺人所爱。” 保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想当初,你还是一个刚刚行了元服礼小孩,天真烂漫,极为可爱,父亲每每给了你什么好吃的,你都第一个想到我,巴巴地每天晚上溜到我屋里给我吃。而如今,你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师弟。” 晴明笑道:“还有这等事,我怎不知?”他说着,抬起头看向保宪,道,“师兄,愿赌服输,今夜代我去宫中值夜吧。” 保宪给怀中猫又顺毛的动作一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一边扭头看向源冬柿,一边说道:“冬柿小姐你评评理……” 一手端着石川兽目茶,一手拿着一个茯苓糕的源冬柿瞪眼看他,道:“需要我评什么理?” 贺茂保宪沉默片刻,道:“没什么。” 源冬柿闻言,便又啜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石川兽目茶,看向晴明。 晴明靠坐廊下,手中一叠长长的书稿,他垂着眼看书稿,看得格外认真,从她的角度,还能看见他轻颤的眼睫,廊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肩头,为他镀上一层模模糊糊的金色的光芒,此时他眼中不见平时戏谑的笑意,整个人显得安静而美好。 她看他看得认真,便随口问道:“晴明先生看的什么?” 她说着咬了一口手中的绢面茯苓糕,松松软软,带着丝丝甜味,绫女真是好手艺。 贺茂保宪一边为怀中的猫又顺毛,一边道:“近日宫中传出的故事本,这几天近卫中将他们在宫中当值都是靠这本书度过漫漫长夜的呢。我想着晴明今夜要去宫中值夜,便向近卫中将他们要了来,借给他晚上看看,消磨时间。”他说着,皱眉想了想,道,“这本书似乎是叫什么《土御门物语》……” 源冬柿被嘴里的绢面茯苓糕噎住了。 她动作僵硬地扭头看向晴明,却见晴明已经放下了手中书稿,嘴角带着笑,自杌子上端起面前的白釉酒盏,轻轻啜了一口酒,看向源冬柿,道:“柿子小姐怎么好似受了惊?” 源冬柿嘴角抽搐,看向他握在手中的书稿。 晴明笑笑,道:“传言荻尚侍文采过人,今日从这《土御门物语》第一卷看来,确实是名不虚传呢。” 源冬柿:“……” 见他这么一说,保宪饶有兴趣地说:“噢?这《土御门物语》讲的是怎样的一个故事?” 晴明嘴角一扬,他轻轻将酒盏放回杌子上,道:“师兄看了不就知道了吗?” 他话音刚落,源冬柿立马道:“保宪大人,你不用看了,《土御门物语》其实讲的就是一个住在土御门大路名叫阿良良木历的男子每日遭遇鬼怪的故事,这些故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又新奇又刺激,可对于你来说,不过是日常小事而已。” 她说着看向晴明,却见晴明也正笑着看她,眼角上翘,眼中带着促狭的笑。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又扭过头去不看他。 “既是如此,那么就不看吧,我本身也讨厌看宫中女人那些让人牙齿泛酸的文字,看着都费劲。”保宪说道,抱着猫又起了身,道,“既然打赌输给了晴明,那么我便去准备准备,今夜去宫中当值了。” 晴明也不起身相送,只笑着道:“师兄慢走。” “我偏偏要快走。”贺茂保宪道,一手抓着猫又,便快步走下了走廊,离开了晴明宅。 源冬柿:“……” 待保宪走了之后,源冬柿再看那些搭在晴明膝上的书稿,只觉得说不出的尴尬,她埋着头喝茶,也不知道是不是屋檐外的阳光带了些深秋难见的灼热,她竟然觉得耳廓有些微微的发热。 一阵风带起眼角的铃铛轻轻晃晃,悦耳的叮当声在她耳旁响起,随之而来还有一声晴明的轻笑。 她放下茶碗,看向晴明,晴明一手支颐,正歪着脸看她,眼中全是笑意。 “看样子……柿子小姐知道《土御门物语》?”晴明问道。 源冬柿额角抽了抽,道:“略知一二。”她说着,又将头埋到茶碗中去。 “那柿子小姐也应该细细研读一番才是,故事相当不错呢。”晴明笑道,抬眼看向侍立一旁的式神绫女,道,“劳烦绫女为柿子小姐续茶。” 源冬柿一愣,这才发现她的茶碗中已经空空如也了。 她只觉得耳廓的热度嗖一下蔓延至整个耳朵,几乎有烧至脖颈的趋势。 她面无表情将衣领拢紧了一些,道:“我也与保宪大人一样,觉得宫中女官的文字太过晦涩,不太好理解呢。” 晴明笑意更甚:“无妨,若柿子小姐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在下。”他拾起搭在膝上的书稿,道,“比如这句‘阴阳师跌跌撞撞迈入荒原之间,那被妖怪贯穿的肩部此时因流血过多,反而倒不怎么疼了,但他眼前却有些模糊,仿佛下一秒便要倒在这些枯萎蒿草之间,而他身子摇晃时,一双纤长的手已经扶在他肩头,掌中灼热,使得他几乎消失的触觉又瞬间回归……’这段便是描写主角阴阳师与女主人公嵯峨柿子的初次相遇……” 源冬柿气若游丝:“你够了……” 晴明无辜道:“好故事便想与柿子小姐分享呢。” 源冬柿几乎给他哭出来了:“你不生气?” “为何生气?”晴明笑着,将绫女端来的茶亲自放到源冬柿身前,作了个“请”的手势,“本想着今夜当值的时候拿来消遣,没想到却这么一口气看完了,也不知道狄尚侍什么时候才完成第二部分。” 源冬柿:“……” 晴明又抬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道:“话说回来,若柿子小姐彻夜不回二条院,应当也无事吧。” 源冬柿抬眼看他,道:“怎么?” “没什么。”晴明笑笑,道,“只是想把柿子小姐留下来罢了。” 源冬柿:“……” 她往后一缩,她睁大了眼睛,道:“什、什么?” “柿子小姐怎么好像又受了惊吓?”晴明眨了眨眼睛,“柿子小姐今日不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吗?” 源冬柿一拍杌子,然后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晴明,叱道:“晴明你血口喷人!我才没有呢!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晴明!” “哦?”晴明挑了挑眉,道,“柿子小姐今日不是为了清凉殿一事来的?” 源冬柿指着他的手僵了僵,然后无力地垂落:“当然。” “那便是了。”晴明道,“在下只是想邀请柿子小姐夜探清凉殿罢了。” 源冬柿:“……” 王八蛋晴明,夜探清凉殿为什么要说得那么令人想入非非啊! “可是在下始终不知,柿子小姐口中的晴明到底是怎样的。”晴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在下明明只是个极为正直,却又受物忌所扰的阴阳师罢了。” 源冬柿:“……” 呵呵,你装,你继续装。 第34章 红叶狩之四 平安京入了秋之后,天黑得是一天比一天早,才刚进酉时,便已经寻不到丝毫阳光了,天还未黑得彻底,清凉殿的走廊上便点起了盏盏桔色灯笼,将这条长长的走廊照得通明,源冬柿只着了袜,小心翼翼踩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唯恐发出声音。 夜中当值的年轻朝官们大多歇在清凉殿西厢,此时还未到入睡的时辰,在宫中有相好的去会相好了,没有相好的便都聚集在一处,或玩玩游戏,或谈论谈论各人的风流韵事。 源冬柿走到一件屋子的门帘下,隔了三重厚厚帷屏,仍能听见屋内几名男子在谈论如今平安京各家有名的美人,有说新进宫的梨壶女御,有说哪位大臣家尚还待字闺中的女公子,源冬柿听了几段,也不甚感兴趣,便准备离开,这时,屋内一男子道:“说来,你们见过住在二条院的那位传奇姬君冬柿小姐吗?” 源冬柿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她将耳朵凑向御帘,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那几位朝官已经正在喝酒,方才说到源冬柿的那个男子话音中带着明显的醉意,他似乎打了个酒嗝,道:“前些日子的清凉殿盛宴上,那位冬柿小姐不是也来吗,她下车辇的时候,我便远远瞧见了她,只那一眼,便忘不了啊。” 源冬柿一脸懵逼:“……”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猛地回头,皱着眉朝站在她身后的晴明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晴明无声地笑着,用蝙蝠扇掩住了嘴唇,伸手示意她继续。 屋内的讨论还在继续,那喝醉了的男子说完之后,另一人便说道:“那次盛宴我也去了,不过我到的时候,那位冬柿小姐已经入了几帐,只能从竹帘下方看见她红梅色的唐裳一角。顺通大人,你瞧见了她便念念不忘,头中将大人更是为了她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了罗生门之下,想来,该是绝色吧。” “绝色。”那喝醉了酒的男子顺通道,“这样一名绝色收在了源氏中将院里,想必……”他拖了老长,然后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笑。 源冬柿听见皱了皱眉。 这时另一人道:“可京中铺天盖地可都是她与安倍晴明的传闻哪。” 源冬柿扭头去看晴明,屋内自三重帷屏透出的暖光与走廊上灯笼的桔色灯光洒在他脸上,映出了他弯弯的眼角,此人似乎正在笑。 源冬柿皱了皱眉鼻子,再去听壁角,估计这屋中的几位朝官都拜读过荻尚侍的大作《土御门物语》,于是纷纷附和之前那人所说,而那顺通却哼了一声,道:“源氏中将喜爱美人之名京中无人不知,那传奇姬君又生得好相貌,孤男寡女共居二条院,恐怕早生苟且之事……” 他话还未说话,源冬柿便想踹进屋里去糊此人一脸灯笼鬼,而这时那人话忽然停住了,沉默片刻之后,屋内众人惊讶道:“顺通大人说不了话了!难道是中了什么咒吗!” 源冬柿收回准备踹出去的腿,扭过头去,却见晴明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唇边,嘴唇轻轻张合,似乎正在念咒,他与源冬柿看着她,便笑了笑,撤下了手。 于此同时,屋内那位名叫顺通的朝官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有妖怪!有妖怪!” 他叫得凄惨,听动静似乎还要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里来,源冬柿想也不想,立马拉过晴明拐到了走廊一边的暗处,果然,下一刻,一个身着黑色束带的年轻男子掀开帷屏冲了出来,自走廊的另一边跑去。 待他脚步声渐渐远离,源冬柿松了一口气,她探头去看那边的情况,只见原先在屋中的那几位公卿都出了门,望着顺通离开的方向议论纷纷,其中一人道:“顺通大人去的那边应当是梨壶殿吧,可别冲撞到了那位女御。” “要我说,顺通大人就不该说那番话,安倍晴明之法力,平安京谁人不知,这下冒犯了吧。”另一人道。 之前那人疑惑道:“可就算安倍晴明法力高深,又怎会知今日顺通大人所言呢,难不成真的有……”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来,而其余的公卿似乎也跟着他的话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几人不自禁地抖了抖身体,也不再想顺通,掀了帷屏回了屋去。 源冬柿正要缩回来,却听见身旁的晴明带着笑意道:“哎呀哎呀,柿子小姐拉着在下的手倒让在下想到《土御门物语》中,嵯峨柿子拉着阴阳师躲避山中大妖怪追杀时的情形呢……” 源冬柿这反应过来,她像是甩烫手山芋似的将他的手甩到一边,而估计是用力过猛了,只听见一声闷响,源冬柿低头看去,她方才甩出去的手,重重地磕在了墙壁上。 晴明叹了一口气,伸出另一手揉了揉被墙壁磕到的手背,道:“万一在下再也无法画符了,被我那师兄赶出了阴阳寮,柿子小姐是打算怎么负责呢。” 源冬柿心中也有些歉意,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也是会画符的。” “噢?柿子小姐说的是那种能召唤出灯笼鬼以及唐纸伞妖的符吗?” 源冬柿:“……” 闭嘴!非洲人的尊严不容侵犯! 等到屋内重新传来几位值夜公卿的讨论声,源冬柿这才从暗处走了出来,她之前看过屋中走出来的那几人,此时再仔细听屋内人的说话声,只觉得有些奇怪,她扭头看向晴明,道:“保宪大人不是今夜要来带你值夜吗?” “这个时辰,师兄估计寻了间屋子睡觉去了吧。”晴明道。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道:“现在才戌时没错吧。” 晴明用蝙蝠扇抵着下颌,笑道:“师兄偶尔会酉时入睡。” 源冬柿沉默片刻,又问:“那么他一般是几时起床?” 晴明想了想,道:“应当是午时。” 源冬柿:“……” 如果贺茂保宪就在纤长,那么源冬柿是很想给他跪一跪的,这个人,一天居然能睡十六个小时! 源冬柿扭了扭眉毛,道:“你既然今夜本来就要进宫,为何还要让保宪大人代你值夜。”她前一天便请妖琴师给晴明寄去了书信,说的今日前来拜访,而晴明则以“来访者为谁”与贺茂保宪打赌,输的那一方今晚进宫值夜,也就是说,贺茂保宪,被他可爱的师弟,驴了。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晴明,你这个大骗子。” 晴明笑了笑,道:“如果不使些小手段骗他来值夜,那么今夜无论如何也叫不到他来宫中。” 源冬柿此时都想替贺茂保宪哭一哭了,她道:“这样的小手段你经常使用吗?” “偶尔。”晴明眯了眯眼睛,“但屡试不爽。” 源冬柿:“……” 她为贺茂保宪叹了口气,看向晴明,道:“那你今夜把你师兄骗来宫中,也是为了调查清凉殿妖风一事吗?” 晴明笑了一声,走到回廊抄手前,他将手中的蝙蝠扇敲在另一手的掌心上,道:“想必那日柿子小姐前来清凉殿参加盛会之时,便看见了院中的红枫吧。” 源冬柿点了点头,她朝晴明身后的廊外望去,此时虽有廊灯照明,但光亮有限,廊外除却灯光,仍是漆黑一片,但也可见廊外枫树幢幢的身姿,她想了想,道:“我听宫中女房说的是,今年宫中的枫叶红得格外的早,尤其是清凉殿。” 晴明眼中含笑,听她说完,然后缓缓摇摇头,他望向廊外,道:“柿子小姐有所不知,清凉殿的这些枫树,是今年暮春之时才移植于此的。”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道:“暮春移栽的?”她顿了顿,又道,“怎会在春季移栽枫树,不是应当移栽樱树吗?” 晴明笑道:“今年春季樱见祭时,那个男人在清凉殿西厢也举办了如此盛宴,六位上官员皆可参加,而这时,摄津守藤原义道刚好在京中,便带了妻女,前来参加盛宴。” 源冬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晴明说的“那个男人”便是当今的天皇。 “摄津守乃是乃是从五位下,堪堪够上与会官员的品级,但在高官如云的平安京,却是极不起眼之人,与会官员极少主动与他搭话,他与妻女可谓是备受冷落。”晴明道,用蝙蝠扇轻轻敲了敲回廊抄手,“然而此次盛会之后,却有不少三位上官员对他又羡又恨。” “为何?”源冬柿问道,“因为那次盛会他无意中得到今上青睐吗?” 晴明笑着摇摇头,道:“非也。”他道,“得到那个男人青睐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女儿。” 源冬柿瞪圆了眼睛,道:“他女儿被今上看上了?” 晴明点点头,道:“也不知两人是怎么遇见的,那次盛会之后,摄津守的女儿便入了宫中,住在梨壶殿,先是为更衣,后又升为女御,从五位下地方国守的女儿成为女御,这是极为少见的,而这位摄津女郎不但做到了,并且还专宠了一段时间。” 源冬柿听他讲述,笑道:“没想到晴明你也深知宫闱趣事啊。” 晴明朝她笑笑,然后道:“柿子小姐可冤枉在下了,在下可没有特意打听,而是那位盛宠太过,京中无人不知。只因那位梨壶女御的闺名,那个男人在迎她入宫时,便命人将城外的枫树移栽至清凉殿以及梨壶殿,便是为了让梨壶女御秋季第一时间看见枫叶染红的模样。” 源冬柿听着咋舌,半天才挤出一句:“这可真是盛宠太过了……” 想必那段时间的平安京上上下下说的八卦都是此事吧。 她想了想,道:“你怀疑,清凉殿妖风一事,与这位梨壶女御有关联?” 晴明点点头,又道:“事实上,在梨壶女御初入宫之时,师兄便向我说过,觉得这位来自摄津的女郎有些古怪。”他看向源冬柿,嘴角带了些笑意,“那些城外的枫树,便是由师兄带了阴阳师们遣了式神运进宫中的。” 源冬柿:“……” 她嘴角抽搐,道:“那晴明你……” “哦,那段时间在下刚好犯了物忌。”晴明面不改色。 源冬柿:“……” 她想了想,道:“今上因为梨壶女御的闺名,而将城外的枫树移栽至宫中,那么,那位梨壶女御的名字……”她顿了顿,看向晴明,道,“是叫红叶?” 晴明点了点头:“正是。” 源冬柿瞪圆了眼睛,然后忽然想起什么,道:“那个名叫顺通的公卿跑去了梨壶殿……”她看向晴明,一脸凝重,“他可能会有危险。” 第35章 红叶狩之五 大约是那位名叫红叶的女子相貌倾城无双,深得天皇宠爱,自清凉殿到梨壶殿的路上,源冬柿皆能看见回廊边上丛丛枫林,回廊灯光有限,看不真切,偶有几枝伸入回廊,枝头的枫叶均是红得犹如鲜血染就一般。 源冬柿此时也顾不得脚步声会不会引来夜中当值的公卿,她脚步有些急促地顺着那条长长的回廊走去,虽然只着了袜,但走在木制地板上,还是发出了并不清晰的声响。 她刚出了清凉殿,前方回廊便走过几名持着火把的值夜朝官,她急急忙忙拉着走在她身旁的晴明准备躲到抄手外围的枫树后头去,便听见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声女子笑声,这笑声在夜中颇让人心里发颤,那几个持着火把的值夜武士一听,便攥紧了腰间太刀,往那方向走去了。 源冬柿觉得不太对劲,从廊柱下探出身子,正准备跟上去,便听见身后的晴明笑道:“柿子小姐,还不快走?” 她扭头看去,只见晴明眼中带笑,正看着她。 “你……”源冬柿指了指方才传来女人笑声的方向。 晴明笑道:“不过居住在宫中的旧相识帮了个忙罢了。” 旧相识? 源冬柿脑中一瞬间涌入头中将与源光比赛勾搭老宫女、今上身边的典侍勾引未成年小鲜肉、阴阳师夜会美宫女等等宫闱趣事,一瞬间嘴角略微抽搐,连带着看晴明的眼神也微妙起来,晴明仍是笑着看她,她撇了撇嘴,准备沿着这条回廊前去梨壶殿,然而她刚转过身,便与一个透明的白色人影脸对脸,她愣了愣,那通体发着白光的人影长了一张极为面善的中年妇人面孔,然而从她透明且飘忽的身体还是可以看出,她并不是人。 源冬柿骤然与她打了个照面,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脸上带笑,朝源冬柿低了低头:“冬柿小姐,晴明大人。” 源冬柿:“……” 晴明慢悠悠地走到她身边,蝙蝠扇在手中轻轻敲动,他看向源冬柿,笑着道:“她是前朝上皇身边的藤尚侍,魂魄久居宫中,便是方才出声想助的在下的旧相识。” 源冬柿:“……” 她倒是差点忘了,晴明夜会美宫女这不太一定,但夜会鬼怪倒是挺有可能的。 藤尚侍笑着望着他俩,道:“两位可是要去梨壶殿?” 源冬柿点了点头。 “方才橘顺通大人往梨壶殿跑去了,怕是有危险呢。”藤尚侍眼中略带忧色,道,“便让妾身为你们带路吧。”她说着,身影慢悠悠地往前飘去,虽然只是一缕幽魂,但身姿依然是优雅而有风韵。 源冬柿也不作她想,随着藤典侍往前走去。 两人一鬼走在宫中回廊上,回廊灯影交错,偶尔夜风吹过,还能听见廊外枫叶娑娑作响的声音。 源冬柿想了想之前藤尚侍所说,虽说她差不多确定了那位来自摄津的梨壶女御便是鬼女红叶,但还是有些疑惑,便问道:“藤尚侍,您方才说顺通大人去了梨壶,很有可能会有危险?梨壶女御她……” 藤尚侍回过头,朝她以及晴明笑笑,道:“晴明大人已经有许久不曾到宫中值夜了呢。” 晴明似乎想了想,道:“最后一次,应当是樱见祭之前吧。” 源冬柿有些奇怪地望向他:“你怎么这么久没有来值夜?” 晴明笑眯眯道:“物忌所困。” 源冬柿:“……” 就知道是这个借口。 藤典侍叹了口气,道:“便是如此,晴明大人最后一次来宫中值夜,便是樱见祭之前。樱见祭之后,藤壶女御便入了宫,所以晴明大人不知宫中情况。” 晴明挑了挑眉,道:“宫中情况?” “对,确切来说,是夜中的梨壶殿。”藤典侍语气带着些许低沉,“梨壶殿原是今上还在当东宫时的寝殿,因春季满院梨花如同纷纷白雪而得名。上皇退位,今上登基之后,梨壶殿便空置了许多年,今年樱见祭之后,今上迎新更衣入宫,将她安排住在梨壶殿,还把院中刚刚开过梨花的梨树尽数掘走,栽上了城外移过来的枫树。都道这新来的更衣如此受宠,恐怕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我也曾远远见过一次,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就是……有些古怪。” “有些古怪?”源冬柿皱了皱眉,当日贺茂保宪驱使式神将城外的枫树运至宫中,回来之后也是这么对晴明说的。 藤典侍想了想,道:“白日里的梨壶女御气质优雅温润,然而到了夜里,身上便带了极为刺鼻的血腥气。”她顿了顿,又道,“那味道似乎还活着的人是闻不到的,只有我们这种游荡于宫闱之中的鬼魂才能嗅到,可是,鬼怎么能闻到味道的呢。” 源冬柿听她讲述,也觉得有些奇怪。 而此时晴明却道:“若这血腥味也来自于鬼魂,鬼自然也能闻得到味道。” 源冬柿皱眉道:“可鬼……怎么会流血?” 鬼是灵体,不具备肉身,只有魂飞魄散,怎么可能会流血。 “这个……只有问一问那位身上沾满了鬼魂血液的梨壶女御了。”晴明道。 他们说着,便行至了宫中的池塘边上,深秋的池中只有零零散散几片枯败的荷叶,在无月之夜只能凭借廊下灯光看见池面上浅浅的波纹,一条红色的之字桥从池上横贯而过,而桥对面灯火通明,还可看见屋前院中大片大片的枫林,虽然隔了些距离,但也可以断定那座院子里的枫树比清凉殿中的更加茂密。 源冬柿看着对面载满枫树的院落,只觉得鼻间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扭头看向晴明,晴明也看着对面,眼中没有了往常的促狭笑意,倒显得有几分凝重。 看来,那边就是梨壶殿了。 “那边就是梨壶殿了。”藤尚侍说,“因为梨壶女御太过古怪,宫中游魂大多不敢接近,最多便只能在桥的这边游荡。” 晴明点了点头,道:“多谢藤尚侍了。”他顿了顿,又笑道,“在下今日方才拜读令嫒大作,文笔上乘,剧情紧凑,引人入胜,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藤尚侍之女。” 他这么一说,源冬柿愣了愣,她想了想晴明今天看过的书,脑中蹦跶出了五个字,然而那五个字还未清晰,便听见藤尚侍笑道:“晴明大人也看了小荻新近写的《土御门物语》吗?确实是上佳之作,我还想晴明大人看了会不会生气呢。” 晴明嘴角轻轻翘起,道:“在下不会生气,反而还很期待后文呢。”他扭头看向一脸懵逼的源冬柿,道,“藤尚侍便是荻尚侍之母,当年也是宫中有名的才女。” 源冬柿:“……” “藤尚侍这便请回吧,这梨壶殿的古怪,便让在下与柿子小姐前去探一探吧。”晴明说着,便首先踏上了那座红色的之字桥。 源冬柿木着脸紧随其后,然后听见身后的藤尚侍道:“嵯峨柿子小姐,请加油。” 源冬柿木:“……” 她此时已经一脚迈上了桥面,转过头再去看藤尚侍,却见身后只有还亮着灯笼的回廊,而不见藤尚侍那飘忽的白色影子,看来是已经离开了,她回过头,却见晴明就站在她前方,侧着身子,正笑着看她。 对面的光亮穿透重重夜色,笼罩在他身周,在桥下的水面上投下了他模糊的影子,他倚着桥栏,手中虚虚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蝙蝠扇,脊背挺得很直,身姿挺拔,潇洒利落,全不见如今大多贵族颓靡无力之色,水面上的微风带起他鬓角的碎发,轻柔地贴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源冬柿对他对视片刻,不太自然地将视线移去别处,慢悠悠地朝他走去。 他身上清新怡人的芥子花香气盖过了那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却又让她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此时此刻便是梦境一般。 她愣了愣,想到自己好像就是在做梦。 肝《阴阳师》太久,以至于梦见这奇幻瑰丽的平安朝,以及眼前这位身在平安朝留下许多传说的传奇阴阳师。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晴明的声音:“柿子小姐似乎有心事。” 源冬柿猛地反应过来,抬头去看晴明,晴明眼中带笑,对岸的灯光似乎都钻进了他的眼眸里,又带着不同于灯光的璀璨色彩,又点点映入她的眼中,她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前胸腔的跃动又逐渐归于平静。 她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道:“晴明,你觉得……梨壶女御身上的血腥气,是不是因为,她吃了那些鬼魂?” 晴明点点头,道:“有可能。” “可是顺通大人是一个活人。”源冬柿道。 宫中只有鬼魂以及阴阳头贺茂保宪嗅到了梨壶女御身上的血腥气,而活人却没有,那便是因为梨壶女御只嗜魂魄,不吞活人。 她想了想,道:“那么,顺通大人应该不会有危险吧。” “不一定。”晴明道,“若她只嗜魂魄,那么宫中的鬼魂早就绝迹了。” “那就……”源冬柿还未把她的猜测说出来,便忽然听见对岸一声惨叫。 “救命!有鬼啊!有鬼啊!” 源冬柿与晴明同时望向对岸,那处依旧是灯光通明,密密的枫林将屋子掩映其间,虽然无风,却能看见枫树轻轻的震颤着,仿佛是在不安地颤抖着,而鼻间血腥味也越发的浓郁起来。 源冬柿立马提着裙裾,顺着之字桥往对岸跑去,在桥面上踏出急促的踏踏声,她刚跑到桥下,便感觉到脚下多了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停住脚步,便被脚下的东西绊得往前扑去,与此同时,身后的晴明也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往后带入了自己的怀中。 那股血腥气再次被晴明身上的香气所掩盖,她静下心来,再低头看去,借着灯光,发现躺在她脚下的,正是一名穿着黑色束带的年轻男子。那男子仰躺在地上,面无血色,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源冬柿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而这时一只手也轻轻拍上了她的肩膀,仿佛安抚一般,她扭过头,只看见晴明微微翘起的嘴角。 “别怕,他还没死。” 源冬柿还想再说些什么,便又听见枫林中传来方才那个男子颤抖的声音:“别……别吃我……啊!” 话的最后,是一声似乎承受着巨大痛苦的惨叫。 晴明眯了眯眼睛,带着源冬柿越过地上躺着的男人,便往枫林中走去。 源冬柿随着晴明走进枫林之中,脚下是层层落叶铺就的松软叶层,带着不见天日的寒意,林外回廊上的灯光自树枝缝隙之间照了进来,她抬头,便能看见枫树矮处枝桠上一片片红得极致的枫叶。 而此时,她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闪过,一个人从树上摔落,砸在她脚边,她脚步猛地顿住,低头看去,那人身着黑色束带,一身公卿打扮,面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正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他身上衣衫凌乱,右手小臂只剩下一截附着残缺血肉的骨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一眼就认出,这个人便是之前躺在桥下绊了她一跤的男人。 她皱了皱眉,便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娇柔的声音:“这个男人果然难吃呀。” 第36章 红叶狩之六 那声音的音色柔媚动听,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令人马上便联想到一个正噘着嘴撒娇的美人,骨头便先酥了一般,然而再看脚下这个被啃掉半截臂膀的男人,源冬柿只觉得,估计另一半的骨头也跟着酥了。 源冬柿抬头看去,只见对面枫树的枝桠上坐了身姿袅娜的女子,那女子只身着白色汗衫,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随意而又慵懒,她裙裾下的脚未着鞋袜,赤裸而白皙的双足在空中轻轻晃悠着,又带了些许孩童般的天真气质,光亮有限,只能让人看见她侧脸的轮廓,与轻轻勾起的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血,然后又抬起手,将指间的血肉舔舐干净,抱怨道:“连血也难喝呢。”她侧过头来,看向源冬柿,笑道,“比起男人,似乎还是年轻女子的血肉最为甜美。” 年轻女子源冬柿硬着头皮问道:“你是红叶?” “哦?”那女子似乎有些惊讶,她伸手扶着树干,道,“你知道我?” “户隐鬼女,红叶小姐,相貌美丽,喜欢吃人。”源冬柿道,她看了看自己脚下已经痛晕过去的男人,道,“没想到还挑食。” 源冬柿这么一说,那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并不张狂,像是受过严格管教的贵族女子,只轻轻两声,便能撩得人心痒痒。她从树上跳下,稳稳地落在地上,裸露在裙裾之外的双足踏着由红色枫叶铺就的地面,缓步而来,林外的暖色灯光自枫林中的缝隙钻入,在投射到她身前,照亮她之前隐于黑暗中的一张美艳又带着诡异笑容的脸。 而随着她的走近,源冬柿只觉得那股血腥味越发的浓郁,几乎使得人窒息,也不知道是沾过多少人的鲜血了。她后退一步,猛地扯过晴明的宽大衣袖蒙在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上,闷声朝晴明说道:“晴明你一定不会在意的对吧。” 晴明看着她几乎用他的袖子将自己埋起来,低低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红叶在他们身前不远处停下了脚步,她的手上以及嘴角还带着残余血迹,双眼弯弯的,艳丽妩媚的面孔上却是孩童一般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她看着晴明以及源冬柿,道:“你们是来制裁我的吗,阴阳师?”她伸出那只还带着些许血迹的手,笑道,“可别一不小心,被我吃掉了。”她又笑了笑,“你们两个肯定比刚才那个冒冒失失的家伙要好吃得多。” 源冬柿又再次看向脚边的那个男人,然而此时,她发现,那个男人的身体竟然逐渐变得透明,身周也泛起了萤萤白光,就像之前为他们带路的宫中魂魄藤尚侍一般。 晴明看着那越来越透明的男人,再抬头看向红叶,道:“红叶小姐,最喜欢吃的不是人,也不是鬼魂,而是刚抽离出躯体的生魂?” 源冬柿听着暗暗点头,想来脚下的这个倒霉家伙就是从清凉殿一路跑来梨壶殿的橘顺通了,之前在桥边般绊了她一跤的,是橘顺通的身体,而这个躺在她脚边的少了半截臂膀的,便是橘顺通刚被抽出躯体的生魂。 比起身体已经死亡,完全灵化的鬼魂,生魂与肉体尚有联系,若及时将生魂拖回躯体,那么此人还能再次活过来,只是会因魂魄离体而虚弱一段时间;而生魂与躯体分离久了,两者之间的联系便会自动被切断,此人彻底死掉,生魂也将变成阎罗殿生死薄上没有名字的游魂;而同样的,生魂一旦遭到攻击或者消散,那具躯体没有魂魄支撑,也只能慢慢变成一具腐尸。 源冬柿对于生魂与死魂之间的区别并不是很清楚,只是在之前晴明说红叶应该是不吃活人也不吃鬼魂的一瞬间,想到了活人魂魄,如今在听晴明说来,便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而红叶面对晴明的疑问,则是笑着道:“那么阴阳师自己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她说着,那双弯弯的黑色眼像是滴落了几滴鲜血一般,那枫叶一般的色泽从瞳孔中央开始,逐渐蔓延开来,那双如同黑夜一般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如同沉浸在血池中的枫叶。 源冬柿正与她对视,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晴明冷厉的声音:“别看她眼睛。” 而与此同时,源冬柿只觉得脑部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住,将她往外扯去,耳边还传来红叶隐隐约约的娇笑声,她睁开眼,只看见眼前的枫林仿佛跌入了一个漩涡,由视野中心开始旋转扭曲,只有红叶那双血红色的眼睛仍置于这个扭曲的世界之外,带着孩童般天真的笑意凝视着她,而那双眼睛也离她越来越近,一双沾着血迹的手自漩涡中心伸出,慢慢地靠近她的脸。 这是红叶在抽取她的生魂。 源冬柿咬着牙,死命摇了摇头,双手抵抗着那股力量,慢慢地朝怀中伸去,她的中指与食指并拢,只刚抽出符纸的一角,那只沾着血迹的手已经狠狠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的手往漩涡中心而去,而她的手掌,已经被硬生生从躯体中扯了出来。 “让我吃掉吧。”红叶娇柔的声线在她耳畔响起,“成为我美貌的一部分,跟随着我永恒地活下去吧,放开你的手,乖乖让我吃掉吧。” 源冬柿咳了几声,再抬头去看那双弯弯的红色眼睛,此时,她生魂的右手手肘已经脱离了躯体,那只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毫无知觉,而生魂手腕被红叶紧紧抓住的地方,则渗起了一圈红痕。 源冬柿笑了一声,道:“呵,我看你长得挺美,想得也挺美。” 那双红色眼睛微微眯起,道:“不愧是阴阳师,花了我这么大功夫也没有把生魂拉出来,不过……”她咯咯一笑,“想必味道也要比普通人更美味一些吧,也能让我变得更美吧。” 源冬柿笑了笑,勉强伸起未被控制的左手,一张白色的绘有桔梗印的纸符在她食指与中指之间,随着鬼女红叶制造出来的大风扑扑作响,她扬起了下巴,道:“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她话音刚落,便听见耳畔传来细微的如同丝帛裂开的声音,随即便是响彻耳膜的雷击之声,一条覆盖着层层白色鳞片的巨龙盘旋着自漩涡中心咆哮而出。 而几乎是同时,那拉着她生魂右手的利爪松了开,生魂立即缩回体内,那漩涡一般扭曲的空间瞬间回复正常,她只感觉仿佛从绷紧的弓弦上弹了回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撞了过去,而一双手也自她身后握着她的肩膀,将她稳稳扶住。 她扭过头去,只看见晴明形状优美的下巴,与紧紧抿着的唇。 源冬柿又看向了手中的纸符,这并不是她用来召唤式神的蓝色符纸,而是再普通不过的白符,上面只画了一个极为工整的桔梗印,以及一串她看不懂的咒纹。她想了想,刚刚在红叶的环境中出现的,应当是晴明的御灵,神龙没错。 那么,这张咒符…… 她正想开口问晴明,忽然听见几声压抑在喉咙中的笑声:“不愧是阴阳师啊……” 此时,四周除却微风吹刮起枫叶的娑娑之声之外一片寂静,林外的灯笼轻轻摇晃,带着林中那仅有的光亮也飘忽音乐了起来。红叶一手扶着树干,屈着背,剧烈地喘息着,她抬起头,厚厚的额发有些凌乱,那双通红的眼睛隐于乱发之间,死死地盯着晴明与源冬柿,她虽狼狈,嘴角笑意却不减分毫。 晴明朝前走了几步,不动声色地将源冬柿护在自己身后,道:“抱歉,红叶小姐,在下还不太想被你吃掉。” 红叶缓缓地直起身子来,慢条斯理地用手将面颊上的乱发捋至耳后,她笑着道:“那么,阴阳师,我们下次再见……”她脸上的笑意猛然僵住,声音也仿佛被卡在了喉咙中。 源冬柿皱了皱眉,只看见一柄闪着寒芒的太刀自红叶身后伸出,锋利的刀刃逼近她的喉咙,在她的颈侧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红叶,没有下次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自红叶身后传来,源冬柿只觉得这个声音极为耳熟,却见红叶身后的枫树下传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那人一身黑色武士束带,卷缨冠两侧的緌在他眼部投下一片阴影,将他的双眼隐匿于黑暗之中,即便如此,也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极为骇人的气势,仿佛正在捕捉猎物的鹰隼。 “源赖光?”源冬柿惊讶道,“源赖光怎么来了?” 而晴明则用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笑道:“师兄,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源冬柿听他这么一说,又睁大了眼睛:“贺茂保宪也来了?” 她话音方落,便听见一侧耳边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看这边看这边。” 源冬柿连忙捂住耳朵朝那边望去,只见贺茂保宪一身黑色狩衣盘坐在树枝上,膝上还趴着那只浑身漆黑的猫又,他一手给猫又顺着毛,一手撑着下巴朝源冬柿道:“难得来宫中值夜,问道这么浓的血腥味自然是要来看一眼的。”他望向安倍晴明,忿忿道,“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些麻烦事的,晴明,又被你骗了。” 晴明面不改色:“愿赌服输。” 贺茂保宪大概是知道就算再怎么控诉,晴明也照样无动于衷,只得耸了耸肩,抱着猫又从树上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源冬柿的身侧,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道:“原来是户隐鬼女红叶啊,那么赖光可当真凑巧。” “凑巧?”源冬柿不解地回望他。 贺茂保宪朝晴明那边扬了扬下巴,道:“你问他,赖光刚朝他寻求过帮助的。” 贺茂保宪这么一说,源冬柿便想起了早些时候她曾在晴明的宅邸中偶遇过源赖光,想必便是那一次,那一次赖光拜访晴明,是因为在清凉殿上看见了曾与少年的自己交过手的妖怪,而如此也已证实清凉殿的妖风便是因鬼女红叶而起。 难不成那张鬼面便是鬼女红叶? 源冬柿再看向晴明,晴明见她满眼好奇,便笑道:“柿子小姐可知赖光大人的祖父?” 源冬柿在脑中搜寻了一堆日本文化课上认识的一堆姓源的,然后摇了摇头,她还真不知道。 “赖光大人的祖父,便是清和天皇之孙,贞纯亲王长子,镇守府将军源经基大人。”晴明缓缓道。 一说源经基,源冬柿立马想了起来,此人乃是清和天皇之孙,后降为臣籍,赐姓源氏,乃清河源氏之始,后参与平定藤原纯友之乱,官至镇守府将军。可以算是源氏武士的开辟之人。 只是她一直没有注意过,原来源赖光的祖父,便是源经基。 晴明道:“而这位户隐鬼女,红叶小姐,便是许多年前,源经基大人的小妾。” 源冬柿:“……” 她僵硬地扭过头去看红叶与源赖光。 这是什么展开? 《命运的齿轮——我与后祖母时隔多年再次重逢只有刀刃相向》? 而此时,红叶微微侧过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源赖光,眯了眯眼睛,笑着道:“原来是你啊,赖光。” 源赖光手中的髭切朝红叶的脖颈逼近了些,沉声道:“她在哪?” “她?”红叶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当然是妖怪们分食了。” 第37章 红叶狩之七 红叶说完,那柄架在她脖颈上的髭切轻轻一抖,她眼角弯弯的,脸上的笑像极了愿望得到满足的小孩子,她用手指轻轻掩着嘴唇,吃吃笑了起来:“啊,小小的身子挣扎着,还在叫着‘红叶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多惹人怜爱呢,然后‘唰’一下,在妖怪的利爪之间被分为数块,血溅了我满身。” 她伸出小巧的舌头,舔了舔指缝残留的血痕,“啊,就算不是生魂,幼童的血肉也还是美味至极,让我至今无法忘怀呢。” 她的语气十分温柔,像极了在情人耳畔浓情蜜意的呢喃,但那些话却让源冬柿有些不寒而栗,而源赖光嘴唇抿得紧紧的,握着髭切的手攥得更紧,手背上暴起了根根青筋。 “你骗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哈?”红叶嗤笑一声,“你觉得一个小姑娘落入妖怪的手中,还能活着长大吗?” 源赖光攥紧了髭切,死死咬住的牙关被喉咙涌出的怒喝所冲破,他手中太刀往回一收,似乎便要立时将红叶的首级斩下,红叶不惧反笑,那笑声不同于之前的矜持而含蓄,张狂得如同疯癫的夜叉恶鬼。 源冬柿正听得心惊,却见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她眨了眨眼睛,那双手已经轻轻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掌心温热,触着她的眼帘,她身体僵了僵,眼睫刷过对方掌心,然后便听见晴明略带笑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场面可能会太过血腥,可别吓到柿子小姐。” 源冬柿张了张嘴,道:“我……” 她还未将话说完,便感觉到了一股风从她指间穿过,吹向她的身前,不远处传来几声笛音,那笛音她听着耳熟,仿佛曾经很长一段时间经常伴着这几声短促的笛音入眠。她皱着眉,在脑中细细搜寻,然后脑中忽地蹦出一句话:“暴風を支配する我が力を見よう。” 而之前屡次见到的那张鬼面在她脑海中也清晰了起来。 她一把握住了覆盖在她眼帘前的手,大声喊道:“晴明!是大天狗!” 那股缠过她指间的风不再轻柔,而是加快了速度,变得凶猛而狂野,风呼啸着卷过,卷起满地枫叶,将本就昏暗的枫林间吹得一片混沌,源冬柿的头发被吹得四散飞舞,视野之内模糊不清,那些被风吹起在空中旋转的枫叶刷刷打在她的身上,而那一片片原本轻飘飘的叶子,此时竟然像一枚枚石子一般,带着不可思议的重力,打得她生疼。 她一手护住头,一手胡乱地将那些飞向她的叶片挥开,而这时,她感觉到一个人轻柔地将自己抱入了怀中,她微微一愣,只觉得那些原本在耳边肆虐的风以及打在她身上的叶片被那个人隔了开,那股淡淡的芥子花香气借着风,盖过了这枫林中漫天的血腥味,将她整个人包裹了起来。 她抬起头,大风带起沙尘,使得她的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个缝,枫林中满是沙漠中的黑沙暴一般的昏暗与混沌,然而她还是能从中分辨出晴明的轮廓。 晴明一手揽住她,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胸前,一手持印,低声念着咒语。 她的侧脸紧紧地贴在了晴明的胸前,脸颊上是他衣衫轻滑的触感,耳边是他有力的心跳,他口中那些在她听来一头雾水的咒语,却让她觉得打从心底的心安。 而此时,她听见一声低低的猛兽咆哮,便见晴明身后蹿出一只猛兽矫健的身影,迎着狂风,朝着风眼处奔去,接着,她耳边传来贺茂保宪调侃的声音:“哎呀,晴明,你这是趁人之危啊。” 源冬柿只觉得脸颊一瞬间像被火烤了似的,然而视野模糊不清,她也不知道贺茂保宪在那儿,无法使用眼刀攻击,只得暗自咬牙。 随着晴明的咒语以及远处化身黑虎的猫又与狂风始作俑者的搏斗,黑色的风渐渐散开,那些随着风四处飞舞的枫叶失去了依凭,旋转着向下散落,林外的烛火冲破了黑风的阻隔,在林中洒下点点光亮。 一片黑色的羽毛随着落叶飞到了源冬柿的肩头,晴明放开了按住她头的手,她微微愣了愣,却见晴明伸手轻轻从她肩头拂去散落在她肩头的泥土与残缺不全的叶片,然后将那片羽毛拾起。 “大天狗?”源冬柿听见晴明道。 她扭过头去看前方,只见源赖光紧紧握住手中的太刀髭切,望向不远处的一棵枫树,那树枝上站着两人,其中一人少年之姿,身着白色狩衣,肩头、袖口、衣摆上皆有蓝色浪涛纹,身姿挺拔,器宇不凡,然而他脸上却戴着一张红色的有着长长鼻子的狰狞的鬼面,身后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而他身边,则站着狼狈不堪的红叶。 红叶一手将脸颊旁凌乱的头发拢至而后,手指轻轻擦过脸颊上被风卷起的树叶留下的擦痕,自嘲地笑了笑:“真是抱歉啊,大天狗大人,没能完成您安排的事情,这平安京的阴阳师还真是好生厉害呢。” 风吹起大天狗灰白色的头发,他仰起了头,带着几分矜贵与傲慢,少年般清朗好听的声音从面具底下传来:“你们是阴阳师,安倍晴明,贺茂保宪。” 晴明唇角轻轻翘起,道:“正是。” 而站在晴明身侧的贺茂保宪则有些不满地嘟囔:“明明我才是师兄,为什么要在晴明的后面?” 源冬柿嘴角抽搐:“这个时候保宪大人你就不要在意这些了。” 而这时,源冬柿听见源赖光压抑着的带着浓浓恨意的声音:“你是……大天狗。” 大天狗张开一边黑色的翅膀,平地带起一阵劲风,将他身后的枫叶自枝头刮落,他道:“正是。” 源赖光扬起了手中太刀,道:“十五年前,摄津国源经基宅邸,你击败了十岁的男童源赖光,带走了户隐鬼女红叶,以及一个方满五岁的女童,你还记得吗?” 大天狗嗤笑一声,道:“十五年前的小事,我怎会记得。” 源赖光握紧刀柄的手攥得更加用力,他低声道:“那个女童……还活着吗?” “我不记得了。”大天狗似乎想了想,才道,“若是以前的那个我,也许还活着吧。” 说着,他张开另一边的翅膀,一阵风自他身边卷起,将他身周的枫叶呼啦啦吹向四周,他一手抓着红叶肩头,在乱叶飞舞的枫林中朗声道:“下次再会了,阴阳师们。” 待风渐渐消散,枫叶委顿落地,那树枝上已经不见了大天狗以及红叶的身影。 源赖光缓缓放下了双手,那把在黑夜中闪着寒光的太刀髭切垂在他身侧,他低着头看了看手中的太刀,抬手缓缓将其收至鞘中,他此时不复源冬柿初见时的硬朗与戾气,更像是断了利刃的失意武士。 源冬柿看得不忍,却听身侧的晴明道:“也许大天狗的话,对于赖光大人来说,算是一个希望吧。” “希望?”源冬柿反问。她侧过头,看向晴明,晴明正看着源赖光,眼中极为难得地没有戏谑的笑意。 贺茂保宪缓缓上前,已经变回原形的猫又趴在他的肩上,一双碧色的猫眼正好奇地盯着源冬柿看。他反手拍了拍猫又的脑袋,道:“在红叶亲口说了他的妹妹被众妖怪分食之后,大天狗又道她有可能还活着。”他看向源赖光,道,“得了这句话,他便会一直找下去。” 贺茂保宪皱了皱眉,道:“可他说的,是‘以前的他’。‘以前的他’是什么样的?” 源冬柿想了想,道:“可以去问问一个人。” 贺茂保宪问道:“谁?” 源冬柿嘴角勾了勾:“想知道?” 贺茂保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晴明,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感觉柿子你越来越像晴明了,只要一笑,我心里就瘆得慌。” 源冬柿嘴角抽了抽,便见晴明微微侧过头看向她,眼中带了些笑,嘴角勾了勾,跟她之前一模一样。 贺茂保宪在一旁嚷嚷道:“看,就是这样,晴明只要一这么笑,我就知道准没好事。” 源冬柿与晴明对视片刻,终于理解到了方才贺茂保宪说的“心里瘆得慌”是怎样的一种体验了,她不自然地将头扭到一边,道:“保宪大人,你还想不想知道了?” “想想想。”贺茂保宪点头犹如鸡啄米。 “那好。”源冬柿笑道,“我不要别的,就要你的猫又借我养两天。” 贺茂保宪:“……” 源冬柿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放心,我不会伤害它,我会让它睡在可爱的小姐姐的膝盖上,喂它吃最新鲜的鸭川香鱼。” 贺茂保宪严肃脸尔康手:“不……” 然而,他话还未说完,趴在肩头的猫又已经“喵”了一声,后腿一蹬,往源冬柿那边跳了过去,源冬柿伸手将它稳稳接住,挠了挠它的下巴,它享受地眯起了眼睛,竖起了分岔的长尾巴。 贺茂保宪:“……” 晴明笑了笑:“师兄不要伤心,柿子小姐也会将她的式神借你养两天作为交换的。” 源冬柿一手抱猫,爽快地从怀中抽出一张蓝符,递到贺茂保宪面前,道:“这几天拜托保宪大人了。” 贺茂保宪接过蓝符一看,上面画了一个白色的圆溜溜的不倒翁,圆圆的眉毛,大大的眼睛,以及女孩子撒娇一般撅起的嘴。 不倒翁旁边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奉为达摩。 贺茂保宪:“……” 晴明笑着看了看正处于呆滞状态的贺茂保宪,然后对正在埋头撸猫的源冬柿道:“你知道为什么在下就算是骗也要把师兄骗到宫里来吗?” 源冬柿抬眼看他,却见他眼角上翘,正是平时常见的狐狸一般的笑容,她直觉准没好事,但想到贺茂保宪吃瘪又觉得幸灾乐祸,便道:“为什么?” “师兄对于生魂离体一道颇有了解。”晴明嘴角勾起,手中蝙蝠扇指了指地上,“所以,这个,也拜托师兄了。” 源冬柿与贺茂保宪一起低头顺着他蝙蝠扇所指看去,只见他们脚下的枫叶之下,露出了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的脸。 源冬柿一愣,才想起来,这应该是橘顺通那个被抽离出身体还被红叶吃掉半条臂膀的生魂。之前大天狗唤起大风,那些飞舞的枫叶几乎将他整个人给埋了个结实。 晴明用手中的蝙蝠扇敲了敲下巴,又道:“既然师兄已经将橘顺通大人的生魂带回体内,那么清凉殿以及户隐鬼女一事,也便请师兄一并担了吧。”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知道的,在下文笔一直不如你。” 贺茂保宪手中捏着那张奉为达摩的召唤纸符,咬牙切齿:“晴明,你也知道我最讨厌这些麻烦事的。” “我知道呀。”晴明勾起唇角,“我也一样啊。” 他拍了拍贺茂保宪的肩膀,笑道:“阴阳头嘛,能者多劳。” 贺茂保宪:“……” 源冬柿抱着猫又,想大笑出声,又觉得不应该伤害保宪的幼小心灵,只得拼命忍住笑意,望向别处,然后刚好看见晴明正看着她,笑得跟狐狸似的。 第38章 画骨之一 源冬柿回到二条院时,天边已经泛起了蒙蒙微光,那一丝一丝的金芒穿透深秋的茫茫雾气,洒在二条院门檐上即将燃尽的灯笼,倒仿似是昼夜举行的隆重交替仪式一般。路上已有前往大内里应卯的官员的牛车,木制车轮在街道上粼粼驶过,车轮在街面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再慢慢驶远。 解决了居住在梨壶殿的鬼女红叶,将生魂刚刚归体还处于昏迷状态的橘顺通丢给贺茂保宪,晴明提出了亲自送源冬柿回二条院。 源冬柿一开始是拒绝的,这时正是各大官员驱车前往宫中应卯的时辰,如果被人撞见他们俩日出之时漫步平安京,那么以京中流言的传播速度,估计午时荻尚侍就又有新素材了。 她是一点都不想让荻尚侍得逞。 晴明只是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张裁剪成小人形状的纸片,道:“若让柿子小姐回去,在下心中不安,那么便让在下召唤式神送送柿子小姐吧。” 源冬柿嘴角抽搐:“能不要你也不要式神吗?” 晴明微笑:“不能。” “哦。”源冬柿面无表情,随意一指晴明,“你不错,今天就决定是你吧。” 她实在不想在各大官员驱车前往宫中应卯的路上踩着妖怪轮入道飞驰而过,那么,荻尚侍就会有更不一样的素材了。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让荻尚侍得逞。 晴明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然后微微躬身,道:“既然柿子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就由在下送柿子小姐回家吧。” 源冬柿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她挠了挠眯着眼睛打盹儿的猫又,小声道:“又被晴明耍了。” 她一心一意撸猫,当然没看见身后晴明在她小声嘟哝之后,眼中越来越深的笑意。 两人出了朱雀门之后沿着朱雀大道一路南行,走不多时,便来到了二条大路上。 到达二条院门口时,惟光正拉着牛车站在门前,源光一身黑色束带,手中持着桧扇,提着衣摆从大门口迈出,他只一抬眼,便看见了并肩而来的俩人,一人白色狩衣,戴垂缨冠,风度翩然,俊美优雅,另一女子头戴市女笠,看不清模样,怀中窝了一只浑身漆黑的小猫。 虽然晴明常常自称物忌,极少出现在宫中,但源光还是识得他的,便笑着道:“晴明大人今日怎么到二条院来了?” 晴明脸上带笑,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子,源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那个带着市女笠还低着头的女子,虽看她身形觉得有些熟悉,但还是不知道此为何人,便道:“这位姬君是……” “她呀……”晴明刚说了两个字,旁边女子就咳了两声,他眼中笑意更深,而源光只听这几声咳嗽,便惊讶道:“冬柿小姐?” 源冬柿只觉得额角青筋不断跳动,她抬起头来,从市女笠的垂绢缝隙望去,只见源光与一旁牵牛的惟光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惟光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晴明,结结巴巴地说:“原来……冬、冬柿小姐彻夜未归?” 源冬柿咳了几声,道:“其实,事情是这样的,我与晴明大人去了宫中……”她正想将她与晴明昨晚上夜探清凉殿,击败鬼女红叶一事和盘托出,眼角余光正瞟到了晴明微微扬起的嘴角,忽然间就想到了在回来路上晴明告诉他,昨夜要将贺茂保宪骗至宫中的原因。 “梨壶女御在京中并没有外家倚靠,却仍然得以册封女御,想必是深得那个男人宠爱的,若那个男人一觉醒来,发现最为宠爱的女御消失不见,反而被说成是妖怪……”晴明叹了一口气,“可要写好长好长的奏呈呢。” “师兄作为阴阳头,自然是要为寮中下属排忧解难的。”晴明故作正经地说。 源冬柿听他说得悲惨,然后就想到了妖狐事件之后,晴明在自家廊下破天荒地没有喝酒与式神们玩游戏,而是埋头奋笔疾书颇为头疼的样子。 难得看得晴明露出头疼不耐的表情,倒让她幸灾乐祸了许久。 她偷笑几声,准备回去便将此事抖搂给八卦出口地惟光。 晴明笑着斜眼看向她,道:“如果那个男人知道此事有你我参与,这奏呈,你我可是都逃不开的。” 源冬柿脸上的笑猛地僵住。 “所以……”晴明声音拖了老长。 源冬柿郑重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保宪知。” …… 源冬柿要吐出口的真相又吞了回去,然后看着源光与惟光好奇的眼神,干巴巴地吐出两个字:“散步。” 源光与惟光:“……” 晴明用蝙蝠扇掩住嘴唇,轻轻地笑了一声。 惟光难以置信:“冬柿小姐你……居然……跟晴明大人去了宫中散步整整一夜。” 源冬柿冷漠脸:“不可以吗?” 源光则是看着源冬柿,刚想开口,便听晴明道:“不知可否搭乘光大人的车辇进宫应卯。” 他这么一问,源光自然也不好再开口问源冬柿,只得笑得:“自然可以。” 待源光与晴明上了牛车,惟光拉着牛,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之后,源冬柿才松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二条院。 此时二条院中大多数人还未起身,院中极为安静,只能听见走在走廊木地板上的声音,廊檐下的枫叶上还带着点点露水,叶梢不堪重量,那水滴又自叶面滑落,滴到走廊的边沿上。 源冬柿掀开屋子的帷屏,屋中前一夜没有烧炉子,并不暖和,日光透过帷屏照进屋内,照亮了放置在屏风边上栗色漆的瑶琴松抚。 源冬柿将打着盹的猫又放在了枕边,将头上的市女笠摘下,放在了杌子边上,除了身上的草绿色小挂,拉过被衾便准备睡上一觉。 “冬柿大人,您回来了?” 一个清冽好听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她转过头,看见跪坐在琴边的妖琴师。 源冬柿打了个呵欠,点了点头。 “好的,昨夜您彻夜未归,本应学习的指法便等您起床之后再习吧。”妖琴师面无表情地说。 源冬柿:“……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感受到家的温暖。” 妖琴师:“若冬柿小姐冷得睡不着……” 源冬柿看向他,却见妖琴师还是冷得像冰一样的眼神:“那就刚好,现在来学吧。” 源冬柿一抛被衾,自己伸手敏捷地钻进被衾底下,留下一句闷闷的:“……再见,请让我睡觉。” 等到她再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她还未彻底清醒,便被透过帷屏照进屋内的日光晃了满眼,她伸手遮在眼前,然后便感觉到一个小东西隔着被子踩着她的身上,她顺手捞过凑在脸前,待眼神对焦之后,才看清她手里拎着的小东西就是猫又。 猫又喵了一声,分了叉的尾巴拍在了她的脸上。 资深猫奴源冬柿并未有任何不满,反而喜滋滋蹭了蹭猫又,将它拢在怀里,道:“走,咱们去喝鱼汤去。” 她在身上披了件单衣,抱着猫出了屋,沿着回廊便往弁君的屋子走去,以往她起晚了弁君都会帮她留一些小点心。 还没走到弁君的屋子,她便先听见了几声悦耳的笑声,她拐过回廊,便看家二条院的几位女房簇拥着紫姬廊下,脸上带着笑,正在讨论着什么,此时正是一天之中阳光最为炽热的时候,深秋的阳光极为可贵,于是她们也没有坐在屋中,而是将双陆棋盘搬到了廊下,一边玩,一边聊聊京中新八卦。 小式部先听见了脚步声,抬头看来,正巧与源冬柿对视,她愣了愣,然后道:“冬柿小姐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源冬柿抱着猫又走了过来,道:“今日早上。” 此时几位女房都看清了窝在她怀中的猫又,皆是又惊讶又好奇,紫姬先凑了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右手食指挠了挠猫又的下巴,猫又眯着眼睛享受萝莉的挠痒,轻轻叫了一声,翘起了尾巴,紫姬惊讶道:“哇,它的尾巴有分叉诶!” “诶诶诶?分叉的尾巴?难不成是阴阳头保宪大人的式神?猫又?”弁君道。 猫又看向她,又叫了一声。 源冬柿骄傲道:“对!我用奉为达摩跟贺茂保宪哒!把猫又让给我养几天!” 几位女房捧着脸惊喜道:“冬柿小姐好棒!连保宪大人的式神都能收服!” 源冬柿笑着给猫又顺毛,然后脸上笑意一僵:“等等,我需要给你们纠正纠正,猫又不是我收服的。” 弁君用袖子掩嘴笑道:“冬柿小姐,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虽然早知你已与晴明大人两情相悦,可没想到晴明大人还会为了你,把猫又也给弄了来呢。” 源冬柿面如死灰:“等、等……” “冬柿小姐彻夜未归,不就是跟晴明大人夜中入宫散步吗?” 源冬柿差点没被自己给噎死。 小式部偷笑道:“冬柿大人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午时之前早就传遍了,多位前往宫中应卯的大人在朱雀大道上遇见你与晴明大人并肩自朱雀门方向走来。” 源冬柿:“……京中应当没有公卿认得我才对。” “冬柿小姐你有所不知。”弁君笑道,“如今京中都公认,只要出现在晴明身边的女子,便一定是来自歌乐山的传奇姬君源冬柿小姐呢。” 源冬柿:“……” 强行拉郎凑cp,平安京的贵族们真的是太闲了,反派大天狗,你快点搞事治治他们吧。 她面无表情地抱着猫又坐在廊下,只觉得这深秋难得的阳光也难以驱散她心中的阴郁,小式部、紫姬与弁君凑到了她身边开始讲今早流传的八卦,越讲她只觉得心中越是伤感,直到猫又不耐地叫了一声,她才反应过来,看向弁君,道:“对了弁君,今日的午饭是什么,你帮我留了吗?” 弁君一愣,随即干笑道:“……我、……我还以为冬柿小姐径直去了晴明大人的宅邸……” 源冬柿木:“虽然我彻夜不归,但也不会整日不归的。” 弁君艰难地接了下去:“……所以就没有帮您留饭。” 源冬柿:“……” 够了,大天狗,快点搞事吧,让这些贵族们不要沉醉拉郎cp的脑洞吧。 这时,庭院内传来几声脚步声,坐在廊下的众女御扭过头去,之间源光一身黑色束带,自院中枫林红缓步而来,他行走时带起的风将垂缨冠之后的飘带吹至他的肩头,他脸上有些疲惫,然后在看见坐在廊下的紫姬之后,眼中带了柔柔的笑意,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廊下。 紫姬也朝他扑了过去,笑着叫道:“公子!欢迎回家!” 源冬柿面无表情地撸着猫又,道:“一起床就被闪瞎眼。” 源光将扑过来的紫姬稳稳接住,一手自她腋下揽过,将她抱起来,笑道:“可小心些,别跌倒了。” “公子会接住我的,我不怕。”紫姬歪着脑袋靠在他颈间。 他笑笑,然后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递向源冬柿,道:“受人所托,给冬柿小姐带的。” 源冬柿一脸奇怪地接过纸包,却先闻见了纸上淡淡的芥子花香气,她愣了愣神,便听源光道:“离宫的时候晴明大人道在下回家时冬柿小姐一定才睡醒,估计会有些饿,暂且先吃些东西果腹,申时再去吃鸭川香鱼。” 源冬柿正拆着纸包的手轻轻一抖,僵在了半空。 小式部在一旁笑道:“哎呀呀,晴明大人想得真是周到呢。” 源冬柿轻轻咬着嘴唇,勉力抑制住忍不住上扬的唇角,然后将纸包拆开,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块绢面茯苓糕,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大阴阳师施了咒术,这三块茯苓糕在这深秋时节,被源光自宫中带至二条院,竟然还没有冷掉,还带着微微的热气。 她正要伸手去拿一块,却见猫又的爪子已经朝茯苓糕伸了过去,她立马又用纸包回去,一本正经撸了撸猫又的脑袋,道:“乖,这东西猫不能吃的。” 猫又:“……” 第39章 画骨之二 这一日京中的早间八卦,乃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与传奇姬君源冬柿自宫中相偕而出,众贵女才在午饭时间热烈讨论过,而这午饭刚刚吃完,便又传来了新八卦。 那位暮春时节被主上迎进宫中,得蒙圣恩破例被册封为女御的梨壶殿女御,居然是凶恶至极的鬼女红叶,她嗜吃生魂,害人无数,当夜在清凉殿中值夜的橘顺通大人差点遭了他的毒手,还好阴阳头贺茂保宪恰巧路过,与鬼女一番恶斗,赶走恶鬼,救下橘顺通。 天皇震怒,以谋逆罪问罪于摄津守藤原义道,赐下死罪,并命贺茂保宪彻查此事。 源冬柿申时一刻赶到晴明宅邸的时候,便看见贺茂保宪坐在廊下,埋头奋笔疾书,手中毛笔写了一行字,便停下,敲了敲额头,皱着眉,想了想,继续下笔。猫看见他,便喵喵叫了几声,自她怀中跳下,便往贺茂保宪怀中蹿去。 深秋的阳光艳丽而不灼热,洒在院中枯黄的野草之上,倒有一种别样的生机,耳边隐约还有秋蝉声声泣鸣,神乐仍旧蹲在院子的水池边上,专心致志地看着在水面下懒散游动的鲤鱼。猫又扑到保宪怀中,吓得他手肘一抖,放置在杌子边缘上的砚台被他手肘掀翻,砸落在了廊下棕色的地板上,染出一小盘漆黑。 他愣了愣,顺手把猫又揽到怀中,看向推开院门缓步而入的源冬柿,干笑两声。道:“哈……无心之过……” 源冬柿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便看见保宪怀中的猫又用分叉的尾巴沾了沾打落在木地板上的墨汁,再用尾巴去蹭保宪的下巴,保宪对此毫无察觉,只是顺了顺猫又背上的猫,道:“在晴明回来之前,我会把走廊恢复原样的,千万别告诉晴明。” 源冬柿挑了挑眉,道:“好的,既然你这么怕晴明知道,那就把猫又再借我玩两天。” 她话音刚落,猫又一愣,然后死命往保宪怀里钻,保宪搂着猫又,咳了两声:“好歹我也是晴明的上司以及师兄,怎会怕他,他知道便知道,猫又我才不让给你养几天呢。” 源冬柿勾起唇角笑了笑,便听见一个低沉而磁性的声音笑道:“哦?师兄,我应该知道什么?” 保宪身体一僵,源冬柿扭过头,便看见晴明提着白色狩衣衣摆迈步入院,手中还握着那把蝙蝠扇,唇角微翘,似笑非笑。 保宪唇角抽搐:“你们俩的表情现在简直是一模一样。” 晴明笑着看了源冬柿一眼,又看向贺茂保宪,故作惊讶道:“今天的师兄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呢。” 贺茂保宪往后靠在廊柱下,道:“有何不同?” “跟在下宅邸的走廊一模一样。”晴明笑笑。 保宪一愣,随即伸手一把抓住猫又翘起的尾巴,在看清楚尾巴尖儿上还未干透的墨汁时,眉角竖起,一把揽住猫又,对源冬柿道:“这猫送你了。” 源冬柿面无表情道:“给它洗了尾巴再送来。” 晴明吩咐式神在杌子上添了三份茶具与几盘小点心,他将狩衣袖口抖至手腕之下,白皙的手指捧着茶盅,将茶碗一一满上,他微垂眼帘,根根纤长的睫毛依附于下眼睫上,少了眼中时常的戏谑笑意,此时娴静而温和,他将三只茶碗满上之后,便又懒懒散散地靠回了廊柱上,作了个请的手势。 源冬柿捧着茶碗啜了一口茶,茶水的温度尚好,温温热热,从喉间滑入肚里,在深秋中感觉到微微凉意的身体到从中汲取到了丝丝暖意。 她放下茶碗,摸了摸干瘪的肚子,看向晴明,道:“只有茶?” 晴明挑眉看向她,笑而不语。 源冬柿正色道:“晴明说过的申时请我吃鱼。” 蹲在贺茂保宪怀中的猫又也“喵”了一声。 晴明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放回去,道:“尚还有些时间。” “还有多久?” 晴明似乎是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又笑道:“柿子小姐还需数十下。” 源冬柿将信将疑地砍了他一眼,便开始老实巴交地数数,她从一数到九,正要数到第十下时,忽然听见院门口那处传来一声巨响,源冬柿扭过头望去,却见晴明那扇本就岌岌可危的院门被人从外面踹了开,一个一身黑色武士装扮的年轻男子双手各提了数十条鱼的男子大步迈进院中,大喊道:“神乐你最喜欢的鸭川香鱼我给你带来了。” 源冬柿:“……” 正在走廊上跟着式神们玩双陆的神乐看向晴明,晴明笑了笑,将右手食指束在了唇边,示意她别说话,然后将蝙蝠扇敲在另一手的手心上,道:“博雅三位,在下替神乐表示感谢。”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人形小纸片,抛入空中,那纸片缓缓飘至院中,凭空化成一个身着蓝衣的朴素老妇,源冬柿一眼就认出这位老妇乃是晴明宅邸中专司烤鱼的,上次她与晴明及博雅出门调查桥姬事件,便是由这位老妇在家将博雅带来的条条鸭川香鱼烤得外酥里嫩,让她只吃过一次,便无法再忘。 她看着那位老妇将博雅双手拎着的鱼接过,身子矫健地走向后院,她吞了吞口水,朝晴明竖起了大拇指,道:“高人。” 已经将下巴洗干净的贺茂保宪学源冬柿也朝他竖起了大拇指:“妙招。” 晴明笑而不语。 博雅将鱼交给式神老妇之后,便几步跨了过来,坐在了廊下,一脚屈膝踩在地板上,另一脚在半空中晃荡,姿态看上去极为不羁。他顺手从杌子上顺了几块小点心,扔进了嘴里,点了点头,道:“味道真是不错。” 晴明笑了笑,道:“能得到大名鼎鼎的博雅三位赞赏,绫女一定很是开心呢。” 他抬手吩咐式神绫女又加了一副茶具,将茶盅中还带些热气的茶添入茶碗之中,博雅以手支撑身体,旋身坐到了杌子旁边,一手端起茶碗,嘴里还嚼着点心,道:“最近京中不太平,先是近来右京一带有平民少女失踪,我还未调查清楚,今日就听说那位深得主上喜爱的梨壶殿女御居然还是一个极为出名的妖怪。” 说着,他看向贺茂保宪身侧一叠厚厚的纸页,道:“这便是关于梨壶殿女御时间的奏呈?” 保宪揉了揉眉心,道:“正是。” “这么多,看着事件始末倒是分外曲折啊。”博雅怜悯地看着保宪。 源冬柿抬手往自己嘴里丢了一片茯苓糕,道:“事件始末不仅曲折,还涉及了其他的大妖怪呢。” “哦?”博雅听了有些好奇,“还涉及了哪个大妖怪。” 源冬柿顺口说道:“大天狗。” 她说完,便斜眼去看博雅,果然博雅在听见她说大天狗之后,愣了愣,随即皱了皱眉,缓缓地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反问道:“跟大天狗有关?” 源冬柿点头,她回想了当时梨壶殿枫林中大天狗现身时的场景,道:“鬼女红叶便是受了大天狗的指使,来到宫中的。” 博雅眉头皱得更紧,喃喃道:“没道理呀,那家伙,是有什么原因吗,可无论是什么原因,这都不太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自言自语间,源冬柿与贺茂保宪交换了一个眼神,贺茂保宪便道:“听博雅三位所言,似乎是与大天狗认识?” 博雅抬眼望了望在场三人,一手握住了腰间系着的太刀,眼神变得有些飘渺,似乎是在回想着些什么,良久,他道:“我早些年曾与大天狗一起降服恶鬼。” 源冬柿没什么反应,倒是贺茂保宪有些惊讶:“博雅三位,你曾与一个大妖怪结伴降服恶鬼?” 博雅看向贺茂保宪,撇了撇嘴:“这件事很让人感到惊讶吗?” 贺茂保宪点头,道:“我所见的大天狗指使鬼女红叶冒充藤原义道之女进宫,以魅惑手段赢得那个男人的宠爱,虽不知道原由,但也可见绝非善事。” 博雅叹了口气,道:“我所见的大天狗虽然态度傲慢,却信奉大义,他恨不得除尽恶鬼荡涤世间,绝不像是会与恶鬼同伍的大妖怪。” 两人正争执间,晴明放下手中茶盏,笑着说道:“大天狗曾提到过‘以前的他’,想必,他口中的‘以前的他’,便是博雅口中的那位信奉大义的大天狗吧。” 博雅一愣,随即道:“那么……他是已经变了吗?” 源冬柿答道:“若‘以前的他’便是博雅三位口中的他,那么,确实是变了挺多的。” 她又想起那夜里源赖光问起妹妹的生死,大天狗倨傲道,若是以前的他,那么那个女孩应当还活着。以前的大天狗与现在的大天狗,共同的一点,便应该是态度傲慢,但以前的大天狗信奉大义,以铲除恶鬼为己任,那么,很有可能当时的红叶便是他攻击的目标,一个年幼的人类女童,应当是不被他所注意的,忘记也是正常的,但可以确定的是,红叶是没法儿在他眼皮底子下将这个女童吃掉的。 当时源赖光的妹妹,应当还是活着的。 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连大天狗都变了,那个女孩是否平安长大,倒真是不大确定了。毕竟失去了父母亲族的庇佑,一个孤女,很难活下来。 她正想着,忽然听见身侧的晴明开口道:“又有客人来访了。” 源冬柿抬头往院门处看去,只见那扇之前被博雅一脚踹开的院门处出现了一个一身武士束带的青年男子,他一手撑住门框,躬下身子剧烈喘息着,然后抬眼看向院中廊下几人,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博、博雅大人……日前那几个失踪的右京平民女子找到了……” 博雅一听,道:“追查这么多日,是在哪儿找到的?” 那青年男子皱眉道:“……一个在五条坊门小路的荒林……一个在宇多小路与九条坊门小路的沼泽处……不过……” “不过什么?”博雅问道。 那青年男子看了看博雅,又看了看坐在博雅身旁的源冬柿等人,道:“不过被发现时,已经被人剥掉了皮,只剩下了骨头……” 众人皆是一愣,而晴明则敛起了笑容,看向博雅。 博雅也没想到调查了几日的右京民女失踪事件竟是这个结果,他愣了愣,随即握紧了拳头,咬牙道:“那可都是才刚及笄没过多久的女孩啊。” 第40章 画骨之三 平安京仿唐都长安格局,朱雀大道北接朱雀门,南连罗生门,自北向南,贯穿平安京中心地带,将其分为左京及右京两部门,朱雀大道以东为左京,又称“洛阳”,以西为右京,又称“长安”。右京地势低洼,沼泽星罗棋布遍布其间,几近幽墟,人烟稀少,只住着零零散散几户穷苦人家。 右京百姓家的女儿失踪,按理说,是不会引起京中贵族注意的,失了女儿的人家本就这么把眼泪往肚里咽了,却没想到,有一日一位尊贵的贵族武士追着一个妖怪追到了此处,无意中听说了此事,便对那几户右京百姓道,绝会将此事彻查到底。 那位尊贵的贵族武士,便是时任非参议从三位皇后宫权大夫的源博雅大人。 “我本是追赶着一个妖怪去的右京,谁想到右京竟有数位刚过及笄年纪的女子失踪,那些人家都是些穷苦人家,失了女儿心中悲切,却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一时看不过去,就把这事揽了过来。” 源冬柿、贺茂保宪、源博雅以及晴明几人驱车赶往右京时,博雅叹了口气,说道,他握住了腰间的弓弦,狠狠道:“可没想到……” 右京荒凉偏僻,比不得左京繁华,路也修得极为敷衍,一路颠簸,源冬柿被晃得有些发晕,一手捏了捏眉心,然后用桧扇挑开了御帘一角,之间道路一旁皆是未经修剪迎天疯长的荒草,偶尔看见几间低矮破旧的木屋,然而垮塌的院门及围墙都表明了这些屋子早已无人居住。 右京太过荒凉,有些条件的百姓大都尽量迁往左京四条大路以上去了。 她放下御帘,回过头去,博雅正一手狠狠地垂在车厢的地板上,愤恨道:“若让我查出来,是哪个歹人所为……” “万一是妖怪所为呢。”源冬柿道。 她一开口,车辇中的其余三人都望向了她,她咳了两声,继续道:“那几名少女失踪不过几日,被发现时却只剩下一副骨架,尸体是不会腐化得这么快的,应当是被妖怪吃掉了。但若是活人所为,我实在想不通这几位才不过及笄年纪的穷苦人家的少女为什么会惹上这样人,还被刮下皮肉。” 贺茂保宪点了点头,道:“柿子小姐说得很有道理,若是活人所为,刮下人类皮肉来做什么?做肉汤?” 他话音刚落,源冬柿便面无表情地说:“够了保宪大人,你再说下去我就可以戒荤一月了。” 贺茂保宪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 牛车行至五条坊门小路时,便停了下来,博雅一手握着弓,一手掀开帘子,便当先跳下了牛车,贺茂保宪以及晴明随后。 源冬柿最后一个掀开车辇,正准备下车时,车辇的御帘将她头上的市女笠蹭到了另一边去,她伸手去扶的时候,却见一双白净修长的手伸到了她眼前,她扶着斗笠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去,便看见晴明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她一愣,便听见晴明慢悠悠说道:“柿子小姐小心崴到脚。” 博雅的牛车不比女眷乘坐的牛车,车辇距离地面有些距离,男子们大可豪迈地跳下车,然而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们可不会容忍自己做出失态的动作。 源冬柿隔着薄薄的垂绢朝他挑了挑眉,道:“你觉得我会崴到脚?” 晴明嘴角扬起,道:“不觉得。”他缓缓道,“不过是想扶柿子小姐下车而已。” 他一如往常,眼角翘起,笑得像是一只狐狸一般,以往他这么笑,源冬柿就觉得准没好事,然而此时却觉得心跳漏跳一拍似的,还好市女笠的垂绢多多少少也能将她烧红的脸颊给遮挡起来,她像是热极了一般,吐出一口气,然后将手搭在了晴明手心。 晴明的手带着些微凉意,恰到好处地缓解了源冬柿此刻似乎回到了仲夏的体温。 她一手搭在晴明手上,慢悠悠地下了车,拉着车的牛甩了甩尾巴,发出一声哞叫,荒凉的右京秋风肆虐,将她脸侧的垂绢垂了起来,市女笠又向一边歪了过去,她又想伸手扶斗笠,晴明却已经以绝对的身高优势,伸手按在她市女笠的顶部,往下摁了摁,源冬柿只觉得这副市女笠往下箍了箍,箍得她额角发疼。 她有些恼怒地抬头,却刚好看见晴明眼中的戏谑之意。 又被耍了。 源冬柿哼了一声。 而这是,不远处传来贺茂保宪的略带调侃的声音:“晴明与柿子小姐这是在宫中散步完,又想一同来领略领略五条坊门小路的风景吗?” 源冬柿侧头望去,贺茂保宪正抱着双手靠在路口一株枯树上,笑着望着他俩,猫又伏在他肩膀上,那条分了叉的尾巴轻轻摇晃着,张嘴打了个看上去很凶的呵欠,然后蹭在贺茂保宪的肩颈处睡着了。 这处荒林边还有好几位武士打扮的博雅随从,都盯着源冬柿以及晴明看,眼中满是好奇。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然后双手按住自己市女笠的边沿,当前一步跟着那几名侍从走进了荒林,然后听见晴明自身后传来的一声低低的笑声。 那位五条坊门小路的荒林中的尸骨,是被来此打猎的当地百姓发现的,那猎户随即找来了在附近走访的博雅侍从,那侍从正准备起身去左京通报博雅,在九条坊门小路一带巡查的侍从又带来消息,在九条门附近的沼泽处发现了一副尸骨。 源冬柿一行人赶到五条坊门的的荒林时,已有几户丢了女儿的人家到场,正互相搂着痛哭,那具尸骨便躺在一棵枯萎的疼树下,上面蒙着一件粗布缝制的藏青色单衣。 博雅正站在尸骨旁询问发现尸骨的百姓,那是个中年汉子,长了一张淳朴不过的脸,已至深秋却还穿着单薄的汗衫。 他估计是没有一下子见到这么多贵族,脸上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我就想捉些小东西回去,然后就被这东西绊到了……”他低下头,小声嘟哝一句,“还被吓了个半死。” 博雅皱着眉,道:“你怎么确定这副尸骨便是前段时间失踪的那些女孩儿。” 那中年汉子道:“衣服。”他挠了挠后脑,道,“虽然都化成骨头了,但上面还套着衣服,崭新崭新的,虽然我不知道是哪家姑娘,但确实是在附近见过十三四岁的女孩儿穿过的。” 他话音刚落,那几乎丢了女儿的人家便哭叫道:“让我看看那衣服,看看是不是我家的。” 博雅还未说话,便已经有一个年轻男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朝地上那具尸骨跑了过去,几名侍从正想上前拦住他,博雅却已经抬手阻止了,那青年跑到尸骨旁边,跪在地上,颤着手,揭开了盖在尸骨身上的藏青色单衣。 源冬柿歪过头看去,却见那藏青色单衣下露出紫苑色衣袖的一角,以及袖口下灰白的根根手骨。那青年看见那衣袖的瞬间,愣了愣,随即一拳打在了地上,从喉咙中逸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哭号。 源冬柿看着觉得揪心,想必这句尸骨,便是这个青年人的亲人吧。 这时,一阵萧瑟秋风自荒林深处徐徐吹来,将她的垂绢轻轻掀起,她微微抬起头,却见荒林深处天空上一片薄薄的黑云正缓缓飘来,碧蓝的天空越来越窄,几乎要被黑云吞噬殆尽。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上前提醒博雅时,却听见方才那青年一声尖叫,她猛地扭头看去,却见那青年极为狼狈地倒在地上,而他身前那副被覆盖在藏青色单衣的尸骨竟慢慢坐起身来,单衣自它头上滑下,露出了一只灰白而狰狞的骷髅头,与骨架身上披着的紫苑单衣。 这件单衣倒是极为华丽,淡雅的紫苑色,绘有早莺栖白梅图案,画工极为细致美丽,让这件衣裳中包裹着的干枯而狰狞的骨架更显诡异。 而此时,阳光已完全被黑云所遮盖,那骷髅眼部黑漆漆的两个洞口直直对着坐在他身边的青年,枯瘦的手骨自袖中缓缓伸出。 此时之前还在抱头哭泣的村民们皆惊叫着四处乱跑,那青年似乎是已经被吓傻了,直直看这眼前这副朝他伸出手骨的骷髅。 博雅自腰间取过弓弦,自身后箭筒取过羽箭,羽箭搭弓,正要射出时,源冬柿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晴明的声音:“博雅三位,且慢。” 源冬柿回过头去,却见晴明与贺茂保宪并肩走来,他脸上并未带笑,眼神凝重,直直看向那副披着华丽单衣的尸骨,博雅扭过头,看向他,皱了皱眉,道:“晴明,它变成了妖怪。” 晴明径直走到那副尸骨旁边,右手食指与中指并列,抵在唇边轻声念了一个咒语,然后一挥衣袖,那还在慢慢站起身来的尸骨动作忽地一顿,动作僵硬地转向晴明,颌骨张张合合,然后那骷髅头往后一歪,整具骨架似乎失去了支撑,顷刻间散落而下,那件艳丽的单衣也随即掉落在地。 源冬柿歪了歪头,道:“它刚才似乎是在跟晴明说话?” 贺茂保宪走到源冬柿身旁,开口道:“它在道谢。” “道谢?”源冬柿侧头看他。 贺茂保宪只是看向不远处的晴明,以及那些散落在地的残骨,摇头叹了口气。 良久,晴明才沉声道:“这位姬君,是被活活剥皮割肉而死的。” 第41章 画骨之四 晴明平时话音中自带三分笑意,似乎所见所历,皆能一笑置之,不能动摇他分毫。他此时情绪并没有什么大的拨动,然而源冬柿还是能听出他话间的凝重。 在他说完之后,这片之前还因尸骨移动而一片混乱的荒林顿时陷入了静默之中,那方才还一脸惊恐的青年愣了愣,颤抖着身体慢慢爬到那少女散落的尸骨边上,用手轻轻碰了碰那干枯的骨头,然后哽咽着道:“究竟是多么凶残的歹人,才狠得下生刮你的皮肉啊。” 晴明低头看那着那些散落的骨头,慢慢蹲下了身,拾起了那件紫苑色单衣,他细细看过花纹,想了想,道:“公子,这位不幸的姬君,可是你的家人?” “她叫千草,是我的妹妹。”那青年抹着泪道。 源冬柿看着晴明手上那件华丽异常的单衣,忽然也明白了过来,她朝前走了几步,问那青年:“那么,这件衣裳……” 青年愣了愣,低头去看那件衣裳,伸手去摸了摸衣裳上精致而美丽的花纹,道:“这件衣裳,是一位贵人送给我的妹妹千草的。” “一位贵人?”源冬柿看向他。 青年眼中有些闪躲,支支吾吾道:“去年冬天,一位贵人路过五条坊门,偶然遇见千草,于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源冬柿也立马就明白了,看这青年虽然生活在右京,衣着也十分简陋,但相貌极佳,他的妹妹千草估计也是右京一带小有名气的美人。酒香不怕巷子深,美人也不怕在住在荒僻地方无人欣赏,京中公卿猎艳时有心,自然也能听说她的名字,若寻得空,便会驱车前来拜访。 住在偏僻地方的穷苦人家的女儿,怎么会经得住那些个猎艳好手的软磨硬泡呢。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 “他说他在京中担任要职,家中父母健在,且十分顽固,暂时无法将妹妹接去左京的家中,只待他解决了父母,便会立刻将她接去住处,日夜相爱。”那青年说着说着,便痛哭了起来,“可是今年春季之后,他便不再来了,可怜我妹妹日日穿着他送的衣裳,苦苦等他,如今更是……” 博雅在一旁听了,便唤过一旁的侍从,问道:“九条坊门沼泽处的那副尸骨,身上是不是也裹着颜色艳丽的单衣?” 那侍从点了点头,又想了想,道:“是一件山吹茶色的,绘有藤花折枝纹样,画得很是精致。” 看来那位贵人春季之后,又换了一个恋人。 那青年听了,更是悲伤,他脱下了自己陈旧的外衣,小心翼翼将那些尸骨放入其间,包好了捧进了怀中,朝博雅道:“多谢博雅大人这些日子来尽心寻找我妹妹的下落。” 博雅将弓箭收好,道:“生刮人肉,如此恶毒,无论是人是妖,这件事我还会追究到底,还你妹妹一个公道。” 青年连忙鞠了一躬,又朝晴明道:“多谢阴阳师大人超度妹妹亡魂,让她得以往生。” “她此生命运凄苦,但愿来世无忧无虑。”晴明道,他想了想,又道,“公子可知那位贵人的姓名?” 那青年摇了摇头,道:“那位贵人前来拜访时皆是深夜,未着束带,也不提姓名,我只听妹妹偶然提过这位贵人住在左京四条。” 晴明点头,道:“多谢。” “应该是我代妹妹感谢各位大人。”他惨然笑道,将怀中包着妹妹尸骨的衣服紧紧捧着,道,“妹妹生性柔弱善良,我也曾担心那位京中贵人对她只是一时兴趣,过了不了多久便会抛弃她。但见她已经深陷其中,又很是担心。她被那人抛弃时我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总算是没有落到更难堪的境地,只是没想到……”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那件落在地上的华丽单衣他看也未看。 待那些附近百姓自行散去之后,晴明躬下身子,拾起了那件衣裳,细细看了看,然后道:“接下来,我们便去寻找这位贵人吧。” “可是我们除了他住在左京四条大路上,这条信息之外,并不知道其他了。”博雅皱眉道,“总不能挨家挨户闯进去,询问他们有没有居住在右京的情人吧。” 晴明笑了笑,道:“除了四条大路这条信息,应当还有一条。” “什么?”源冬柿问道。 晴明将那件紫苑色单衣递到源冬柿手中,源冬柿不明所以,抬手接过,仔细看了看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她抬头去看晴明,便见晴明正笑着看她,道:“这件衣服上的花纹,皆是由人手绘的。” 源冬柿愣了愣,再去看衣服上的花纹,这件衣服上绘的是早莺栖白梅图案,工笔细致,画风并不是和风,更偏向于唐风,线条柔和,梅树棕色的纸条自衣角延伸至前襟,枝桠间还结着朵朵白梅,几只早莺栖息于枝上,画得栩栩如生,着色淡雅而绮丽,可见画师丹青技艺极为纯熟。 她喃喃道:“千草小姐的这位身份尊贵的情人,应当是住在四条大道,且极擅丹青。” “你是说,这件衣服上的花纹,都是那个男人画的?”贺茂保宪问道,“万一是请哪位家仆所画呢?” 博雅也在一旁点头。 源冬柿摇摇头,道:“小式部曾说过,贵族男子追求情人赠送礼物,大多都是自己亲手所做,更何况送情人由自己所画的衣衫,也是现在极为流行的方式。”说着,她瞥了贺茂保宪及博雅一眼,道,“一看就没有正儿八经地追求过别人。” 贺茂保宪:“……” 博雅:“……” 博雅皱眉道:“跟那些从不出门的女人谈情说爱真是没劲,我只要有弓箭就够了。” 保宪则是抽了抽嘴角,道:“我们没有追求过别人自然不知道,那晴明怎么会如此清楚?” 源冬柿一听,几乎要拍大腿,对啊,晴明怎么会这么清楚,如果不是他正儿八经地追求过女子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那便是他也爱跟京中贵女讨论时下流行的八卦。 …… 贵女a:“哎呀,头中将大人昨日又写书信给我了,辞藻华丽,情真意切,不好回绝呢。” 贵女b:“最近谷仓所别当大人送了我一折桧扇,上面是他亲自画的紫阳花呢。晴明,你呢,你收到了什么?” 晴明轻轻一笑:“上品优质纸符,在上面画桔梗印绝不会渗墨,还保证百分之百出ssr。” …… 源冬柿:“……” 她被自己的脑洞给雷得不轻,动作僵硬地扭过头去看晴明,却见晴明正笑着道:“我亲手做过东西送人啊。” 她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而保宪则疾疾后退,一脸惊讶,道:“晴明,你居然会有一天亲手做东西……”他的“亲手”两个字咬得极重,“你确定不是你小时候亲手扎了个纸人头放在我枕头边用来吓我那次?” 源冬柿:“……” 源博雅:“……” 晴明慢条斯理地拍着手中的蝙蝠扇,道:“昨日里试着做了三块绢面茯苓糕。” 源冬柿:“!!!”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晴明,晴明嘴角带着笑,眼角余光看向她,笑意更浓。 另一边保宪似乎更是惊讶:“是谁!晴明!你送给了谁!” 晴明但笑不语。 源冬柿汗如雨下。 直到几人又重新坐回了牛车上,贺茂保宪仍在表示质疑,他死死盯着晴明,道:“晴明,没想到你竟然偷偷做点心送给别人,你确定你真的不是想刻意毒死别人吗?” 晴明垂眸,慢悠悠地收起蝙蝠扇,瞟了源冬柿一眼,源冬柿立马就觉得似乎是有一道惊雷直直劈中她,她咳了两声,挺胸收腹,坐直了身体,生硬地将话题转移过去:“那么,博雅大人,保宪大人,你们可否认识住在四条大路擅丹青的贵族男子?” 好在另外两人足够单细胞,也没发现她此时的不对劲,只晴明笑着看了看她,又轻轻转过头去。 博雅想了许久,道:“我与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交集。” 保宪也摇头道:“我认识的人里,并没有擅丹青的。” 两人话音方落,便听见车外的随从说了一声:“若是说道擅丹青的,应该要说到弹正尹大人的四公子橘信义大人吧。” 博雅奇道:“这个人我有听说过,但我并不知道他擅丹青。” “博雅大人不认识倒也正常。”那仆从道,“橘信义大人年少时曾在纯明亲王处学习丹青,尤擅唐风,当时也算是一介神童,十六岁时因为与纯明亲王的王妃有了私情,被亲王发现,而自请流放丹波国,那时博雅大人还在苦学箭术呢。而橘信义则是过了十来年,直到去年秋天才回的京都,任中务少辅一职,只是因为之前那事,已经很少献画了。” 源冬柿眨了眨眼睛,道:“十六岁便勾搭上了纯明亲王妃……也就是自己恩师的北之方?” 那侍从道:“橘信义相貌英俊,又有才名,极为风流,当时许多京中贵女都倾心于他,太宰帅大人与弹正尹大人交好,还准备把自己的大女公子嫁给他,出了那事,他灰溜溜去了丹波,十来年不曾回京都,再回来风流本性依旧不改,交往了好些女子。” 源冬柿耸了耸肩,道:“看来在丹波待了十年也还没有长进。” “不过据说,橘信义今年夏天去了一趟丹波,将他在丹波的情人接回了京都。”那仆从又道。 这让源冬柿有些意外,按理说,此人风流成性,流放丹波时对陪伴自己的情人必定是格外温存,但一旦回京,必定就会将其抛至脑后,重新去追求京都有貌有才的贵女的,而此人在刚回京中时确实风流了一段时间,怎么又突然去把丹波的情人接回来呢。 源冬柿正想着,忽然听见身旁的晴明道:“那我们便去拜访这位橘信义大人吧。” 第42章 画骨之五 牛车来到四条大路时,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深秋天黑得早,此时的天色已蒙蒙见黑,宽阔的四条大路上行人极为稀少,道路两旁的宅院门口已经亮起了桔色的灯笼,秋风吹过,晃得灯笼中的烛火也跟着飘飘忽忽,偶尔几声狗吠,倒有那么一些深秋的萧瑟意境。 待牛车停稳,源冬柿也不着急着下去,她用桧扇挑开车辇御帘,朝外面望去。 当朝弹正尹橘信雅素有才名,为官清廉,虽然居住于贵族聚居的四条大道,但是宅院比起其他家的,确实是不甚豪华,黛瓦白墙,古朴的简单的唐风建筑,然而大门屋檐上挂着的灯笼却不似其他家的黄纸灯笼,而是在灯笼面上仔细画了些东西,灯光微弱,看不奇怪上面的内容,但光看笔触,也知道这画十分精美了。 博雅的侍从先跑上前去敲了敲门,隔了许久,才有家仆从懒洋洋地门里拉开大门,打着呵欠道:“这么晚了,是哪位大人来访啊?” 侍从道:“源博雅大人有些丹青方面的问题想请教信义大人。” 那侍从话音刚落,源冬柿就看见坐在她对面的博雅额角一跳。 那前来开门的家仆愣了愣,道:“博雅三位?他不是只爱雅乐与弓箭吗?” 博雅的侍从咳了两声,道:“博雅大人弓术已臻化境,需要学一些新的东西了。” 这下源冬柿忍不住笑出了声,而博雅环抱着双手,靠在车厢上,恶狠狠地说:“今天我就派他去厨房烧菜!” 源冬柿一边笑,一边道:“你觉得他烧的菜能入口吗?” 博雅哼了一声:“逼他自己吃下去。” 那家仆估计也没想到博雅的侍从会这么回答,稍稍愣神,便道:“可是,信义大人已经许久不曾绘画了……”他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开了门,让到一边,道,“既然博雅三位已经到来,便请进吧。” 博雅当先下了车,走入宅中,源冬柿、晴明以及保宪随后,那家仆一开始以为只有博雅一人,没想到那牛车中又钻出来两男一女,便有些惊讶,再看,那两男子居然一个是阴阳头贺茂保宪,另一个则是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结结巴巴道:“……保、保宪大人跟晴明大人……也来学习丹青?” 这时晴明正好经过他的身边,扭头朝他笑笑:“师兄的阴阳术已臻化境,需要学一些新的东西了。” 保宪:“……” 博雅:“……” 家仆:“……” “至于在下。”晴明眼角翘起,像一只狐狸一般,“是来督学的。没办法,师兄一学新事物就容易暴躁。” 保宪:“……” 晴明看向源冬柿,源冬柿只觉得忽然间后背汗毛一根根地炸起,她反射性往后一退,干笑两声,不住地摆手,晴明便笑了笑,又道:“至于这位姬君,是来保护督学的人身安全的。师兄一暴躁,就十分地危险,容易威胁到他人生命。” 源冬柿:“……” 她抽搐着嘴角抬了抬手,像学健美先生亮一亮肱二头肌,然而又觉得她这个姿势做起来有点像是抬手跳的僵尸,便又往晴明身后缩了缩。 她觉得那位家仆看保宪都不太对了。 仿佛是关爱智障的眼神。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阴阳头。 保宪:“……” 那家仆引着源冬柿等人走入内苑,这当朝弹正尹的府邸,虽然说外面看上去气势不足,但步入内苑,却又觉得另有一番风味,内苑面积并不大,也不如左大臣等高官的宅院华贵,但胜在小巧精致,幢幢屋檐下都挂着画了画的灯笼,照得廊下池塘点点亮光,相映成趣。 走过之字桥,便踏上了廊下地板,源冬柿有些好奇地抬头去看那些灯笼,这回她隔得有些近,便看清了最先一盏的灯笼面上画的是一名身着唐朝宫装的仕女,姿态妍丽,眉眼之间皆是说不出的风韵,而下一盏上又是几匹齐头并进的骏马,马蹄踏起尘土,气势破足,仿佛下一刻便要从灯笼上奔驰而出,而下一盏又是不同的景色,但笔触都极为细腻,想必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那家仆转过头来刚好看见她抬头望着那些灯笼,便道:“这些都是信义大人少年时的习作。” “少年时的习作?”源冬柿问道,既然是少年时的习作,那么这些灯笼上的画,应当是橘信义还未流放至丹波时所画的。 晴明也抬头看了看那些灯笼,道:“少年时便有如此功力,今日的信义大人丹青技艺当是炉火纯青了吧。” 那家仆叹了口气,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信义大人,已经许久不曾作画了。” “哦?”晴明扬起嘴唇,道。“许久?是自去了丹波之后吗?” 家仆摇了摇头,道:“信义大人在丹波时也时常作画,还画了许多丹波当地风景托人带回京都赠与友人,去年秋天刚回京都时,也常常作画,亲自画了衣裳,赠给友人……”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不,小哥,并不是赠给友人,你家信义大人那是拿去泡妹了。 “直到夏天,他回到丹波,将玉荻小姐带回京都后,便不再作画了。”那家仆抬头望着那些画着精美图案的灯笼,叹了口气。 源冬柿点点头,看来,那位玉荻小姐,便是橘信义流放丹波国期间的情人了。 她还想再问问关于这位玉荻小姐的信息,便见那家仆停下了脚步,道:“已经到了。”她也跟着停下脚步,发现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屋门前,那屋门口挂着帷屏,只能看见屋里有些微弱的光影,一股淡淡的熏香自屋中透出,她嗅了嗅,这味道应当是属于梅花的浓郁芳香,但却不太纯正,梅花香味之中又掺和着其他什么味道,只是被梅香掩盖了大半,让人难以分辨。 家仆跪坐在屋前,道:“信义大人,博雅三位、晴明大人、保宪大人来访。” 屋中的烛火轻轻飘了飘,接着源冬柿便听见屋中传来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她正好奇,便听见一声好听的男声从屋内传来,道:“几位大人请进。” 博雅当先掀开帷屏,源冬柿随之进入,却不由得皱了皱眉,屋内的梅香更加浓郁,仿佛从鼻间飘入,钻入脑中将思绪搅得一团糟,她想伸手捏住鼻子,但立马想到这似乎对屋子主人不敬,便只悄悄屏住了呼吸。 再看另外几人,博雅的鼻子皱得快能挂夜壶了,保宪强装镇定,只是趴在他肩上的猫又已经无法镇定,恶狠狠地喵喵了几声,从他肩上几步蹿了下来,蹿到了源冬柿怀中,源冬柿一脸懵逼地接过猫又,却发现猫又将头埋进了她的衣服里。 源冬柿:“……” 她正愣神间,一双白皙的手已经一把抓住猫又的后颈,从她怀中将猫又提溜了起来,反手扔进了保宪怀中,保宪接过惨叫着的猫,小心顺毛安抚着,源冬柿抬起头,却见晴明站在她身边,神色如常,脸上还带着笑意。 源冬柿都想跪着问晴明阿爸你是怎么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 晴明似乎看懂了她的表情,嘴角笑意更浓,食指中指并在唇边,低声念了一串咒语,然后从她鼻间划过,她在那瞬间只嗅到晴明袖中那股淡淡的芥子香,然后那股冲得她头晕的梅香霎时消失,她愣了愣,使劲吸了吸鼻子,发现还真的什么味道都闻不到了。 不愧是大阴阳师!拇指! 她再看向晴明,晴明已经朝她笑笑,提着狩衣衣摆,走上前去了。 源冬柿捏了捏鼻子,迅速调整表情,笑眯眯地随着他走了过去。 橘信义的屋子只点了一盏油灯,烛光微弱,使得人一进屋便倍感压抑,屋中挂着几幅画,看不清画面,但昏暗的灯光也无法掩盖其上绚丽的色彩,橘信义坐在杌子后,身着白色直衣,带着立乌帽子,灯光在他脸的右侧投下阴影,但仍能看出他是个极为英俊的男子,只是他眼中有些憔悴,不太像千草的哥哥叙述的那样英俊优雅,风姿隽爽。 他在博雅等人步入屋内之后便起身相迎,将几人迎到杌子一边坐下,又吩咐屋外的家仆备好茶点端上,便笑了笑,道:“据说几位大人,想在我这里学习丹青?” 博雅和保宪不太自然地咳了两声,而晴明则笑笑,道:“自知笔拙,只是一时好奇,想来欣赏信义大人大作而已。” 橘信义笑道:“说来不巧,在下已经许久未曾作画了。” 晴明似乎极为失望地摇摇头,道:“那还真是遗憾呐。” 这时,仆从端了茶点过来,橘信义抖了抖袖口,便起身为几人添茶,源冬柿仔细看去,却见他手指细长,比晴明的还要白几分,想必丹青大手大多习惯保护自己的双手,她埋头正要喝茶,却忽然看见橘信义右手小鱼际处一片淡淡的墨痕。 她忽然想到还未进屋时听见的那身脆响,像极了毛笔摔落在地的声音。 橘信义在说谎,他在她们到来之前,就在作画。 第43章 画骨之六 源冬柿发现之后,也并未声张,她只埋头啜了一口热茶,又将茶碗放回杌子上,道:“可以问一下,信义大人喜欢画景,还是画人吗?” 橘信义将茶盅放回杌子,衣袖顺着手腕滑至他的手背,将小鱼际那处墨痕掩盖,他提起狩衣衣摆坐回来,听见源冬柿问道,便微微扬起下巴,似乎是想了想,才道:“景色吧。”他为自己斟了一碗茶,缓缓道,“丹波景色十分迷人,我在那里待了十年,见过十季春樱,赏过十轮秋风,每一年都是不同的模样,那时候,心连同手中的笔,也变得贪婪起来,想将这一幕幕景色装进我的画纸,成为我的私人物品。” 源冬柿抬眼看他,他正低头品茶,灯光昏暗,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语气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然而这话听着却让她有些不寒而栗。 他又忽然抬起头来,笑着看向源冬柿等几人,道:“让几位大人白跑一趟,在下心中十分愧疚,这样吧,在下送几位大人几幅旧作,便当是赔罪吧。” 源冬柿正打算拒绝,忽地瞧见了墙上角落处一幅画,屋中阴影盖住了画的大半部分,只能看见角落处一双踩着男士木屐的脚,她仔细想了想,道:“信义大人能将那幅画送给我么?”她伸手指了指那幅画。 橘信义扭过头去,看见那幅画时,他脸上笑意微敛,然后不太自然地说:“抱歉,这位姬君,这幅画……不太方便相送。” “哦?”源冬柿一挑眉,然后道,“那我能去看看吗?” “姬君轻便。”橘信义道。 得到橘信义的准允,源冬柿便起了身,朝那幅画走去,她离得越近,那遮盖了画面的阴影便逐渐望上褪去,将画中人显现出来,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相貌清秀俊美,一头短短及耳的灰白碎发,一身白色直衣,领口袖口与衣角处绘着蓝色浪涛纹,脚踩木屐,手握团扇,下巴微扬,显得傲慢而矜贵,他腰间系着一张狰狞的有着长长鼻子的面具,身后一双黑色翅膀,那双黑翅大大张开,带着遮天蔽日的气势。 源冬柿默默看了会儿,又回到了杌子边上坐下,道:“信义大人人物画得也十分不错呀。” 橘信义笑笑道:“我曾在绝境中偶遇这位天神,得到了帮助,于是便带着虔诚之心将他画下。”说着便又为源冬柿已经见底的茶碗添了茶,似乎并不想细谈。 源冬柿笑着道谢,捧起了茶碗,道:“希望那位天神也能知悉信义大人一片虔诚之心吧。” 几人从弹正尹府邸出来之后,已经是亥时了,此时四大条路已无人烟,只剩下夜中的秋风吹得各幢宅院大门口的灯笼摇晃,将他们几人的影子照得时明时暗。 保宪从台阶上缓步走下,用手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他肩上的猫又也伸了个懒腰,从喉咙中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甩了甩细长的尾巴,趴在他肩头睡着了。保宪身上为猫又顺了顺毛,又抹了抹鼻子,道:“可总算是解脱了,我从未听说这位弹正尹公子竟嗜好熏香到这个地步。” 博雅也是一脸戚戚:“我曾觉得宫中那位弘徵殿女御身上的香味最为可怕,如今看来,还不如这位中务少辅的万分之一啊。” 他刚说完,保宪便扭头去看源冬柿和晴明,道:“我跟博雅两人全程表情痛苦不堪,你们俩倒似乎很是轻松啊。” 源冬柿这回有点心虚,她悄悄抬眼看向晴明,却见晴明只笑笑,并不答话。 还好保宪与博雅接下来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讨论起了为何中务少辅橘信义会突然在屋中燃起如此浓郁的熏香,毕竟橘信义是以丹青而并不是熏香出名的。 “当然,若是以熏香出名,怕也不是什么美名。”源冬柿摊手道。 保宪及博雅皆是点头,而晴明却笑着道:“可驱蚊虫,算不算美名?”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 博雅的侍从牵来牛车,几人顺势上了车辇。车厢中少了秋风呼啸,倒是要暖和一些,源冬柿的手之前被吹得有些冰凉,她双手搓了搓,正往手掌中呵着热气,忽然又听见一声猫叫。她抬眼一看,却见晴明抓着猫又脖子,将猫又提溜到她面前。 源冬柿一脸懵逼。 猫又之前睡得正香,如今被人抓着脖子提起来,很是不爽,前爪亮起了锋利的爪子,扭着身体想去挠晴明,晴明笑了笑,另一只手握着蝙蝠扇,在猫又两耳之间拍了拍,也不知道他这蝙蝠扇有什么功力,猫又瞬间就安静下来,扭头去看源冬柿,发出一声软软的“喵”。 源冬柿伸手接过猫又,小动物暖烘烘的身子将她冰凉的手捂了起来。 保宪在一旁叫道:“晴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发挥猫又的用处。”晴明气定神闲道。 保宪不服道:“猫又可是猛兽!” 晴明笑笑:“现在也只能替柿子小姐暖暖手罢了。” 猫又:“……” 源冬柿:“……” 博雅看着保宪单方面对着晴明咆哮,良久,才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晴明跟柿子怪怪的。” 捧着猫又的源冬柿身体一僵,尽量将自己退到了车厢角落。 而保宪忽然也反应过来什么,眨了眨眼睛,扭头看向博雅,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也觉得怪怪的了。” 源冬柿眼角剧烈抽搐。 此时,博雅侍从在车厢外喊了一声“二条院”到了,源冬柿立马将猫又一把塞进保宪的怀中,匆匆道了别,一手将市女笠戴上头顶,一手提着衣摆,便从车辇中落荒而逃。 她只觉得耳廓一片灼热,想来应该是红了个透,谢天谢地晚上光线昏暗,应当是看不见她耳朵的,她掀开车帘,长舒一口气,便要从车辇山跳下去,不过她忘了此次乘的车是博雅的,车厢与地面还有些距离,等她反应过来,身体重心已经偏离,眼看是要摔个狗吃屎的。 她有些慌乱,反射性伸出手掌挡在了身体前方,然而预想之中的冰冷的地面却没有出现在她手掌之间,她在刚刚倒下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撑住,掌心间是细腻的略带凉意的衣料。 源冬柿抬起头,只看见她双手撑在了一个男子肩头,那男子白发如同初雪,轻轻地散落在了肩头,一双眼睛冷若深冬寒冰,让源冬柿想起了被严厉的老校长支配的恐惧。 源冬柿嘴角抽了抽,她直起了身子,干笑道:“妖琴师,你怎么在这儿。” “等你。”妖琴师冷冷道。 源冬柿:“……???”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学琴。” 源冬柿:“……” 她就知道,这个生源紧张的空巢老校长是不会放过她的。 “好好好,学学学。”源冬柿叹了一声,错开他的肩,便往大门口走去,走了一段距离,再扭过头,却见妖琴师正跟人微微点头,她愣了愣,再仔细看去,却见妖琴师正对着那辆牛车,而牛车的御帘刚被人放下,她只看见一只极为纤长白皙的手从帘外又缓缓收入了车厢之中。 她正奇怪间,妖琴师已经转过了头,一双眼无甚感情,淡淡道:“今日学习《胡笳十八拍》。” “哦。”源冬柿飞快地扭过头。 源氏二条院中大多人都已歇下了,内苑回廊上只有盏盏桔色灯笼,在深秋的夜幕之中照亮出一笑方天地,源冬柿慢悠悠走回屋前,踹掉木屐,将市女笠放在了廊上,便掀开了帷屏钻进了屋中。 屋里暖炉的炭还未燃尽,她一进来便感觉到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将她身上寒冷的夜露蒸发殆尽,她也不除外衣,直接便扑到了枕头上,深深吸了口气,鼻间萦绕着淡淡的沉香,中还掺了一些丝柏木清香,比起中务少辅橘信义那灾难一般的梅花熏香,此时此处,宛若天堂。 妖琴师坐在四尺屏风下,将琴抱在了膝上,在琴弦上拨了个音。 《胡笳十八拍》凄切而哀婉,而演奏者妖琴师仍是面无表情,一点儿也不像被迫飘零异域的蔡文姬。 而看着这张总没有什么表情脸,源冬柿便想到了另一张总是一个表情的脸。 她翘了翘嘴角,眯起眼睛,学着狐狸的笑脸。 妖琴师瞥了她一眼,冷声道:“这曲子很喜庆?” 源冬柿立马收住笑容,咳了几声,正色道:“不,当然不,是因为妖琴师你弹得太好了,我为自己有着这样的一位师父而自豪。”她拍了拍手,然后发现自己的姿势有点像金三胖,又讪讪地收回了手。 妖琴师哼了一声,又继续拨弦。 源冬柿双手撑在了枕头上,自言自语道:“若有男子亲手做了一件他从未做过的东西,送给一位女子,那代表着什么。” 《胡笳十八拍》第三段,感今伤兮三拍成,衔悲蓄恨何时平。 亲切凄楚含恨,听得人心中低沉,而妖琴师却道:“是爱慕吧。” 源冬柿瞪大了眼,猛地扭过头去看他,他埋着头,十指仍在拨动着琴弦,丝弦在他指尖颤动,发出一声声低哑而又直击耳膜的琴音。 她觉得已经稍稍冷却下来的耳廓又开始灼热了起来。 “你……说……” 妖琴师看了她一眼,道:“是爱慕。” “你、你怎么知道。”源冬柿觉得脑子里一团懵,甚至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舌头在嘴里乱窜,几乎是要打成一个结。 妖琴师双手顿了顿,那凄楚的琴音也停了停。 他仰起头,烛光在四尺屏风上投下了他一个飘飘忽忽的影子:“曾有一名男子,耗费十年只为做一把琴,赠予他的恋人,只是十年过去,恋人早已另嫁他人。他这一生只做过这把琴,而这把琴在他有生之年,从未响过。” 第44章 画骨之七 妖琴师的声音无喜无怒,平静而毫无起伏,似乎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他方一说话,手指轻颤,在琴弦上拨出一个低哑的低调。 《胡笳十八拍》第六段,追思往日系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烛光昏暗,却还能看见博山香薰炉的莲瓣之间上浮出缕缕浮烟,带来了沉香混合丝柏木的清香,源冬柿斜卧在被衾上,一手支着额头,听妖琴师演奏者哀婉的古琴曲。他垂着头,初雪般的白发自肩头根根散落,将他烛下的侧脸尽数掩盖。 源冬柿也并未追问这个故事的后来,妖琴师是唯一一个主动认她做主的,但也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个藏在琴中的奏琴人,是有着怎样的过去。 这一小节奏完,妖琴师便抬起了头,发丝自他脸颊边滑过,他微微侧头,道:“冬柿大人,要如何回应呢。” “回应?”源冬柿问道。 “还没想过回应吗?”妖琴师道。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趴在了枕头上,良久,她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来,又高高举到眼前,那是一张皱巴巴的陆奥纸,原本染上的淡淡芥子花残香已然消磨殆尽,纸上还站着一些糕点碎屑。 她将纸放在枕头上,双手将纸张抚平,又叠成了好几折,塞到了枕头下。 妖琴师静静地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缓缓摩挲,发出嗡嗡的声音。 源冬柿双手按着枕头,静默了片刻,道:“我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她又趴下身子,将下巴搁在枕头上,“其实心里很开心,却又觉得这不像是真的。” “哦?”妖琴师道,“不像是真的?” “对,这里,这里的人,这里的所有,对于我来说,都不像是真的。”源冬柿说着说着,又有些难过起来,她一开始天天盼着赶快睡醒,把剩下的体力刷完,再看看手机里那些五星满技能ssr,领着自己的式神去斗技场上教对方做人。 梦总是会醒的,醒来的她还是拥有五星ssr笑傲江湖的女人。 而梦里的她,手上除了一堆狗粮卡,还有的,便是这张还沾着茯苓糕碎屑的陆奥纸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要说我怕妖怪吗,我当然怕,小时候停了鬼故事都恨不得在被子里缩成个球,可正是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所以我无所畏惧。可现在,我倒有些害怕,不是怕鬼,而是怕人,当有一天我醒来了,我还记得梦里的所见所闻,但这只是个梦,从未发生过,梦中的人和事,也还是会在其他人的梦中出现,然而,却已经不属于我了,想想就觉得不甘心,好像所有人都忘掉了我重新开始,只有我还站在原地朝后看。” 她说着说着,又摇了摇头,坐起身来,有些急切道:“我不希望在拥有了一切之后忽然醒来,发现其实自己一无所有。” 她说得语无伦次,最后叹了一口气,直直向后倒去,砸在了枕头上,抬起右手手臂搭在了眼睛上,有气无力道:“啊,语言能力都退化了。” 良久,妖琴师道:“是晴明吧大人。” 源冬柿侧过头,看向坐在烛前的妖琴师,从她这边望去,妖琴师的面孔被博山香薰炉飘出的烟雾氤氲得模糊一片,看不清楚面颊,但她仿佛能直接感受得到,此时妖琴师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她还没有回答,便听见妖琴师道:“那日,冬柿大人去了晴明大人的宅院,带回了一张纸符。” 源冬柿想了想,妖琴师说的应该是那段被夜晚自响的松抚琴扰得不得安宁的日子,她去晴明宅求助晴明,晴明给了她一张纸符,当时她并未多想,将纸符夹在了琴弦之间,便睡了过去,夜晚被琴音所扰,一醒来便看见妖琴师坐在琴边,冷着脸对她说:“你好r,我是你的,我是r,我觉得你很有天赋,来跟我学习魔法吧。” …… 源冬柿咳了两声,勉强保持住了正经脸表情。 妖琴师一手拨出一个音,道:“那张符,是晴明大人的媒介符。” “媒介符?”源冬柿问。 “借由媒介符,可直接入我的神识。”妖琴师道,他看向源冬柿,道,“我本来并不打算现身。” 源冬柿抽了抽额角:“就打算每天晚上自己发出琴音扰我清梦?” 她隐约见到妖琴师笑了笑,不过烟雾太过飘渺,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想了想,问道:“那么晴明借由媒介符入了你的神识之后,是说了什么,让你改变了初衷吗?” 妖琴师沉默片刻,道:“你最害怕醒来之后一无所有,可若如此下去,冬柿大人,你会发现你从未拥有过。” 源冬柿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妖琴师回答的是她之前的困惑。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可冬柿大人的‘喜欢’是真的。”妖琴师道。 源冬柿又将手臂挡住眼睛侧身滚到了枕头的另一边,气急败坏地对下一句:“我可没有说过喜欢啊。” 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应答,她缓缓侧过头去,四尺屏风上飞鹤展翅折枝,姿态优雅,博山香薰炉莲瓣之间熏香袅袅,烛光绰绰,屏风下只躺着那把孤零零的松抚,却已不见发色雪白一身清寂的琴师。 “什么时候走的?”源冬柿嘟哝着,从被衾上坐起身来,凑到了琴边,叠指敲了敲琴底,震得琴弦嗡嗡直响,“欸,妖琴师,出来唠嗑儿。” 无人应答。 她叹了口气,抱起了琴,想了想,指尖郑重地在琴弦上拨出一个音调。 《胡笳十八拍》第八段,制兹八拍兮拟俳优,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爪音生疏而笨拙,有几个调还飞得离谱,但也算是磕磕绊绊弹完了,源冬柿拨完最后一调,双手轻轻按在了琴弦上,然后又伸手敲了敲底座,道:“喏,今日交的作业。” 次日源冬柿破天荒起了个早,总算是赶上了二条院的早饭时间。 这日屋檐外边少了阳光,倒觉得比昨日冷了些,源冬柿本来套了两件单衣,刚掀开帷屏,被冷气扑了满脸,又灰溜溜回来套了件浅苏芳单衣,慢腾腾往外挪。 天幕上皆是厚厚云层,院中枫树也已秃了大半。 “今日立冬呢。”几名女房从廊下走过,感叹道。 居然已经立冬了,源冬柿感叹道。 源光这日犯了物忌,并没有进宫应卯,而是留在院中与紫姬用了早饭。紫姬一边啃着块一色饼,一边看了看身旁的源光与源冬柿,笑眯眯道:“今日公子还有冬柿姐姐都在呢。” “我会努力以后出现在早饭现场的。”源冬柿无精打采道。 她打了个呵欠,从碟子里挑了块一色饼,咬了一口,又觉得没什么味道,便喝了一碗甘葛煮的汤,权当调味,这日的午饭没有鱼汤,只有一条腌渍的咸鱼干,她啧了啧嘴,又开始想念晴明宅子里的烤鱼了。 源光用完饭,便道:“听说冬柿小姐在调查右京少女失踪一事?” 源冬柿点头,道:“不过现在应该不叫‘右京少女失踪’了。”她放下竹箸,道,“应当叫‘右京少女离奇身亡’。” 源光性格柔软,最是怜爱女性,闻言皱了皱眉,叹道:“果然还是被害了啊。” 女房们上前将空的碗碟撤下,又端上了茶盅以及茶碗,小式部上前斟了茶,便跪坐到了另一旁。 “这事还是博雅接手之后,才在公卿中流传开来的。”源光道,“我只当是哪位公卿看中了少女,偷偷将人藏了起来,没想到……”他摇了摇头,眼中带了些伤感。 源冬柿捧着茶碗,啜了一口热茶,想了想,问道:“兄弟,你跟中务少辅橘信义熟吗?” 源光想了想,道:“此人流放丹波前我还未住在宫中并未任职,去年他回京都之后倒是碰见过几次。”他抬起茶碗,道,“据说此人从前相当擅长丹青,只是我从未见过,有些可惜,最近他嗜好梅香,倒不知道他竟如此喜欢这样浓郁的熏香呢。” 源冬柿想想那灾难般的香味就皱鼻子:“你居然忍受得了那样浓重的香味。” 源光眨了眨眼睛,道:“并没有很浓重啊。” “明明……”源冬柿还想说什么,忽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她愣了愣,一拍杌子,把源光给吓了一跳。 “我知道啦!” 源光愣愣道:“冬柿小姐知道了什么?” “知道这香味的秘密!”源冬柿一放下茶碗,便提着衣摆从屋中跑了出去,她脚步急促,从回廊上奔跑而过,带得檐角的铃铛叮叮作响,枫树树梢上的枫叶打着旋儿地飘落下来,轻轻落在回廊的地板上,又被她衣角带起的风吹得翻了个个儿。 源冬柿来到晴明宅院时,神乐和晴明正坐在廊下听式神绫女奏着十三弦的和琴,唱着《古今集》里的催马乐,绫女声音柔和,如同青岚,在立冬之初,听得人心里渐生暖意。神乐双腿轻轻晃悠着,小白从地上跳起来,用爪子去够她的脚。 晴明倚着廊柱,正抬着一只白瓷酒盏,眯着眼慢悠悠地喝酒,正转头看见源冬柿一脚踢开了他家那岌岌可危的院门。 源冬柿身上还裹着那三件单衣,跑了这么会儿,便已经觉得热到不行了,她一手扶着门框,喘着气,道:“晴、晴明,咱们今天晚上……” 她还未说话,晴明已经挑了挑眉角,截了她的话:“柿子小姐今天晚上想对在下做什么吗?” 源冬柿扶着门框站直了,一把脱下脚上木屐,面无表情:“我今天晚上想打你。” 第45章 画骨之八 源冬柿是去邀请晴明夜探橘信义住处的。 廊下风雅依旧,式神绫女仍在低着头奏琴,纤纤素手上套着金灿灿的甲套,手腕柔软而优美,和着琴音唱道:“青柳兮,以之为丝;黄莺兮,缝之作笠。” 源冬柿坐在廊下,呼吸已经渐渐平息,她抬手用衣袖将额头的汗轻轻擦干,这时她倒不觉得热了,立冬之初的风一吹,倒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晴明坐在她对面,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白瓷酒盏,道:“柿子小姐邀请在下去夜探信义大人的住所?” 源冬柿点头,道:“橘信义住处一定有猫腻。” 晴明笑笑,道:“如何?” “之前我们只当橘信义身上梅香太过浓重,但今日源光告诉我,橘信义是突然嗜好梅香的,而且身上的香味并不浓重。”源冬柿道,“那么,那股梅香并不是他身上的熏香,而是他住所的熏香,并且突然在住所熏上几乎让人失去味觉的香味,那必定是借这个味道,将其他的味道掩盖下去。” 她手指在身侧的地板上轻轻敲动:“而且,他见过大天狗。” 此时绫女刚好唱到“梅花为笠若何,丝将梅花似云集”。 “大天狗呀……”晴明挑了挑眉角,道:“夜探橘信义居所,可不比夜探大内里。” 毕竟夜探大内里,只要不被值夜人发现便可,而夜探民居,则是在主人眼皮子底下。 源冬柿学着神乐廊下地板边沿,双腿微微晃悠,道:“去吗?” 晴明翘了翘唇角:“去。” 源冬柿也跟着他翘了翘唇角,而此时天际浓密的云层之中隐隐透出几缕薄光,柔柔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只看见那缕金色的阳光模糊了她的视野,她反射性闭了闭眼,感觉到自己肩上多了一件衣裳,带了淡淡的芥子花香味。 晴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不过在那之前,柿子小姐可千万不要生病。” 源冬柿伸手拉了拉那件被人披在自己肩上的单衣,抬手将还未离开的那只手拉住,侧过头,看见一张少女明媚可爱的笑脸,那少女笑着道:“柿子小姐,是晴明大人让我为你披上衣服的。” 她是晴明的式神蜜虫。 源冬柿朝她笑了笑,再斜眼看晴明,晴明已经抬起了白瓷酒盏,含着笑轻轻啜了一口酒。 “晴明大人真是贴心。”源冬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 “过奖。”晴明笑道,“今晚还想打在下吗?” 源冬柿故作纠结,然后道:“还是不打了吧。” 到了酉时,天色已见黑,少了白日里若有若无的几缕阳光,傍晚时分的凛风一吹,将廊檐上的铃铛吹得叮叮作响,源冬柿站在廊下,望了望狼烟外的天色,又将身上的衣服拢了拢。 算上后来那件晴明的衣裳,她此时身上是挂了四件单衣,然而风一吹,还是感觉到了些许寒意,晴明从屋内掀开帷屏,缓步而出,走到了源冬柿身边。他手上端着一盏烛台,火光静谧,全不似身在风中,仿佛火光周围自有屏障。 烛火轻轻跳动,将他的脸侧染上一片融融暖意,他眼角微翘,带着笑意看向源冬柿,躬身将烛台放在廊下,道:“柿子小姐,走吧。” 源冬柿双手撑着最外层的单衣的衣襟,盖在了头上,将打在她脸侧的凛风隔绝在外,道:“走吧。” 从晴明宅所处的土御门路走到四条大路,还是要走上许久的,如今天气越发的冷,天也黑得越来越早,街上早没了什么行人,只有那些仍旧挂念着莺莺燕燕的公卿们还会驱着牛车冒着寒风前去拜访情人。 行至四条大路,便已经连那些个牛车都看不见了,两边的房屋皆是大门紧闭,只有门檐上的灯笼随着风轻轻晃着,当朝弹正尹的府邸仍是那两盏画了画的灯笼。 源冬柿凑到了大门口,回头看向晴明,道:“这回咱们怎么溜进去?” 晴明笑着道:“自然是走进去。” 源冬柿表示不信:“太招摇了,肯定会被发现的。”她指了指大门一侧的院墙,道,“还是从这里翻过去吧。”她说完笑眯眯地看向晴明。 她还是非常想看见晴明翻墙的样子的,这位大阴阳师无所不能,想必翻墙也应该不在话下了。 晴明朝她走近了几步,眼中带笑,道:“柿子小姐句句在理,但是在下还是觉得从大门进入比较好。” 他伸出左手,指尖在院门上轻轻一推,那扇沉重的门已经被她从外推开,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声,源冬柿没想到他真的能推开门,瞪圆了眼睛,正想再次对晴明竖起大拇指时,却见门后探出一个小巧的身影,一个身上披着绚丽黄色羽毛的小女孩探出了脑袋,笑着道:“晴明大人,我做得好吗?”他扬了扬手中的东西,源冬柿仔细一看,应当是门闩。 源冬柿:“……” 原来是有内应。 她抽了抽嘴角,再去晴明,晴明面不改色,嘴角含笑,轻声道:“做得好。” 那小孩子得了晴明的夸奖,笑得更开心了,眼睛弯得像是新月一般,小小的身子在原地蹦蹦跳跳的。 晴明笑着看向源冬柿,道:“她是我的式神,童女。” 源冬柿:“……你好。” “你一定便是柿子小姐吧!”童女笑眯眯地说,“晴明大人和哥哥都提到过你呢!” 哥哥? 源冬柿有些奇怪,童女的哥哥,是童男吧,她应该还没见过童男才对。 童女拉开了大门,道:“晴明大人,哥哥就在橘信义屋子那边守了许久了。” 晴明当先迈入大门,道:“有异常吗?” “那个橘信义一直待在屋里没有出来。”童女说着,耸了耸鼻子,哼哼道,“就是鼻子都快废掉了。” 晴明笑道:“为难你们了。” “只要能帮到晴明大人,就算鼻子废掉也没关系!”童女仰着头笑道。 源冬柿在一旁看得有些心酸,怎么她的式神就没一个听话的,也不强求小鸟依人了,只要别逼着她学琴她就已经感动到涕泗横流了。 人比人,气死人。 这个时辰弹正尹府上的人大多还未歇下,源冬柿从廊上走过,除了回廊廊檐上那一盏盏画了画的灯笼之外,还能看见屋前帷屏内隐隐的烛光,偶尔还能听见屋内几声低笑。 之前由那家仆领着,源冬柿的注意力全在那些灯笼上的画上去了,便没有注意到其他,而此时她悄悄摸进宅邸中,由着童女领着去橘信义的屋子,便发现,橘信义似乎住得极为偏僻,四周的屋中并没有住人。 按理说,当朝弹正尹四公子,从五位上中务少辅,就算曾经流放丹波十年,好歹如今也算是殿上人,似乎并不应住在家中如此偏僻的地方。 源冬柿和晴明跟童女走过回廊拐角,还未到橘信义住处,廊檐处飞来一个小巧的身影,她只听见翅膀轻轻拍打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借由廊下灯笼的光亮看见极为绚丽的羽毛从她眼中一闪而过,然后便见那小小的身影稳稳停在了回廊的抄手上。 那是个五六岁的男童,相貌跟童女十分相像,只是神色间颇为沉稳。 看来应该就是童男了,只是源冬柿却觉得,这个童男身上的羽毛,有那么点眼熟。 童女一看见童男,便扑了上去,脆生生道:“哥哥!” 童男只得伸出翅膀接住她,一边任由妹妹在他怀中乱扑腾,一边道:“晴明大人,方才橘信义屋前忽然出现了一股黑色的妖气,他当即出屋,循着那股妖气过去了。” 晴明沉吟片刻,道:“那股妖气还有残余吗?” 童男点头道:“有。” “那么我先去追查那股妖气吧。”晴明说着,转头看向源冬柿,道,“童男留在你身边,探查橘信义住所的任务,便先交给你了,柿子小姐。” 源冬柿挥了挥手,道:“保证完成任务。” 晴明笑了笑,道:“可不要大意。” 源冬柿也跟着他笑起来,道:“我也是阴阳师。” 晴明眼中笑意更深,他也不再说话,只朝源冬柿点了点头,便先迈步往前疾行而去了,源冬柿站在原地,童女仍在童男怀中扑腾,而童男抱着妹妹,看向源冬柿,一张稚气的小脸却带着成年人的表情,恭敬道:“冬柿大人,请随我来。” 他说着,童女也懂事地从他怀中钻了出来,两个披着羽毛的小孩伸展着双翅,在廊下飞了起来,轻灵而矫捷,源冬柿跟着他们一同前行,越看越觉得童男身上的羽毛颜色极为眼熟,然而想了半天,却还没想到是在哪里见过。 待鼻间隐隐嗅到那股梅香,源冬柿就知道离橘信义的屋子已经不远了,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快要给跪下了。 她一边捂着鼻子,一边闷声问童男童女:“你们的鼻子还好吗?” 童女用翅膀捂住鼻子,哼哼道:“快失灵了。” 而童男则仍是一脸的沉稳,道:“还可忍受。” 源冬柿另一手给他竖了个拇指,便掀起了帷屏,鼓起勇气进了屋。 屋中香气更加浓郁,杌子上的博山香薰炉莲瓣底座涌动着着密密的香雾,将她眼前也氤氲的模糊一片,烛光音乐,屋中一片昏暗,然而那扇四尺屏风上的白梅图确是异常的清晰。 她走过大天狗的画像,径直绕到了屏风后。 烛光本就微弱,透过屏风之后只勉强可见被衾之下微微起伏,似乎有人躺在那儿,然而从她手指缝隙中钻入的梅香中,那股与香气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气味,却又清晰了许多,她皱了皱眉,仔细分辨,觉得像极了腐烂的味道。 她稍有犹豫,但还是伸手,将被衾拉开,那气味更加清晰了些,与浓郁的梅香掺和在一起,让她脑仁儿发疼,她低头看去,却见被衾之下仰躺着个女子,她视线有些模糊,只得弯下腰去看,却见那女子仰着的脸上,苍白一片,左脸有柳叶般的眉,与圆圆的眼睛,而右脸,则是空白一片。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心中惊讶,她再自信看去,却发现,这女子左脸的五官,有些奇怪,她伸手去碰了碰这女子的眉毛,入手冰凉,而指间已经多了一道淡淡的墨痕。 是被人画上去的。 这个女子是人偶? 源冬柿皱了皱眉,橘信义不画衣服了,改画人偶? 她一边想着,一边缓缓直起身,却忽然听见身旁的童男喊了一声:“冬柿大人小心!” 她反射性地向后一退,堪堪错过一只迅速袭来的利爪,她凝神看去,却见那之前还躺着的人偶已经缓缓坐起身来,那只利爪便是她的,然而随着她的动作,那张只画了一半的脸却渐渐变得扭曲,然后往下剥落,露出还粘着些许碎肉和暗红色血液的骷髅头。 不是人偶! 烛光昏暗,然而源冬柿却极为清楚地看见,那女子身上的血肉慢慢地从她身上往下剥落而去,上半身只剩下了阴森的骨架,而鼻间那股腐烂的味道越发浓郁,竟然隐隐压住了那股梅香。 那一半骷髅一半肉身的女子从脱落下来的碎肉中缓缓站起,然后伸出了利爪,朝她袭来,她手指一动,正要从怀中掏出纸符,然而童男的速度却比她要快,烛光下那身绚丽的羽毛闪过,在她伸手之前已经从她坏中掏出了一张纸符抛向了空中,而这是源冬柿也反应过来,之前收服桥姬时,那只从她怀中讨符纸的小鸟,便是一身跟童男一模一样的羽毛。 她一把扭住符纸,直直拍在了那骷髅的额头上,正要扭头看向童男问问他之前那只小鸟是不是他时,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吸力将她往前抽去。 源冬柿在被吸走之前,只来得及看清楚那张被她拍在骷髅额头上的纸符。 普通不过白色符纸,并不是她平常用来收服式神的蓝色,上面只有一个工整的桔梗印,以及一串她看不懂的咒文。 这…… 好像是…… 当时晴明给他用来收服妖琴师的那一张…… 叫啥来着? 哦,媒介符,可以入妖怪的神识。 源冬柿一脸冷漠。 童男,你玩我。 第46章 画骨之九 由媒介符进入妖怪神识,仿佛是坐着过山车,在黑暗的隧道之中急速穿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前方出现了一点光亮,并且随着源冬柿的前行,逐渐扩大,然后刺眼的光亮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源冬柿伸出一只手遮挡在了眼前,轻轻眯了眯眼睛,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才将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直起了身子,观察四周。 她还以为这具骷髅妖怪的神识应当是跟它的外形一样阴森可怖的,然后方睁开眼,便看见一只绚丽多姿的蝴蝶从她身前翩翩飞过,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在她脸颊上轻轻擦过,风连同头发都是轻轻柔柔的,说不出的惬意。 映入她眼帘的,是初秋浅蓝色的天幕,与天穹之上悠悠飘过的薄云,秋日尚还带着些温度的阳关洒在她身上,风带着漫山的荻草轻轻晃悠,叶鞘随风曼舞,如同尽力舒展着曼妙肢体的女郎。 那只蝴蝶绕着她的手指飞了几圈,然后又消失在漫山荻草之间。 源冬柿将脸颊旁的碎发拢至而后,朝前走了几步,便看见隐藏在荻草丛间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崎岖而狭窄,与一般的山间小道并无两样,只是源冬柿却看着眼熟,她想了想,确认这条荻草间的小道,她曾在橘信义住所外的廊灯上看到过。 一样的荻草,一样的小道,只是那画上的小道上披着雪,还多了一枝带着梅瓣的梅枝,一只蝴蝶停在花蕊上,似乎光是看见这景象,便似乎已经闻到了画上隐隐透来的梅香。 只是如今她看见的是初秋,没有雪,也没有梅花。 源冬柿沿着小道慢慢朝前走,走不多时,便先听见了一串人的低语,她藏身在荻草之中,探头看去,之前前方不远处一棵榕树下,站着两男一女,女人背对着她,看不见脸孔,这个人女人一身山吹茶色单衣,倒与这漫山荻草的金秋色泽格外相衬,衣服上绘着寥寥几笔云纹,风吹皱她的衣摆,那云纹随风翻飞,竟像天穹上涌动着的密云一般富有生机,她长长的头发如瀑一般垂泻而下,带着墨玉一般的光泽。 其中一个男子身着岩井茶色狩衣,站在另一男子身后,似乎是一名侍从,而那个男人则穿着朽叶色狩衣,带着立乌帽子,垂下头,在那个女人脸颊上印下一个轻轻的吻。 “我去去便回,不必伤感。” 那个男人开口,源冬柿便立即听出来这是橘信义的声音。 而此时,那个男人也已经直起了身,俊美的脸上是浅浅的笑容,眼神专注地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女人,带着似乎要将人溺毙其中的温柔,与源冬柿初见时那个憔悴阴郁的橘信义不同,更像是受害少女千草的哥哥所描述的那样,英俊优雅,风姿隽爽。 “我并不是伤感此次分别,而是……”那个女人开口道,声音柔和而甜美,然而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沉重,声音说着说着,便低了下去,“我只担心,此次分别,我们将永不再见。” 他握住那个女人袖中的双手,道:“家父顽固,我回去之后,会尽力说服他,若他还是不允,那么京都的繁华也无法留住我,我会回来,与你继续欣赏丹波后几十年的风光。” 他说得深情脉脉,连源冬柿都在心中默默感叹此人真是泡妹的一把好手。 那女子低低叹了一声,道:“山野粗陋,怎能是你的归宿。” 他笑了笑,道:“玉荻,你便是我的归宿。我死都会和你在一起。”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看来泡妞真的是平安贵族与生俱来的本能,也不知道博雅跟保宪到底是在成长中遭遇了什么意外,才会长到二十几岁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追过女孩子了。 她再去看榕树下的一男一女,那女人已经依偎在了橘信义怀中,从源冬柿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侧脸,柳叶般的眉,圆圆的眼,倒的确是个清秀佳人,若起京中炽艳的美人是浓艳的牡丹,那么这位玉荻小姐便是生长在丹波山间清新明媚的山吹。 这应当是去年初秋时,橘信义结束了在丹波为期十年的流放,接到召令,回去京都的时候,他背井离乡在此地居住数十年,见过十季春樱,赏过十轮秋枫,身边伴着的,应该便是这位玉荻小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年之后,风姿翩然的橘信义会变得憔悴而阴郁,而山吹一般明艳动人的玉荻,会成为一具躺在黑暗中的枯骨。 橘信义与玉荻相拥了许久,才难舍地分开,橘信义伸手将玉荻脸颊上的眼泪拭尽,道了一句“等我”,便转身离开,高大的身影渐渐从这漫天荻草之间消失,而玉荻则站在榕树下许久,等到彻底看不见橘信义的身影后,才慢慢地回过身,清秀的脸上新添泪痕,下巴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 她用衣袖将下巴上的泪水拭去,然后默默沿着这条小道往回走,那一身娇俏的山吹茶,在这片荻草之间,倒显得格外的清冷孤寂。 源冬柿心中一动,随着她慢慢往回走,看着她走回了山间的院落,在侍女的服饰下换了衣裳,然后坐在廊下发呆。 院落中的枫叶被秋色染红,似乎是已经到了深秋,源冬柿看见她坐在廊下,认认真真将廊下那株枫树画了下来,将画纸晾干之后,又托侍女寄去京都。 “玉荻小姐几日前才寄去过书信呢。”侍女笑道,“这便又按耐不住思念了吗。” 玉荻含羞一笑,道:“这棵枫树当年是他亲手移栽的,如今他不在此处,我画技拙劣,不及他万分之一,却也想让他看看,这棵枫树的叶子又红了。” “怕是想橘信义大人快来接您去京都吧。”侍女道。 玉荻却沉默了片刻,道:“兴许是我自私吧,我并不想去京都,倒盼望他回到丹波来,过着与之前几年并无变化的日子。”她轻轻抚摸这画纸边角。 院中染红的枫叶又渐渐枯萎,树枝上秃了大半,仿佛是深秋将过,寒冬已至,源冬柿站在这处简陋的庭院里,看着玉荻每天坐在廊下数着日出日落,直到大雪纷飞,将那棵光秃秃的枫树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辉。 “信义大人已经许久没有寄过书信来了呢。” “会不会是已经忘记了玉荻小姐?” “可是信义大人已经与玉荻小姐相恋近十年了呢。” “京中美人众多,或许是追逐着哪位年轻貌美的贵族姬君,然后忘了玉荻小姐吧。” “可怜玉荻小姐还穿着信义大人画的衣裳,每天苦等着他……” …… 随着橘信义书信的逐渐减少,侍女们也开始了议论,然而玉荻仍旧是每日呆坐在廊下,捧着鎏金手炉,唤来侍女要过纸笔,将丹波山间的雪景细细描下,写下大伴家持的《深雪》。 沉埋白雪里,料君越此峰。思虑难安定,忆君梦魂中。 她将画作交给侍女,托她像以前那样,寄往平安京。 那侍女接过画之后,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玉荻小姐,信义大人……已经很久没有回过书信了。” 玉荻张了张嘴,道了声:“我……”然而方开口,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眼泪会突然涌出,只是慌乱地用衣袖将泪痕拭去,道,“我……只是想让他看看,今年丹波的雪,比往年要来得晚一些呢。” “已经是五个月过去了呢……” 待到雪后,丹波山间则是漫山遍野的染井吉野樱,漫山烂漫,如云似霞,这还是源冬柿第一次看见千年前的樱花,只觉得那一团一团的绯云远远看去格外灼人,玉荻穿了件蒲桃紫单衣,坐在廊下,将丹波的春景绘于纸上,然而这次她并没有托侍女寄出,而是换了一身壶装束,戴上市女笠,将画纸折叠了几层,放入怀中,起身离开了那处小小的山间院落。 源冬柿看着她孤身走上了去年秋天橘信义离开时走过的那条小道,山间的染井吉野樱开得热烈,然而源冬柿却觉得,此时她的身影与去年秋天一样的清冷而孤寂。 她跟着玉荻离走在那处小道上,虽然知道玉荻看不见自己,但源冬柿还是跟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看着玉荻一路向人询问平安京的方向,夜宿山间民宅,时不时还会被人赶出来,只得在路边破败的寺庙中凑合一夜,偶尔夜雨倾盆,轰雷声声,她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任由雨自破败的屋顶沥沥淋下,她默不作声任由雨点打在背上,却紧紧地护住了胸前。 源冬柿知道,那副画了丹波春景的画,便被她放在了怀中。 玉荻步行至平安京时,已经是春季尾声,京中已不见了樱花,朱雀大道两边的院落中竟有山吹花朵朵开放。玉荻已是一身狼狈,满脸憔悴,她无措地站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在看到繁华的京都之后,她才知道,在这样一个地方找一个人,该是多么的困难。 她只知道,橘信义是贵族,而贵族,都是乘坐牛车的。 她拦住了一辆路过的牛车,还未看见车中的人,便被侍从赶到了一边,她脚下不稳,几乎要被推到在地,源冬柿仓促间想上前扶住她,手却从她身体里穿过,眼睁睁看她摔倒在了地上。 那侍从仰着头,嘴里说着:“肮脏的平民,别来碰脏了大人的车架。” 玉荻低下头,护着怀中的画纸,默默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前方走去。 也不知道她在平安京流浪了多久,源冬柿看着她从朱雀大道漫无目的地走,逢人便问橘信义,然而别人看她一身狼狈,脸上全是脏污,以为是被抛弃的平民女子,也不想跟她细谈,随随便便说了几句,便离开了,只有一个人看她可怜,跟她说了一句:“橘信义大人,似乎是住在四条。” 她不知四条在何处,只得沿路询问着过去,直到路旁一人听到她的声音,转头问道:“玉荻小姐?” 源冬柿与她都扭过头去,只看见一个身穿岩井茶色狩衣的男子,源冬柿看了会儿,才记起来,她在玉荻意识之初见过这个男子,他在橘信义与玉荻分别时站在橘信义身后,似乎是橘信义流放丹波期间的侍从。 第47章 画骨之十 玉荻来到平安京流浪许久,对这繁华而又陌生的的京城又敬又畏,如今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一愣,面上逐渐浮起了喜色,那男子睁大了眼睛走上前来,道:“您是玉荻小姐对吗,我是良增呀。” “良增……”玉荻愣了愣,也迎上前去,急切地问道,“信义大人还好吗?这么久没有书信,我担心他……” “信义大人很好。”良增答道。 她想笑,然而刚扯开嘴角,眼泪便又滑了下来,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唇,颤声道:“他还好,那就好了……” 良增沉默着将一方手绢递到了她眼前,她颤着双手接过手绢,在看见上面精致的莲瓣纹样后,手微微一僵道:“这方手绢,是信义大人所绘吧。” 想来她与橘信义相恋近十年,已经一眼便能认出她的笔触。 良增尴尬地笑了笑,道:“信义大人赏给我的。” “这方手绢是信义大人刚到丹波时所绘,已经有十年的时间,又怎么会送给你。”玉荻皱眉道,“是不是你偷了信义大人的东西?” 她提高了声音,此时也引得周围往来的行人驻足观看,良增见注意的人越来越多,连忙拉着她挤出了人群。 源冬柿跟了上去,发现良增拉着玉荻径直到了背街的巷道处,玉荻一直在死命挣扎,然而颠沛许久的她又怎么拗得过作为男子的良增,良增见四下无人,面上的谦恭表情立马一换,将玉荻狠狠掼在墙上,道:“别胡乱说话,这里可是京都。” 玉荻背抵着墙壁,捂着自己被撞伤的肩膀,看着良增,道:“你居然真的偷了信义大人的东西。” “只不过是一方手绢而已,信义大人必然不会在意。”良增道。 “信义大人若不在意,又怎么带在身边数十年。”玉荻道。 良增嗤笑一声:“那陪在信义大人身边数十年的玉荻小姐,不也被信义大人弃若敝履吗?”他想伸手抚摸玉荻的脸颊,玉荻却立即扭过头去,他面色一变,凶恶道,“你以为信义大人真要将你这个丹波乡妇接回京都吗?呵,回了京都,还有谁会记得你,信义大人早把你忘了。” 源冬柿看见玉荻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她面色仍不变,尽力平稳了呼吸,道:“请把手绢给我,我要拿回去还给信义大人。” “信义大人不会再见你。”良增道。 玉荻垂着头,看着自己满是泥泞的鞋子,仍旧道:“请归还信义大人的手绢。” 巷道之外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而巷道之内,却是令人窒息的沉默,良久,良增呿了一声,将那方手绢扔在了地上,道:“现在的话,信义大人应该是在五条坊门小路吧。”他转过身,正好面对着源冬柿,源冬柿清楚地看见他脸上带着几分恶意的笑,“玉荻小姐可以去找找他。” 他说完,甩了甩衣袖,大步踏离了巷道,而少了这份威胁,玉荻的腿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了巷道角落,她双眼有些失神,然而还是慢慢朝前爬了几步,将那方沾了些地上脏污的手绢拾了起来,用衣袖轻轻地将表面沾染的泥污小心翼翼地擦去。 源冬柿看着她对待那只手绢小心翼翼的样子,就觉得有些心酸。 玉荻结识橘信义时,橘信义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相貌英俊,风流俊雅,自京都流放而来,或许还带着几分令女子心动不已的落魄与颓废,自小生活在丹波山间的她,应当是不太了解京都贵族们崇尚的露水情缘的,她仍忠于初心,也应该是相信橘信义还信守着当初的承诺。 初遇良增时,她不问橘信义是否变心,而是说到许久未收到橘信义回信,担心他发生了意外,在得知橘信义一切安好时,也并未责怪他,而是松了一口气,道了句“他还好,那就好了”。 她自丹波步行上平安京,一路颠沛流离,不为繁华与富贵,只为了确认橘信义的安危。 玉荻将手帕紧紧窝在手中,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背街的巷道,源冬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逆着人流,一路询问,从烈日当空,到夕阳西下,自繁华的左京,穿过贯穿平安京的朱雀大道,来到了荒芜的右京。 右京五条坊门小路,路旁只有幽森的树林以及低矮破旧的房屋,她走了许久,在一处院落之外,看见了一辆华贵的牛车。源冬柿心中一跳,却见那处院门被人从屋中拉开,一个身着束带的男子当先步出,身材高大,相貌英俊,一身风流文雅的气质,与荒僻的右京极为格格不入,正是橘信义。 玉荻身子僵了僵,便要朝他奔去,却见门里一个身着紫苑单衣的年轻女子也随着缓步而出,橘信义笑着,在女子侧脸上印下轻轻一吻。源冬柿只看见玉荻单薄的身子晃了晃,脚步僵在了半路。 那女子单衣上绘着早莺栖白梅,一笔一划细腻而精致,玉荻一眼便可认出图画出自橘信义之手,而源冬柿也认出了这件衣服便是半年后裹在千草尸骨上的那件。 “我父亲十分顽固,待我说服他们,便将你接去左京家中,日夜相爱。”橘信义轻轻抚摸着千草的头发,柔声说道,他的话与去年秋天对玉荻承诺时的一模一样,眼神带着那种似乎将要将人溺毙的温柔,任是谁,也无法抵抗这样一个似乎已经把所有爱情奉献出来的英俊男子。 千草穿着那件由橘信义亲手所画的衣裳,轻轻靠在他的怀中,乖顺地答道:“我等你。” 源冬柿看见那方还沾着些许泥污的手绢轻轻从玉荻手中飘落,这方陪伴了橘信义十年的手绢,与同样陪伴了橘信义十年的玉荻一起,重重跌入了尘土之中。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一对依偎在一起的男女,步履蹒跚地沿着来的方向,走在荒凉偏僻的五条坊门小路,背影一如丹波山间小道时的那样,孤寂而清冷。源冬柿随着她缓缓往回走,此时夕阳最后一缕光消失在了林间,这条偏僻小径上不再有任何的光亮,然而源冬柿却觉得,此时的她眼中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就算被脚下石头绊倒,她仍会木然地站起来,僵硬地往回走。 此时源冬柿恨不得能立马出现在她眼前,告诉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京都不仅美人众多,美男也一把抓,何必吊死在橘信义那棵歪脖子树上。 她想伸手去拍玉荻的肩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从玉荻的肩膀处穿过。 她叹了口气,只得继续跟在玉荻身后,她也不知道玉荻要去向何处,估计玉荻也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旁忽然亮起了火光,源冬柿有些警觉地扭头看去,却见几个男子持着火把自林中钻了出来,当先那人看见走在路上的玉荻,眼睛一亮,朝身后几个同伴作了个手势。 源冬柿看见他的表情与手势,瞬间便头皮发麻,她扯开嗓子喊道:“玉荻,快跑!” 然而玉荻听不见她的声音,或者是,此时这条道路上就算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哗,也照样入不了她的耳朵。源冬柿急得跺脚,只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男子冲到路上来,将玉荻拦住,为首的那个狞笑几声,伸手撕掉了玉荻的衣服。 那副被她郑重藏在怀中的丹波春景图“哗”一声掉落在地,被那些男子踢到了一边,画上漫山灿烂的染井吉野樱染上了脏污,纸页边角被揉的粉碎,美丽的丹波春景,变成了这修罗惨景的见证者。 玉荻终于哭叫了出来,她使出全力推开了压在她身上的男人,伸出手去够那张已经残破不堪的画纸,却又被那些男人抓了回来,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源冬柿看得目眦欲裂,她围着那些男人,想把他们从玉荻身上扯下来,然而手却直直穿过他们,只抓得住一手的空气。 这么久以来,源冬柿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和无力,她双手捂住嘴,眼泪无声地从眼眶中涌出,在她脸颊上肆虐,她狠狠地用手抹去眼眶中的眼泪,一拳一拳地击打着那些狞笑着施暴的男人,尽管拳头只能触碰到空气,那些调动起全身肌肉才聚集起来的力气,最终重重地发泄在了满是砂砾泥污的地面。 远处隐隐透出了点点火光,并传来了牛车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源冬柿猛地站起来,朝着那边跑了过去,尽管没有人看得见她,她还是跳起来拼命挥手,嘶哑着嗓子喊道:“快救救人!快救救人!” 那些男人也听见声响,停住了动作,源冬柿又连忙跑了回去,此时的玉荻已经是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她的脸被打了好几个耳光而高高肿起,眼神绝望而迷蒙,源冬柿想拭去她鼻间及唇角的血痕,却只穿过她的身体,碰到了满是砂砾泥污的地面。 此时那辆牛车也驶到了他们身边,牵着牛车的随从正要上前喝止,坐在车里的人却连车帘也未掀开,懒洋洋道:“回去吧,我困了。” 源冬柿猛地扭过头,只觉得眼泪忽地又冒了出来。 车里的人,是橘信义。 牛车又朝前行驶而去,躺在地上的玉荻歪着头,看着远去的火光,叫了一声:“信义……大人……” 她的声带已经受损,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连在她身旁的源冬柿也听得不清楚,她已经涣散的眼中涌出泪水,那些男人狞笑着围了上去。 源冬柿朝后退了一步,又重重摔到了地上。 她此时已经分不清楚这里是平安时代,还是她自己的世界了,她目睹了玉荻对橘信义的一往情深,随着她自丹波颠沛流离,跟着她在繁华而陌生的平安京寻找一个杳无音讯的人,而如今,她在看着玉荻受辱,看着玉荻慢慢死去。 然而她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次,她眼睁睁看着茶茶从桥上跳下,第二次,她看着云居雁在满屋的少女尸体中尖叫失神,第三次,她看着橘顺通的生魂被鬼女红叶吃掉了一条手臂。 她什么也做不了。 源冬柿看着玉荻的眼睛已经再无光泽,胸口再无起伏,嘴角的血,也渐渐变黑。 那些男人们得到满足,又再次持着火把离开,待到天光破晓,横陈在五条坊门小路上的美丽女子,已经成为了一具长着长长头发的骷髅。 “你知道了我的恨意吗?” 源冬柿听见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木然地转过头,却只感受到一阵呜呜吹过的风。 清晨的五条坊门小路寂静无人,只有那副阴森灰白的枯骨。 第48章 画骨之十一 “冬柿大人?” “冬柿大人,您怎么了?” 童男的呼唤声在耳边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源冬柿晃了晃脑袋,睁开眼,抬起头,便看见童男童女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童女伸出小手触了触她的额头,她只感受到一丝丝冰凉的触感,似乎将脑中沉沉的混沌瞬间驱走,眼神都变得清醒了一些。 她正躺在地上,手边是被打翻的博山香薰炉,香料散了满地,原本在莲瓣之间涌动着的香雾此时只余点点残烟垂死挣扎,鼻间的浓郁梅香已经散去些许,那股腐败的味道涌入鼻腔之中,然而她却觉得比之前的梅香要令人舒服得多了。 她用手支起上半身,缓缓坐起身来,眼前并不是那条荒僻而绝望的五条坊门小路的清晨,而是昏暗的橘信义居所,烛光微弱,屏风上的白梅朵朵清雅娇俏,墙上的大天狗画像依然冷傲地俯视着她。 童女凑到她眼前,道:“冬柿大人,您发烧了吗?” 源冬柿伸手握住童女的手腕,抬眼对上童男童女,笑了笑,道:“我没事。” “可是冬柿大人脸色不是太好呢。”童女道。 “大约是最近学琴太过刻苦了。”源冬柿随意道。 她站起身来,越过童男童女,向前走了几步,玉荻的尸体便躺在纷乱的被衾上,身上裹着源冬柿曾见过的那件山吹茶色的单衣,袖间寥寥几朵薄薄的云纹,少了风,那几抹薄云静止于她的身上,毫无生机。她此时并不是枯骨的模样,从脖颈到脸,仍有血肉。 但是源冬柿知道,这些血肉不是她的,而是被人从其他少女身上刮了下来,一片一片贴上去的。 她额上还贴着那张符纸,符纸之下的脸上只有左脸是被人画上去的五官,右脸则是空白一片。 童女也跟了上来,道:“冬柿大人发现这具女尸之后就把符纸贴上去了,之后便晕倒了。” 源冬柿揉了揉额角,只觉得额头隐隐作痛,这屋中除了被她晕倒时打翻的博山香薰炉之外,便没有任何的搏斗痕迹,看来之前被玉荻攻击,应当是她的幻觉。 玉荻为什么要让她看见那样的幻觉? 童男上前道:“冬柿大人,这具女尸有什么古怪吗?” “有。”源冬柿想了想,道,“她是骨女。” “骨女?”童女瞪大了眼睛,“骨女不是应当只剩下一副骨架吗?怎么……” “至于她为什么会有血有肉,这个,便得去问问中务少辅,橘信义大人了。”源冬柿冷冷道。 她一甩宽大的袖子,走到了屏风旁的杌子边上,那上面的笔架上还搁着一支细细的毛笔,笔架旁放着一方砚台,砚台上的墨仍未干涸,在灯下泛着隐隐光亮。 她左手挽过衣袖,伸出右手取过毛笔,轻轻蘸了些许墨,童男童女好奇地盯着她看,却见她轻轻握着蘸了墨的笔走到了玉荻的尸体边上。 “冬柿大人,您是要画画吗?”童女好奇地问道。 源冬柿坐在了枕边,握着笔的手有了些轻微的颤抖,她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用蘸了墨的笔尖,在玉荻空白的右脸眉骨上,轻轻地扫了一笔。 玉荻虽不如京中大多贵族美人一般艳丽,相貌却也是极为美丽的,柳叶一般的眉,圆圆的眼睛,笑起来定是非常迷人的,她望着橘信义时,眼中满是道不清的柔情,如同根根丝线,将自己的满腔深情,全数交托在眼前的男子身上。 只是在橘信义离开后,这双眼睛永远都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她睁着眼看着丹波的秋枫、冬雪与春樱,再将美景一一描绘出来,想带给无法看见丹波景色的橘信义,然而最终却只能睁着那双陪同橘信义看过十轮丹波四季的眼睛,看着橘信义的牛车缓缓驶离她的身边,牛车旁的火光逐渐消失,连同她的生命悄无声息地湮灭于人间。 源冬柿紧紧抿着唇,小心地勾勒着玉荻的眼角,她的手仍有些颤抖,笔触不如橘信义的万分之一,甚至比起玉荻来说,也是远远不足的,然而她却绘得极为认真,连一旁的童男童女也看的入了神。 她勾完最后一笔,将那支毛笔重重地摔到了身后,哽咽着道:“你的恨意,我知道了。” 良久,她耳畔传来一声叹息,玉荻那双用笔画出来的眼睛渐渐合上,那些附着在她骨骼上的血肉渐渐如烟般消散,娇俏的山吹茶色单衣委顿下去,将这具长着长长头发的枯骨包裹了起来,然后又缓缓地消失,只有那张之前贴在玉荻额上的符纸慢悠悠地飘了下来,落在了绘有花间蝶图案的枕头上。 源冬柿拾起符纸,符纸上的桔梗印下则多了一排字: sr骨女。 源冬柿将符纸收至怀中,转头看向童男童女,擦了擦眼角冒出的泪花,揉了揉鼻子,笑道:“你们的鼻子没有被橘信义的熏香弄到失灵吧?” 童男童女对看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白日里裹着三层衣服气喘吁吁地跑到晴明宅,此时的源冬柿又多裹了一件晴明的外衫,跑起来要比之前累了许多,她一手提着衣摆,一边喘着气,跟着童男童女的指引,穿过弹正尹府上曲曲折折的回廊,跑到了内苑之后的一处树林之中。 此时的树林中并无多少光亮,只凭肉眼很难看清楚全景,她一手扶在身旁的一棵树上,乌鸦嘶鸣了一声,拍打着翅膀从林中飞出,耳畔传来了树叶刷刷摩挲的声音,初冬枯黄而脆弱的叶片自树梢落下,融入她脚下的泥土中去。 晴明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身白色的狩衣在黑夜之中劈开了一丝光亮,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于唇畔,正低声念着咒语,而他身前,则是受困于法阵中的橘信义,此时的橘信义,既不同于源冬柿在玉荻意识中所见的优雅青年,也不同于她初见时那样的憔悴阴郁,他躺在地上挣扎着,全身萦绕着一股黑色妖气,面目狰狞,眼中血丝清晰可见。 “安倍晴明!你无法阻止我!”橘信义咆哮道,“大天狗大人是无法战胜的!” 晴明面不改色,继续念咒,橘信义惨叫一声,抱着头在泥土中翻滚,那丝丝黑气从他体内缓缓抽出,他伸手去抓那些妖气,黑气又自他指缝中逸出,他扭头看向晴明,咬牙切齿道:“你不能阻止我!不能!我要复活玉荻!你不能阻止我复活玉荻!” 此时,源冬柿的呼吸已经渐渐平稳,她自树后转出,慢慢走近晴明以及橘信义,晴明轻轻侧过头,看向她,嘴里的咒语仍未停顿,嘴角却隐隐地向上勾了勾。 橘信义挣扎着起身,想朝她扑过去,晴明左手拇指扣住无名指,轻轻一弹,橘信义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得后退几步,他咆哮一声,还要再扑上来,源冬柿已经自怀中掏出一张白色纸符,符上逸出丝丝红色光芒,一具泛着红光的枯骨自符中倏地钻出。 而橘信义在看见骨架身上裹着的山吹茶色单衣时愣了愣,身体僵在原地,任由那副枯骨钻入他的怀中,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揽住了他的脖颈,如同当年玉荻这样抱着他,对着他眨了眨圆圆的眼睛,然后又朝他笑起来,唇畔的两个梨涡看起来极为娇俏可爱。 他缓缓伸手,搂住了骨架的腰部。 “玉荻……”橘信义喃喃道,“你终于回来了,玉荻。” 回答他的,是玉荻插入他颈侧的骨爪。 他张了张嘴,只吐出一串血沫,那双眼睛丝丝地瞪着怀中的骨架,原来那双盛满爱意与柔情的眼,此时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 晴明缓缓放下了唇边的手,停止了念咒,静静地看着仿似爱侣一般相拥的人与骷髅。 骷髅动了动,玉荻那轻柔的声音响起:“你说过,你死都会和我在一起。” 橘信义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 “那么,就死吧。”骷髅柔声说道,锋利的骨爪深深刺入他的脖颈,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将他的侧脸染得一片血红,滴滴溅落在骷髅的眼窝处。 “我……杀了她们……取了血肉滋养你……”橘信义艰难地说道,“我想复活你……和你在一起……” “好的,与我在一起。”骷髅说道,另一手轻轻抚摸上了他的脸,之间橘信义身上的血肉化为一缕缕青烟,附着在玉荻的骨架上,橘信义睁大了眼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化为白骨,然后发出了一声惨叫。 得了血肉的玉荻恢复了模样,不再是骷髅的状态,而橘信义的惨叫逐渐变得虚弱,最后,他失去了血肉支撑,化为一堆散骨,摔落在地。 一股黑气自他的骨中渗出,化为小蛇的模样,飞往空中,晴明立即念咒,那黑气化为的小蛇挣扎片刻,又消散于无。 玉荻站在那一堆白骨前,一身山吹茶色带着与初冬截然不同的初夏生机,身上的薄云纹静止不动,背影一如当初一般冷清而孤寂。 她并未回头,只微微垂着头,一头长发垂泻于身后,轻轻抖动着。 源冬柿觉得她应该是在哭。 她低下头,只觉得心里有些难过,玉荻固然血肉湮灭,只余一副枯骨,然而那十年的爱恋却已经深刻入骨,难以消除,就算恨意驱使她白骨化妖,然而这份爱恨交织,对于玉荻而言,又是怎样的折磨。 源冬柿觉得自己能做的太少了,唯一可以的,便是给玉荻一个机会,让她亲自报复橘信义。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 她捂住了嘴,任由眼泪从眼眶中涌出,然后感觉有人从身后轻轻将她抱在了怀中,熟悉的芥子花香味又充斥了鼻间,她愣了愣,微微抬起了头,却见一双白皙纤长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水。 “别难过,你做得对。”她听见那个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没有调侃,没有戏谑,低低的,带着那种足以触动心弦的温柔。 第49章 番外夜话(上) 仲夏季节的夜,无端灼热之中忽然带上一缕凉凉的风,轻轻地拂在面颊之上,仿佛吹开了笼罩身前难以呼吸的屏障,连吐息之间都仿佛带上了春草一般的清香。 晴明端起白瓷酒盏,盏中是保宪前些日子带给他的八幡清酒,晶莹透亮,入喉之后又是极为爽口清冽,却又不寡淡,很得他的喜爱,保宪也是知道他的喜好,专程给他带了一盅,两人同坐廊下,一边喝酒,一边聊些杂事。 神乐已经睡下了,她的伞却还撑在廊下,上面绘着游鱼和蝴蝶,图案纷杂,带着一种诡异的童趣。 保宪啜了一口清酒,瞥了那伞一眼,道:“之前你占卜出黑夜山异动,去了一趟黑夜山,就带回一个小姑娘来?让我很是怀疑您去黑夜山探查的目的呢。” 晴明垂着眼,缓缓道,“师兄想必也看出她的奇异之处了。” 保宪的神色正经了些许,然后道:“虽然是稚童模样,眼神却像是不太像呢。” “还有通灵之力。”晴明放下酒盏,轻声道。 此时绫女膝行而上奉了茶点,是保宪向来爱吃的一色饼,晴明将碟子往他那边推了推,道:“你带了八幡清酒,我回你一色饼。” 保宪眉毛一扬,拿起一个一色饼便啃了起来,一边啃,一边道:“你今日才从黑夜山回来,有些事你还不知道,要不要我说与你听?” “不要。”晴明靠在廊柱上,果断回绝,“出了趟院门,乏了。” 一旦保宪给他说了什么“趣事”,那么就代表了这事儿他得接过来,他与保宪从小长大,一同在贺茂忠行门下修习,师兄弟俩都有怕麻烦的毛病,一遇见事就恨不得全扔给对方,当年晴明使劲浑身解数,“物忌”了大半年才让自己自阴阳头的备选名单中剔除,保宪心中暗恨,方上任阴阳头就没少找事给他做,开头便是那句“这儿有件趣事,要不要我说与你听听”。 他知道保宪的毛病,保宪自然也知道他的毛病,便强调道:“这事儿确实是与你有关,而且我也给拒了。” “跟我有关?”晴明一挑眉毛。 “你可还记得那位几年前写了书信给你的左近少将?”保宪凑上前去嬉笑道。 晴明却仍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让他有些失望。 他直起身子,咳了两声,道:“前几日,左近少将未婚妻,藤原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自贵船神社祈福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僧侣祛邪也毫无作用,于是,便到了我这里来请求帮助。”他说着笑了一声,似乎带着些不屑,“他倒忘了当初在清凉殿前指着我和你道‘阴阳师都是些故弄玄虚欺世盗名之辈’了。” 晴明指间扣着杌子,挑了挑眉:“于是师兄拒绝了。” “那是当然。”保宪笑道,“我可是他口中那个‘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贺茂保宪啊。” 晴明笑了笑,抬手端起酒盏,道:“左近少将所言非虚。” 保宪被他挤兑惯了,也不以为意,只道:“想必明日便会求到你的府邸来吧。” 晴明笑道:“今日已经来过了。” “哦,来过了?”保宪有些惊讶,“这速度倒是有些快啊。” 晴明轻轻抿了一口酒,清酒的口感自舌尖而触,再经过喉咙,有一种别与盛夏的清冽之感,他心情稍微好了一些,道:“同行的还有那位博雅三位,当时开门的是神乐,他还闹了一阵呢。” “那你答应了?” “拒绝了。” 保宪道:“你倒是连那位博雅三位的面子也不肯给呢。” 晴明放下酒盏,靠坐在了廊柱上,挑眉笑道:“在下只是觉得麻烦而已。” “这倒是我认识的晴明。”保宪也笑着道。 次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晴明因前去黑夜山探查,积累了好几日的公务,只得打着呵欠前去阴阳寮应卯,少了晴明的监督,寮中的阴阳师闲暇时刻就聚在一起聊天,一看见晴明缓步而入,立马作鸟兽散,一边拿着圆规比划着天象图,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晴明。 晴明虽然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然而如此赤裸裸的窥视他还是感觉得到的,他正写得厌烦时,忽然感觉有其他人步入了阴阳寮,他抬起头,看见了一身束带的博雅三位正气势汹汹朝他走来,此时的博雅三位面色黑如锅底,似乎随时要将腰间的太刀拔出与人斗个你死我活。 晴明面不改色,道:“博雅三位可是刚从清凉殿下来?” “安倍晴明,你要怎样才肯去调查中纳言小姐一病不起之事?”博雅咬牙切齿。 晴明将手中毛笔搁在一边的笔架上,笑道:“若是不知情的,到以为中纳言家的四女公子是博雅三位的未婚妻了。”他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难怪坊间并无博雅三位的传言流出,想必是博雅三位早已心有所属……” “安倍晴明!”博雅一把拍在他的案几上,再看他一脸戏谑的笑容更是火大,“左近少将是我好友。” 晴明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博雅三位此时内心的挣扎与痛苦。” 博雅脸更黑了。 一旁偷偷围观的阴阳师们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博雅气急败坏道:“安倍晴明,你怎么这样!” 晴明笑笑,道:“我怎样?” 博雅索性道:“你说,要怎样才肯帮助左近少将。” 晴明倒真的认真思考起来了,他指尖轻轻地扣在了案几上,道:“听说博雅三位常去鸭川购买香鱼?” 博雅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晴明笑道:“那么,就请博雅为在下送一个月的鸭川香鱼吧。” 博雅额角微微抽搐:“安倍晴明你……” “正好家中的孩子非常喜欢呢。”晴明笑眯眯道。 博雅三位与他对视片刻,“哼”了一声,甩了袖子便自阴阳寮离开了。 寮中阴阳师探头望向博雅离开的方向,便听见晴明在他们身后慢悠悠道:“看来各位手头还是比较闲的,既然如此,那边帮我把公文写了吧。” 众人身体一僵,回过头去,晴明仍是脸上带笑:“我知道各位的文笔都比我好。” 众人:“……” …… 藤原中纳言与左近少将听说他答允调查此事后,都喜不自禁地送了礼物来,都是熏了香味的陆奥纸,制作精良的圆规、天象仪,想来大家都道阴阳师也该是每天埋头画符画天象图,他这么个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最缺的应该便是画符的纸了。 他勾了勾唇角,自顾自道:“要是送些钱财来也好啊,在下可以将就把院门修葺一番。” 保宪在一旁没好气道:“说得好像我扣了你的俸禄一般,给你再多的钱你也懒得修一修你那破门。” 晴明笑笑,召唤了式神让它将这些纸笔天象仪带回宅中,便换下了一身的束带,着了狩衣,离开了阴阳寮。步行至朱雀门时,便见中纳言府上已经备好了牛车,当先的随从笑着迎上前,道:“晴明大人,牛车已经备好了,请上车吧?” 晴明摆了摆手,笑道:“今日不去中纳言府上。” “欸?可是晴明大人……” “既然已经答允,那么在下必不食言。”晴明挑眉笑道,便将牛车与随从置于身后,缓步朝前走去。 他的目的地并不在中纳言府上,而是贵船神社。 此时天色已近傍晚,京中繁华的左京也少有人烟,人少了,他的心情也相对好一些,缓步而行,如同一个闲庭信步的贵公子。 在道路两旁的贵族院落逐渐稀疏之时,他耳畔传来一声声隐隐的钟鸣,应当便是贵船神社的晚钟了,他抬起头,看见远处山林之间点点燃起的烛光,在将黑未黑的傍晚,似乎提前让人想到神社中烛光暗淡的夜晚,他刚迈出一步,便感觉到一阵妖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想必应该在居于山林之中的精怪。 他并不在意,也没有掏出降妖的符咒。 他待妖怪从来与其他阴阳师不同,从不对妖怪们赶尽杀绝,因为这样的态度,他在多年前还曾为人诟病,甚至有人说他是白狐之子,与妖怪沆瀣一气,根本不能胜任阴阳师一职,当时还是阴阳头的贺茂忠行尽力维护他,与他人据理力争,他就站在那人对面,一脸笑意,跟狐狸一般,让那人看得心中发毛,嚷嚷道:“你看,他就是狐狸的儿子。” 即使如此,直到今日,他对于妖怪的态度也未改分毫。 只不过今日这个弱小的妖怪,身旁似乎有人。 这又让他有些注意起来,若是这妖怪未存好心,想要害人,那么他还是得管一管的。 他拐过路口,走到桥头。 流水潺潺,桥头烛光微闪,桥栏上立着一个灯笼鬼,似乎正在跟人争吵,在感觉到他之后,立刻噤声。一张蓝色符纸随着风自桥上吹到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去,却在那张符纸上看见了一个由他所创的桔梗印。 他挑了挑眉, 一个头上还带着市女笠的女子提着裙裾,小跑着自桥上塔下,躬下腰自他脚边将那张蓝色符纸捡起。 “不好意思,这是……” “咦?这不是在下画的桔梗印吗?”他笑道。 那个女子抬起头来,河边的风吹起了她市女笠的垂绢,她的面颊映入了他的眸,双眉有些凌乱,并不像如今的贵女一般精心修过,也没有扑上那些使得肤色极不自然的粉,实在不像个贵女,却又比平民女子多了些气度,而这样的气度,却是那些贵族女子身上,也不曾有的。 她的眼角向上挑起,妩媚得有些像狐狸,眼神却又懵懂得很,与狡黠的狐狸差了十万八千里。 似乎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晴明笑了笑,道“虽然不知姬君如何学得桔梗印,但既然出自姬君手笔,那便物归原主吧。”他将纸符递到女子手中,微微折身,笑道,“在下安倍晴明。” 那女子愣了愣,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也看向她,在她眸中看见了自己笑得样子。 眼睛弯弯的。 嗯,确实挺像狐狸的。 第50章 番外夜话(中) 晴明在与源冬柿相识之初,便曾为她卜过一卦。 其实也说不上是卜卦,便是以肉眼所观,都能看出她并不是平安京中某一家的贵女,而她似乎对自己名叫安倍晴明一事抱有一定的怀疑,虽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安倍晴明应该长什么样子,但晴明还是笑着没有多问,只问道:“姬君可是初至平安京?” 她愣了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晴明神秘莫测地说道:“这便是咒啊。” 咒这种东西高深莫测,其实是能解释许多东西的。 对面的女子将信将疑:“那你猜猜我从哪儿来的?” 晴明笑笑:“从不可说之地而来。” 对面女子仿佛被人踩住了小尾巴,头发几乎根根立起,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极了那些头一次见他施法的人,不过比起那些咋咋忽忽的贵族男子,还是看美丽的女子做这种表情更加赏心悦目一些。 晴明看见自己映在她的眸中的笑脸更像是一只狐狸了。 他挑了挑眉,还好她没问:“那你猜猜我叫什么。” 那时候咒这种高深莫测的东西,还不能给他解释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名叫源冬柿。 在知道了源冬柿这个名字之后,他又为她卜了一卦,三枚铜钱,一张爻位,掷六次而成卦,每一卦都在“源冬柿的来历”这个问题上,指向了一片虚无。 他自年幼时于阴阳头贺茂忠行处修行以来,便是占卜一道最为擅长,连保宪每次与他论阴阳,都要在占卜这一块输个灰头土脸,然而他如今卜卦,却也卜不出源冬柿的来历。他默不作声地收起爻位,看似满腹心事地喝起了八幡的清酒。 神乐坐在廊下,双腿轻轻晃悠,道:“晴明,你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晴明正轻轻啜着酒水,酒水入喉,清冽甘甜,将仲夏浮躁的炎热一扫而尽,他挑了挑眉,笑道:“在下并未有什么烦恼之事呢。” 他总是笑得跟狐狸一样,总给人一种“安倍晴明这家伙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必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的感觉,当然,迄今为止,交到他手中的一团乱麻,也都能被他一双巧手一一捋顺,不管他其实有多么不耐烦。 只不过当事人在得到解释时,也总要被他笑着捉弄一番。 他其实是个性格有些恶劣的家伙,这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保宪可以作证。 虽然他本人并不这么觉得,也从未自觉地想要反省。 这样的人,唯一烦恼的便是每天都要去阴阳寮应卯这件事吧。 反正与他相熟的保宪是这么觉得的。 神乐眼神沉静,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岁的稚童,她摇晃着双腿,道:“你之前在为谁卜卦呢。” “不可说之人。”晴明悠悠说道。 “没有算出来?” 晴明斜眼看向神乐。 “晴明应该不常卜卦吧。”神乐歪了歪头。 晴明慢悠悠说道:“以卜算偷窥他人命运,确是在下最不耻的行径。” 所以即使他精通占卜一道,除却那个男人之命,他很少为他人卜卦,一是懒,二是不耻。其实人心不需卜卦,仅凭肉眼便能清晰看出,天真无邪的,心怀不轨的,淡漠存世的,便是那些深埋城府的人,也总能从眼中窥得一二,人心最是难测,却也最是容易按耐不住,撕开那些精心的伪装。 只不过那位名叫源冬柿的女子,实在是奇怪了些。 不是阴阳师,却能召唤式神。 好在此人并无坏心,甚至还要比一般人来得心软。 不过,太过容易心软,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呢。 与妖怪打交道,实则与人差不多。有天真无邪的人,自然有天真无邪的妖,有狡猾的人,自然有狡猾的妖。虽然他从不对妖怪赶尽杀绝,但每每交谈,也是打起了几分小心,妖中有擅蛊惑者,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然而自桥姬茶茶一事看来,源冬柿小姐,似乎从没有戒心。 晴明沉思着,将酒盏放于案几上,便听见神乐说道:“晴明,刚刚你卜卦的人,是柿子小姐对吗?” 晴明盏中仍有些残酒,绫女持着酒盅膝行上前替他将酒盏斟满,晶莹透亮的酒水盈盈一盏,他轻轻晃了晃手腕,笑道:“神乐,你敏锐得倒不像个小孩子呢。” 神乐道:“可别瞧不起小孩子呢。” 晴明轻笑一声:“这句话倒是十足的小孩子。” “那么你确实是在偷窥柿子小姐的命运咯?” 晴明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叫偷窥呢。”他啜了一口酒,道,“柿子小姐身带灵力,被其他妖怪觊觎就不太好了,在下是帮她呀。” “那么结果呢。” 晴明放下酒盏,望向廊外,清明在夏季的院中葱葱郁郁,虽不比贵族宅邸的园林精致,却也别有一派生机。 晴明嘴角带笑,道:“那就只能在下暂时先护着她了。” 良久,神乐道:“晴明,你笑得真像小白呢。” 狐狸小白坐在两人之间瞪圆了眼睛。 晴明摸了摸嘴角,道:“有吗。” “有。” 源冬柿第二次来到晴明宅时,正是小雨天气。 小雨好歹是将连日来的闷热一驱而尽,颇有凉爽之意,被临时叫去阴阳寮处理神隐事件的晴明也难得没有心情糟糕了,在大致了解事件始末之后,他对孙女失踪心急如焚的左大臣道明日再去府中拜访,便离开了阴阳寮。 虽然不似其他官员一般谄媚,但礼仪无可指摘,左大臣也只有叹了口气,想想安倍晴明此人这些年来的名气,也便算了。 晴明缓步回到家中,天空中小雨纷纷,遇见他时却又往两边飘去,他一身黑色束带并未沾湿半分,行至院门前一条戾桥时,他眉头微动,感觉到了家中有人拜访。 神乐让此人进了门,那么说明应该是神乐挺喜欢的人。 想来并不是最近咋咋呼呼的博雅三位。 晴明推门入院,便看见与式神女郎们一起坐在廊下闲谈的源冬柿。 殿上人在清凉殿值夜时难免无聊,说起京中美人时,也曾讨论过晴明那些个式神,娇俏的蜜虫,柔美的绫女,以及其他或端庄优雅或妩媚艳丽的式神女郎,无一不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美人,晴明也曾被人调侃家中有美人服侍,艳福不浅。 当然,心思污秽的,便会想到污秽的地方,晴明自认自己的心思还是很纯洁的,由美丽的式神服侍,纯粹是为了赏心悦目,总不能每日称物忌不去应卯,却在家中对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式神吧。 他对于自己是从来不会委屈的。 源冬柿坐在那些姿态各异的美人之中,却没有任何黯淡之色。 她或许五官并不如紫藤艳丽,气质并不如绫女优雅,但那双犹如狐狸般妩媚却又清冽的眼睛,比起其他人来说,却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如同他的院落,虽不比贵族院落精致,却独有一派不见匠人雕饰的勃勃生机。 晴明缓步走到廊下,捧了杯热茶,坐在了她身前,听她讲述最近被一把琴所扰,不得好眠,她眼下确实是多了浓浓的黑眼圈,想必是连日没有睡好了,但眸中仍然清亮,她自顾自地说,而晴明却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眸中。 只是烦恼于无法好好睡觉,倒对这琴中妖怪毫无愤怒? 晴明当时听她说完之后,便笑道:“柿子小姐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她揉了揉她好看的眼睛,“不过就是吵了点。” “柿子小姐倒是好心。” 她道:“我若告诉他人,那么二条院中其他人定会对这把琴产生畏惧之心,万一趁我不在把琴烧了,或者是找个阴阳师把琴中的妖魂驱了,那可就不好了。” 晴明眼角带笑,道:“驱逐鬼魂,这不是最为平常之事吗?” “可这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源冬柿说着,低头看向那把琴,“我只是想让他晚上好好睡觉而已。” 还真是毫无戒心呐。 他没有再问万一这琴中妖怪对她有歹心怎么办,只是略一思忖,便取出一张白符,画了一个桔梗印,将符纸交给她,道:“今夜柿子小姐便将这张纸符置于琴上吧。”。 她接过符纸,有些疑惑:“这张符能让这张琴闭嘴吗?” 晴明笑道:“柿子小姐今晚可以试试。” 那张符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媒介符,借由此符,可入妖怪神识。 当夜,他的神识便穿越过平安京重重黛色屋顶,入了二条院中源冬柿的屋子,屋中的博山香薰炉残烟袅袅,四尺屏风下横着一张栗色漆的瑶琴。源冬柿正蒙着被衾熟睡,那双好看的眼睛轻轻闭着,睫毛轻颤,睡得有些不安慰,他用虚无的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耐地转过了身。 晴明轻笑,然后便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道:“没想到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竟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晴明挑眉,扭过头去,却见瑶琴一侧坐着一个白发及肩的男人。 想必就是那张琴中的妖怪了。 被一个妖怪看见自己偷偷弹别人额头,晴明还仍是面不改色,淡淡笑道:“在下也并没有想到,这张扰了柿子小姐清梦的琴,其实是在守她安全。” 那妖怪沉下眼帘,没有做声。 晴明拂开衣摆,优雅地坐在了源冬柿的枕边,道:“媒介符只能使在下入阁下神识,如今可见,阁下的神识居然竟守护着柿子小姐。”他手指轻轻扣在榻榻米上,博山香薰炉莲瓣底座的残烟轻轻缠上他的指间,他斜眼看向妖怪,道,“为何不在柿子小姐面前现身。” “既然是守护,便用不着现身。”那妖怪沉声道。 “呵。”晴明笑了一声,“那在下倒与阁下不太一样呢,若是想要保护什么人,便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呢。” 那妖怪沉默片刻,道:“我与你不一样,她……” “不管阁下与柿子小姐曾有过什么过往,既然阁下每夜出声,那内心还是渴望着柿子小姐发现的。”晴明笑道,“既然内心如此,为何却又退缩了,让柿子小姐白白失了几夜好梦。” “我……”那妖怪欲言又止。 “阁下是在害怕什么。”晴明道。 他手中蝙蝠扇轻轻敲打在另一手手心上,身旁的源冬柿此时又翻过身来,他笑笑,顺手又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那妖怪看见,沉声道:“你!” 晴明眼中笑意更浓:“既然心中已有定论,害怕这种情绪,便只是在浪费时间。”他伸手想替源冬柿掖被子,却发现现在的自己只是一缕神识,无法触碰到实物,便只挑了挑眉,道,“毕竟自在下看来,若想保护什么人,所有人的知道仅是其次,最重要的,便是被在下所保护的那个人一定要知道。” “要不然,如此心意不得人知,可是会伤心的。”晴明摇了摇头,“尤其是在下是个很难下定决心去保护其他人的人。” “毕竟逍遥一生,再牵扯上其他人,真的是有些麻烦呀。” 第51章 番外夜话(下) 大约是因为太怕麻烦,受那个男人或者其他京中贵族所托去调查那些怪事时,晴明总是会感觉到不耐烦,就算天气晴朗,微风和煦,也让人没来由的烦躁。 保宪曾道,阴阳师需要做的,其实比藏人还要琐碎,阴阳寮中来来往往,听着东家长,去解决西家短,大内里的那个男人偶尔突发奇想,就得阴阳寮倾巢出动,比如春季时保宪领着阴阳师们将城外的枫树移栽到了宫中梨壶殿。 晴明轻轻敲着蝙蝠扇,在夕雾面前一晃,一只小松鼠凭空跃出,蹿至小孩肩膀,那小孩破涕为笑,揉了揉松鼠毛绒绒的大尾巴。 今天来左大臣府邸调查云居雁小姐神隐事件,倒不似平时那样不耐。 毕竟今日他是拖了人下水的。 他笑着直起身,左大臣府邸中垂柳荫荫,柔软的柳条自他肩头滑过,身侧池塘涟漪点点,在他眼角泛起粼粼波光,他微微侧过头,便看见池塘对面的回廊上,两位女子缓步走来,当先一名上了年纪,姿态优雅端方,后一位身着五衣的年轻女子,她身上的五衣色彩缤纷,艳丽异常,墨发之下一双眼低垂,衬着回廊抄手上绿得幽然的叶子以及紫得惑人的龙胆花,显得安宁而又美好。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偶尔也还是有高贵优雅的时候的。 她侧过头,与晴明对视,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惊奇的样子。 晴明大概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神奇的源冬柿小姐其实并不神奇,她的想法都写在眼睛里,他一看便知,偶尔还有一丝对他淡淡的嫌弃,他也笑着一一收下。 此时此刻的源冬柿小姐,眼中对他有嫌弃,还有控诉。 明明是约在门口碰头,结果双方反而都没有在门口等对方。 晴明并没有出声解释,他确实是没有向他人解释的习惯,不过柿子小姐这么怨念慎重地盯着他看,他反而抑制不住唇角上扬的弧度,好在平时他也总是笑脸迎人,源冬柿也并未觉得他此时有任何不对。 他们站在池边低声交谈,她走在他身前,池边凉风带起身上薄花色小挂的衣角,带起了她脸颊边的头发,她说着话回头看他,并未自觉自己此时的眼角弯弯,像极了一脸童真的小狐狸。 他倒感觉到了自己的眼睛轻轻眯起,应当像是个诡计多端的大狐狸。 然后左大臣家那个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头中将拂开了池边杨柳,踏步而来,一副款款深情的模样向源冬柿表达了爱意。晴明站在一边,一褶一褶地张开手中的蝙蝠扇,然后听见了源冬柿百转千回的拒绝。 能把拒绝说得这么百转千回而又不留情面的,京中大约就只有一个源冬柿了。 其实,这也应当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位柿子小姐的出现不在任何卦象之内,连言辞也都不在任何人理所应当的范畴,但偏偏晴明却能将她一点点地猜透。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人吧。 在平安京仿佛一个异类一般过了许多年,忽然又遇见另一个异类,这让他兴趣浓厚,又颇为感慨,虽然表达的方式便是一个劲儿地戏弄这位柿子小姐。 离开左大臣府邸的时候,她用唐纸伞妖吓退了奉头中将之命留宿她的女房们,女房们受了惊吓,满脸惊惶地回了府中,她自己握着那把还伸着舌头的妖伞,则笑得一脸灿烂,且还带了几丝难以看出的得意。 晴明看见她晃了晃绘满八重樱的唐纸伞妖,悠然漫步雨帘之中,一时间倒想起了暮春时节被霏霏春雨大湿的八重樱瓣,虽然不比晴天时轻盈浪漫,却又别有一番风情,值得人细细欣赏一番。 当然,八重樱瓣下伸出一双带血丝的眼睛和长长的舌头,这还是十分煞风景的。 待到雨势渐歇,天色放晴时,他便问道:“若是雨仍未停,柿子小姐还会用唐纸伞妖来避雨?” “为什么不用?”她回过头望他,扬了扬眉毛,“他不是把伞吗?” 语气自然,仿佛事实便应该如此,奇怪的回答,由她说来却又不奇怪了。 晴明便道:“他不是妖吗?” “成为妖之前就是把伞啊。”她理所当然,“我还常常使唤帚神来帮我打扫房间呢。” 他笑道:“原来在柿子小姐眼中,妖并没有什么特别。” “自然。”她点了点头,将唐纸伞妖收回符中道,“松抚成了妖之后,不照样还是天天弹琴吗?也许对于他们来说,成妖后跟成妖前,并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对他们来说毫无区别,那我又何必对于成妖后的他们避之唯恐不及呢。” 晴明低头笑笑。 这倒让他想起了年幼时的自己,那时候他刚被贺茂忠行收为弟子,对于阴阳一道一窍不通,贺茂保宪虽对他多有回护,但是别人的羽翼又怎么可能时时护佑得过来呢。他在庭院中安心临摹前辈所画的天象图,然后被土御门中其他孩子丢铜钱。 虽说是童言无忌,但孩子的话却最是伤人。 当时他们说什么来着? 晴明眯着眼睛想了想。 应当是“走开你这个妖怪”、“白狐的儿子怎么不跟着回深山去?是想要害我们吗?”之类的。 他那时性格孤僻,面对这些孩童的挑衅,只是皱着眉,另寻他处练习,谁知道他每换一个地方,那些孩子总有办法找到他,往他身上扔那些辟邪的铜钱,他心中实在不耐,便也往那些孩子身上扔铜钱,反倒让他们更加兴奋:“白狐的儿子反击了!我们来收服他!” 若是是寻常人对于妖怪是既敬且畏,那么学习阴阳一道的人,对于妖怪便是立誓要斩尽杀绝了。 阴阳道中论,世间万物,皆有黑白。 他学习阴阳道之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但只以黑白囊括世间万物,少了缤纷色彩,又岂不无趣。 悟出这一点之后,他再也不会与那些丢他铜钱的小孩对着干,而是在对方朝自己掷铜钱时,反手稳稳将那些铜钱接到掌中,等着这些没了练习爻卦的铜钱的孩子哭着求他还回来。 对待妖怪,亦可如此。 所以京中公卿对他多有议论,一是他无论官阶品级,任何求助于他的,他都会笑着戏弄一番,二是传说中他会看心情来决定今天的妖怪是杀还是放。 如今源冬柿这一番言论,若传至他人耳朵,只觉得不可思议,可晴明听来,却只是笑笑,只是这笑有如何温柔,他不知,源冬柿也不知。 他只觉得这般对于妖怪没有戒心的柿子小姐有些可爱。 让他想用手中的蝙蝠扇轻轻地敲她头顶小小的发旋。 当晚,他坐在廊下,仍旧是喝着八幡的清酒,院中知了声声,神乐难得没有早早睡下,坐在他旁边,晃悠着双腿,小白靠在她的身旁呼呼大睡。 其实夜已经很深了,晴明却不太想睡,这夜月色奇好,明亮之至,在他杂草丛生的院落里撒下满院清辉。 神乐说道:“晴明今天心情很好?” 他抿着酒轻笑,并未答话。 “是柿子吗?”神乐歪着头问。 神乐虽然是小孩子,但是倒是异于常人的敏锐。 他放下酒盏,正沉吟着,忽然耳畔传来一丝清脆的琴音,院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一头白发抱着瑶琴的年轻男子,神乐见院中出现了陌生人,警惕了起来,立刻握住了手中唐纸伞的伞柄,小白也立马从睡梦中惊醒,耳朵高高地竖起了,等着院中一身清冷的男人。 晴明笑意缓缓敛起,道:“阁下突然造访,是她出事了?” 那男子道:“她被一只狐妖掳走了。” 那大概是晴明第一次看见狼狈至极的源冬柿。 在四面漏风充满了死气的木屋,一边是妖狐与姑获鸟的混战,一边是她被拽入女童云居雁的回忆中而痛苦不堪。 他沉着眸,轻轻将她拢在怀中,她有气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告诉他,云居雁还活着。 他其实一早便卜出云居雁并未身故,只是觉得这名女童早晚会被找回,所以并没有告诉其他人,如此看着她苍白着脸倒在他坏中,他倒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决定似乎有些欠妥。 她闭着眼,眼睫不安地颤动,那双好看的眼睛掩藏于眼睫之下,映不出他此时复杂的神色。 他想了想,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轻轻地将她手背,捂在了自己温热的手心。 “放心吧,柿子小姐。” 他在她耳畔轻轻道,然后忽然想起,每次都是不甚耐烦接下这些琐碎的他,似乎从没有对委托人如此真心地说过这几个字。 尽管他能将手中的乱麻一一捋顺,却没想过捋顺当事人忐忑不平的心。 啊…… 似乎这样是不对的。 但那又如何呢。 后来,晴明也有问过妖琴师,为什么那夜没有去从妖狐手中将源冬柿救下,而是选择来告诉他。 妖琴师姿态极为规范地跪坐在晴明宅邸的廊下,像极了最为严于律己的当朝公卿,他似乎并不太喜欢这个野草丛生不经修饰的院子,只微微皱着眉,琴便横在他身边,琴弦似乎被日出之时微凉的风带出了细碎的嗡嗡声,像极了这个妖怪内心阴云翻滚的嘈杂。 晴明摇摇头,道:“你还在害怕。” 妖琴师冷声道:“阴阳师,请不要妄自揣度在下。” 晴明笑了一声,道:“其实你与柿子小姐很像,心中有什么,眼中就有什么。” 琴弦发出的嗡嗡声更甚,妖琴师握紧手中的衣料:“我的悲伤,你们怎么会懂。” 晴明道:“在下不懂,但估计永远也无法体会这样的悲伤。” 日出时的第一缕光自廊檐而下,洒在了晴明与妖琴师之间。 晴明缓缓起身,来到屋前,轻轻掀起了帷屏,屋内前夜燃起的熏香已经燃尽,只有淡淡的属于他的芥子花香味,屏风后,则睡着前一夜十分疲倦的柿子小姐。 他拾了一些香料放入屏风下的博多炉中,将其点燃,香烟袅袅,他用手扇了扇,鼻间又尽是那股他常用的芥子花香味。 柿子小姐睡得不太安稳,被子都滑到了肩头,他一挑眉,伸手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如今的他不是意识体,掖被子倒掖得十分顺利。 晨风吹得屋外廊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再过不久,柿子小姐大约就要自睡梦中醒来了。 他想了想,轻轻弯下了腰,垂缨冠的黑色飘带自他肩后滑下,轻轻落在了柿子小姐的脸颊上,大约是有些痒,她不耐地伸手挥了挥,将飘带挥到一边,他无声地笑了笑,然后嗅到了柿子小姐发间都是属于他的芥子花响起。 金色的晨光调皮地爬上了她白皙的脸颊,他眼角翘起,带着狐狸一般的笑容,在她脸颊被阳光抚摸的那一处,印下一个非常非常轻的吻。 轻到刚刚被飘带所扰的柿子小姐完全感觉不出来。 他直起身,手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嘴唇,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他对于自己所需求的非常清楚。 他也从不会害怕。 只是这位连拒绝别人也十分百转千回的柿子小姐,大约也要转上千百个来回,才能明白到他此刻明白的东西吧。 他缓步出了屋子,此时屋外天色已然大亮,神乐带着小白正从廊下经过,看见他,便道:“晴明你现在笑得真像一只狐狸。” 他扬着嘴角道:“有吗。” “有。” 第52章 青灯之一 源冬柿幽幽转醒之时,便先嗅到了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芥子花香气,她只觉得这香气自鼻间缓缓渗透入四肢百骸,她睡梦中也绷紧的神经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下来,她长吐出一口浊气,缓缓地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她屋中那张绘了飞鹤折枝的四尺屏风,而是放置在枕前的一只鎏金博多炉,香炉上只有一缕细细的残烟,带着她极为熟悉的那股香气。 写着骨女的那张纸符被按在香炉一脚,空白处画着一个身姿袅娜的女子,袖间可见森森骨爪。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从香炉脚下取出纸符,塞进了自己的怀中。 屋外光亮被屋前的帷屏遮了大半,屋中一片沉沉昏暗,却不似之前橘信义屋子那边压抑,反倒让她有种极为安心的感觉,她缓缓坐起身,任被衾从肩头滑下,听见屋外传来了狐狸小白极为兴奋的声音:“呀!下雪了!” 源冬柿起了身,裹了几层厚厚的单衣与打衣,缓步行至屋前,她一手挑开帷屏,向外看去,便先被一阵亮光刺了刺眼,她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待适应光亮之后,再转过头去,便看见廊外那乱糟糟的院子此时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天空一片晴朗,映出雪上一层晶亮的银辉。 小白欢呼着晃着大尾巴自回廊上跳了下去,摔进了雪地里打滚,然后又被姑获鸟提着尾巴从雪中拎了出来,抱在了怀中,它刚刚一番闹腾,院中那些及人高的杂草轻轻晃悠,覆盖在叶片上的雪缓缓滑落在地,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绫女捧着叠好的衣物自廊前走过,看见帷屏后源冬柿的半张脸,笑道:“冬柿小姐,今早下了雪,晴明大人吩咐我为您备好了御寒的衣物。” 源冬柿拢了拢身上的衣物,确实感到一阵冷意,她抬头朝绫女笑了笑,然后接过绫女怀中的衣物,一边说道:“晴明家中还备有女子衣物……” 她的“吗”字卡在了喉咙口,嘴角略微抽出,缓缓抬头看向绫女,绫女脸上仍是浅浅笑意,答道:“晴明大人家中并未备有女子衣物,这是晴明大人少年时的衣物……” 源冬柿捧着那套男子冬装,竟觉得耳廓有些热了起来。 绫女道:“放心吧,冬柿小姐,我已经仔细浆洗过,还熏了香,不过晴明大人家中只备了他常用的芥子香,听晴明大人道冬柿小姐惯用的是沉香混合丝柏木香,如果冬柿小姐不喜欢芥子香,我这边去托人买一些您惯用的香料来……” 源冬柿垂下头,咳了几声,道:“不用了,芥子香就挺好的,其实我也不太习惯用香的。” 她这么一说,却听绫女笑了一声,她抬起头,绫女便笑着说:“看来晴明大人说得不错。” 源冬柿一听晴明就觉得脑后血管跳了跳,她只得干笑着道:“晴明说了什么?” “晴明大人呀……”绫女笑了笑,“说他的味道,冬柿小姐一定会喜欢的。” 源冬柿:“……” 晴明少年时的衣物与现在并无什么区别,不过是尺寸稍短一些,源冬柿第一次穿狩衣,不太熟悉,耗费了好半天力气才穿上,只不过裹上这层狩衣时,她也不觉得冷了。 她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皱,掀开帷屏,步入了回廊。 放下雪时也还算暖和,小白从姑获鸟怀中挣脱下来,又在雪地里撒欢,瞧见走在回廊上的源冬柿,还欢呼着朝她扔了个雪球,源冬柿伸手矫捷地躲开,那只雪团便直直砸在另一屋的帷屏上,然后源冬柿便听见屋内传来了晴明懒懒散散的声音:“小白,今天没有鱼吃了。” 小白一声惨叫,抖了抖身上的雪粒,又飞快地从院中蹿至廊下,又自帷屏缝隙钻进了屋内,源冬柿伸手掀开帷屏一角,天光合着血光自那一角泄入屋内,轻轻洒在屋内靠着案几一手指着额角小寐的阴阳师身上。 屋中仍是那淡淡的芥子香,案上放着一堆书卷与一只鎏金博多炉,香炉之上飘渺的烟雾纠缠氤氲在晴明身前,从源冬柿的角度只能看清他长长的眉,以及挺直的鼻梁,他身上是白色狩衣配高丽纳户色的单衣,着百入茶色直贯,竟与源冬柿身上的有些相像。 源冬柿一时间又觉得耳廓微微发热。 小白身上的雪粒入了屋之后化为雪水,在干燥的榻榻米上带出了点点痕迹,它蹿到了晴明身边,哀道:“晴明大人,小白不是故意的。” 晴明仍合着眼,轻轻道:“哦?” “我只是想跟柿子玩一玩。” 晴明缓缓睁开眼,看了看站在屋前的源冬柿,再看向可怜巴巴看着他的小白,伸手揉了揉小白的脑袋,小白还以为今天的鱼又有着落了,睁大了眼睛,却见晴明微笑着道:“今天本来就没有鱼。” 小白:“……” 源冬柿:“……” 连狐狸都逃不过戏弄,源冬柿觉得晴明此人真是够够的。 绝望中的小白又溜出去玩雪聊以自慰。 源冬柿进了屋,坐到了晴明身前,香炉的烟雾在两人身前翻涌氤氲,那股淡淡甜香充斥着她鼻间,晴明一手指着额角,歪着头笑着看她,并不说话,源冬柿被他看得有些恼,想扯过屏风横在他们之前,只得垂下头,看案上的书卷。 不看还好,一看更气。 书卷侧面几行大字,土御门物语第二卷。 晴明低低笑了一声,道:“还没过多久,《土御门物语》的第二卷便出来了,看来荻尚侍十分有干劲。” 源冬柿面无表情:“一大早你就看这?” 她还以为晴明又为橘信义一事的奏疏而头疼。 “本打算看完一节便好好处理文书,不过这《土御门物语》实在太过精彩,在下忍不住,便把第二卷全给看完了。”晴明笑道,“这第二部分呀,阴阳师的伤还未养好,嵯峨柿子小姐便被妖怪抓走了,阴阳师拖着伤患之躯深入深山寻找嵯峨柿子小姐,你看这句,‘嵯峨小姐只离开了两个时辰,阴阳师便觉得原先如此吸引他的难波津的芦苇竟也变得如此乏味,他想起去年深秋时在加贺看见的被秋霜染红的枫叶,只觉得若能看遍世间美景,只身一人又何妨,然而自从嵯峨小姐出现之后,他却想着嵯峨小姐那般美丽的眼睛,胜过千万美景,而他也只想独自一人欣赏这令人心醉的美景’,看来这位阴阳师阁下,已经动了情……” 源冬柿:“……” 晴明笑了笑,又道:“柿子小姐可还好。” “还好。”源冬柿干巴巴道,说了才想到,晴明大概是在问她昨夜之后是否还好。 前一夜她纵容骨女杀了橘信义,一时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正痛苦煎熬时,晴明告诉她,她做的是对的。 其实她想寻求的,也不过是一份认同而已,橘信义纵然该千刀万剐,可毕竟还是个人,让骨女杀死橘信义,她内心也不好过,晴明那句话犹如一根救命稻草,将她自自责的深海中又重新托入水面。 她攥紧了袖口,鼻间除了芥子香,还嗅到了狩衣上浆洗数次之后的清新又陈旧的味道,这是晴明年少时的衣物,已经过了许多年了。 她抬起头,看向晴明,晴明也正笑着看她,她张了张口,想道谢,晴明却已经先开口,道:“很适合你。” 她眨了眨眼睛:“欸?” “衣服。”晴明也学着她眨了眨眼睛,只不过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只让人觉得他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 然而此时的源冬柿却没有再去想其他,她只觉周身都是晴明的味道,一如昨夜里晴明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在她耳畔柔声说着那句:“你做的对。” 那时候,就如此刻,被这股芥子花香沁入心脾。 她又攥紧了另一只袖子。 她面色仍不变,与晴明直视,直视觉得耳廓越来越热,似乎无论下再大的雪,都能被她此刻灼热的心情尽数融化。 晴明眼中带笑,手里握着蝙蝠扇,轻轻扣着案几,那几声轻响犹如调皮的小猫伸出爪子捣蛋,让人心里直痒痒,源冬柿也并未发觉自己已经屏住了呼吸,连眼睛也忘了眨,晴明笑着,伸出手,将手中那柄蝙蝠扇轻轻敲在了她头顶。 她哎哟一声,皱了皱眉,一手捂着头疼,将作案工具蝙蝠扇从晴明的手中抢了过来。 被没收了作案工具的晴明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时,却听见屋外传来神乐的声音:“晴明,黑脸叔叔来了。”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然后道:“黑脸叔叔是谁。” 晴明笑道:“柿子小姐觉得认识的人中谁的脸最黑。” 源冬柿不假思索答道:“源赖光。” 晴明颔首,随即拂开衣摆,站起身来,道:“我先去见见赖光,柿子小姐便在此处稍作休息吧。”他顿了顿,又笑道,“若是无聊,可以看了看《土御门物语》。” 源冬柿冷漠脸:“哦,你快去吧。” 晴明嘴角带笑,便要掀开帷屏出门去,源冬柿忽然又叫住了他:“晴明。” 他转过头看向源冬柿,此时他逆着光,面容一片模糊,源冬柿却觉得仿佛能看见他那双眼角上翘的眼睛正带着笑意回看着她,晴明一直都是这样笑着的,可她却第一次发现,他对她的笑,跟对着其他人的笑,其实并不一样。 她站起身,慢慢朝晴明走了过去,晴明的面容一点点在她视线中清晰起来,果如她所想的那一般,上翘的眼角,并无从前的戏谑与狡黠,而是盛满了她从前从未发觉的温柔。 她感觉到胸膛什么东西开始跳动起来,让她有些不安。 她想了想,将那柄蝙蝠扇塞进了晴明怀中,简短地丢了一个“喏”。 晴明低着头,笑意更浓,轻声道:“谢谢柿子小姐。” “啊……”她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变了调,只得咳了两声,摆了摆手,“都是大兄弟,有啥好谢的。” 晴明轻笑一声,用蝙蝠扇又敲了敲她的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便掀开了帷屏,步入屋外。 帷屏徐徐垂落,屋内又是一边昏暗。 源冬柿一脸懵逼地揉了揉额头,然后觉得她刚刚其实是应该打晴明的,跳起来打。 她又坐回了案几前,此时鎏金博多炉中的香料似乎已经燃尽,只有缕缕残香,段段不续,她趴在案几上发了一会儿呆,便将案几上的书卷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荻尚侍的笔迹娟秀端方,让人看着便觉得心情极好。 最后一页写的是阴阳师清友躺在难波津的芦苇丛中,他腿受了伤,不能远行,少女嵯峨柿子去附近的村落为他寻找药物,已经离开了两个时辰。春日阳光在临傍晚时是深沉的金,他眯着眼睛看着太阳下沉,看着太阳为难波津的芦苇镀上了那层金,他轻声哼唱起了《难波津之歌》。 难波里, 羞赧雪中梅, 冬处淡香云水静。 昨今春满渡津围, 簇簇此花回。 这首和歌是平安朝人尚学会写字便日日练习的和歌,此时他沐着暮春傍晚的阳光,哼唱起来,却觉得尽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心悸。 嵯峨小姐只离开了两个时辰,他便觉得原先如此吸引他的难波津的芦苇竟也变得如此乏味,他想起去年深秋时在加贺看见的被秋霜染红的枫叶,只觉得若能看遍世间美景,只身一人又何妨,然而自从嵯峨小姐出现之后,他却想着嵯峨小姐那般美丽的眼睛,胜过千万美景,而他也只想独自一人欣赏这令人心醉的美景。 他哼唱完毕,笑了笑,道:“清友,你是动心了吧。” 源冬柿趴在案几上,靠着手肘,听着心跳,扯了扯嘴角,那僵硬的弧度逐渐又变得柔软,最终在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源冬柿,你是动心了吧。” 第53章 青灯之二 待鎏金博多炉中的香料彻底燃尽时,源冬柿也看完了《土御门物语》第二部分,她放下书卷,打了个呵欠,鼻间的芥子花香味氤氲不散,只是更淡了些许,她又感觉到几分倦意,便将手肘撑在案几之上,支着额角,闭眼小寐。 屋中寂静,屋外则是小白隐隐的欢呼声。 忽然,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在屋外炸起:“她就在那!我知道她还活着!就在那儿!” 源冬柿被忽如其来的声音炸得抖了抖,她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呵欠,提起衣摆,缓缓走到屋前,刚掀开帷屏,便被钻入的冷气扑了满脸,她忍不住牙齿上下颤了颤,正好看见绫女捧着一个朱漆托盘缓缓走过,托盘正中放着一个酒盅,酒盅口冒出了丝丝热气。 绫女侧过头,便看见只将脸钻出帷屏的源冬柿,道:“冬柿小姐,外面冷,晴明大人说您昨夜累着了,今日好好在屋中休息吧。” 源冬柿只是朝之前发出声音的方向探了探头,还未开口,绫女便道:“那是赖光大人呢。” “赖光?”源冬柿有些奇怪,源赖光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就算情绪如何激动,也是暗自咬牙忍住,双眼通红,手背暴起根根青筋。 这样的人一旦爆发起来,也是非常可怕的。 她想了想,还是说:“我去看看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源赖光会忽然变得如此激动,但多一个人,阻止源赖光拆掉晴明这个破院子的几率估计也就能高一些了。 这个破院子有时候看着也还是挺顺眼的。 她这么想着,便掀开帷屏走了出来,被屋内炉子烘得暖暖和和,再出门只觉得几乎要立时冻成冰块,她往手心呵了一口热气,使劲搓了搓,在看见绫女托盘上那只还冒着热气的酒盅时,眼睛亮了亮。 绫女看她的表情,便笑道:“冬柿小姐是在想什么坏主意吗?” “哪里哪里。”源冬柿摆了摆手,又笑了笑,“只不过想给绫女你分担分担。” 她说着,从绫女手中的托盘上取过那只酒盅,白瓷酒盅还带着一些温度,那温度自手心又传至全身,她将脖子缩至领口之下,又朝绫女笑了笑。 绫女用袖子掩着嘴唇笑道:“那就拜托冬柿小姐了。” 源冬柿捧着酒盅缓慢地走在回廊上,刚拐过屋角,来到帷屏前,便又听见赖光道:“晴明,我明知大天狗在黑夜山,便不可能不去,他既然说我的妹妹尚有一线生机,那无论如何,我都要去看看。” 他声音低沉,语气却颇为坚定。 源冬柿伸手掀开帷屏一角,便听见晴明道:“平安京方才下过了雪,黑夜山天气更为恶劣,赖光大人,此行不吉。” “可……” 源赖光还要说话,源冬柿便掀开了帷屏,任由屋外的冷气随着她的衣摆涌入屋内,坐在案前的两人都侧过头来看她,源赖光原本不甚耐烦的表情微微一僵,缓和下来,朝源冬柿点了点头,而晴明脸上仍带着笑,那弯弯的眼角盛满了温柔,让源冬柿心跳稍稍漏掉了一拍,而他眼中笑意更浓,源冬柿连忙低了低头,感觉仿佛自己写下了私密日记,却被日记中的人在身后窥看了内容。 她咳了几声,又抬起头,笑着晃了晃手中酒盏:“想喝酒吗?” 晴明一挑眉:“当然。” 源冬柿也跟着挑眉:“求我啊。” 说完她只想跺脚。 而晴明只笑不语,唇角微微翘起。 源冬柿缓步行至案几旁,低头往案几上空着的酒盏中斟酒,她姿态不比贵族女房优雅,与其说是斟酒,倒不如说是倒酒,不过狩衣衣袖往下滑了几寸,露出了皓白纤细的手腕,手背小指之下的腕骨凸起圆润而又小巧,却又使得人赏心悦目。 倒了酒,她将一杯先递给源赖光,道:“赖光大人披着风雪而来,先喝一杯暖一暖。” 源赖光接过酒盏,仰头喝下,再将酒盏置于桌上时,脸色已经明显没有之前黑得厉害了。 源冬柿回过头,却见晴明正笑着看她,她面不改色地将剩下的那杯酒盏捧到自己身前,啜了啜,然后朝晴明眯眼一笑,有些得意,喏,大兄弟,没你的份,这是我的。 晴明似乎有些意外,然而眼角笑意却又更浓了一些。 热过的八幡清酒比之前少了几分清冽口感,却又多了几分香醇,几口热酒下肚,只觉得全身都开始暖和了起来,源冬柿啧了啧舌,颇为感叹:“晴明在家中藏了不少好酒呢。” 源赖光默不作声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仰头喝下。 晴明摇头道:“赖光阁下,酒是需要品的,以酒浇愁,岂不浪费?” 源赖光将酒盏又置回案上,道:“晴明,若那位下落不明之人是你最重要的人,你会不会也会冒着风雪,进入深山中去寻她?” 晴明抖了抖衣袖,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一杯,只答了一个字:“会。” 源赖光仰了仰头,沉声说:“所以你该理解我。” 晴明低头啜了啜酒,道:“可正是因为在下夏季去过一次黑夜山,所以才劝赖光阁下不要以身犯险。” “黑夜山有大天狗。”源赖光道,“我不怕。” 晴明抬起眼帘看向他:“黑夜山不止有大天狗。” “可是那又如何。” 晴明一手轻叩案几,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源冬柿很少看见如此表情的晴明,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仍是沉着的样子,但源冬柿却知道,他有些烦躁。 晴明将酒盏放在案几上,沉吟片刻道:“平安京外以东,若看见一处妖气漫天的山林,径直走入,便可。” 源赖光一手扶着腰间太刀刀柄,朝晴明低头行了个武士礼,道:“多谢。” 晴明又握起了那只白瓷酒盏,垂下头,说道:“你应该感谢柿子小姐。” 源冬柿一脸懵逼,而源赖光已经转过头,又朝她行了个礼,说道:“冬柿小姐,待我自黑夜山寻回幼妹,必将携她登门拜访。” 源冬柿扯了扯嘴角,忙不迭地摆手,她有些无措地看向晴明,晴明只自顾自地喝酒,看着她笑。 待源赖光离开后,晴明脸上的笑容却又敛了下来,他放下酒盏,揉了揉额角,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烦恼的样子。他鲜少露出这样的表情,除了书写公文,似乎再难的事情也无法使他皱一皱眉头,而今他似乎被某些事困扰,源冬柿只坐在一边看着,然后替他又斟了一杯酒,往他身前挪了挪。 他抬头,看向源冬柿,眼角稍稍弯了些许,道:“这回是给我的了?” 源冬柿笑笑:“想喝吗?” 晴明自她手中接过酒盏,笑道:“既然已经放到了在下眼前,便不需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他仰头一饮而尽,源冬柿摇头道:“之前还说赖光牛饮,你自己不也是。” 她一手支着下巴,看着晴明,晴明将酒盏又轻轻放回她的手中,笑着问:“柿子小姐不问问为什么赖光需要想你道谢吗?” 源冬柿摇摇头。 “赖光阁下方才说,若那位下落不明之人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会不会也会冒着风雪,进入深山中去寻她。”晴明缓缓道,“我说了会。” 源冬柿并没有觉得有多奇怪,若是她最重要的人,她都会冲进那处险境,无论是风雪还是刀剑。 晴明抬眸,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帷屏遮住了光亮,屋内一片昏暗,仿佛已经到了近夜时分,源冬柿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恍惚。 她伸出笼在宽大袖中的手,平铺在案几上,慢慢挪向了晴明那处,指尖有些迟疑,几乎要触到了晴明的手背。 她几乎屏住了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心跳声冲击着耳膜。 晴明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她仿佛惊弓之鸟一般往回缩去。 她再抬起头来,却见晴明也正笑着看她,她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觉得该死的耳廓又不受她控制,开始烧了起来。 她用冰凉的手蒙住耳廓,问:“晴明也有无论如何也要去找到的人吗?” 晴明点头,道:“年幼时,母亲离去,曾追着她追入深山之中。”他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源冬柿看,源冬柿听了他讲述,却也只是点点头,并未有任何异色。 相传安倍晴明之母乃是深山的白狐,在他六岁之时不辞而别,想必晴明说的便是这个了。 关于白狐之子的传说听了太多,源冬柿也并未有任何好奇之色,那时晴明尚还年幼,正是极为依赖母亲的年纪,母亲并非人类,不辞而别,对于他的打击必定是很大的,虽然晴明隐晦地提到了,但她仍不想去再将这个忽然被晴明自己剥开的伤口再加深一些。 而她的反应,也在晴明意料之中,他只笑了笑,便继续说下去:“那之后,便不再想过去寻找了,当她不想被我找到,那么我便永远也找不到。” “赖光阁下确实是应该感谢柿子小姐的。”晴明左手轻轻敲着案几,“若没有柿子小姐,他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不会’。” 源冬柿看着他,他的眼中带着笑意,却并不似平时那般弯弯的,像个狐狸,眸中清亮,还能看见瞳孔中映出的她此刻的模样。 她放在案几上的手轻轻颤了起来,她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晴明那本来扣着案几的手却已经伸了过来,她有些僵硬地看着晴明站起身,躬着腰,朝她凑了过来,然后感觉到自己还有些冰凉的手,滑入一个温热的掌心。 晴明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芥子花味道,她还可看见他高丽纳户色单衣的领口边缘上缠着他的几丝碎发,耳廓的热度燃烧至全身,她颤了颤,缓缓地反握住那双手。 晴明笑着,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安倍晴明,你是动心了吧。” 第54章 青灯之三 如今,正是立冬的第二日,天降小雪,无风,说话间喷薄出萦萦白气,廊檐上的铃铛孤寂无声,雪覆盖着整个庭院,池中鲤鱼尾巴拍着池面,水面几声脆响,偶尔夹带着檐上雪落下的簌簌声。 小白从水池边上又跑回了廊下,在铺满白雪的的庭院中留下了点点梅花一般的脚印。 晴明凑向源冬柿时,衣袖碰翻了案几上的酒盏,尚还温热的酒水倾洒一桌,水滴自桌角一滴一滴落下,没入铺叠在案几之下的衣角,染上了沉沉酒香。 之前喝下的热酒,似乎在此时起了作用,从胃中燃烧起来,烧灼了整片躯体,源冬柿微微睁大了眼睛,只能看见晴明立乌帽下,耳后细碎的鬓发,他颈间的香味隽永而缠绵,丝丝渗入她的鼻间,她轻轻侧过了头,看见他翘起的眼角。 除了晴明,这间屋子的一切都在她视野中变得模糊了。 直到温热的手指指背轻轻擦至她的眼角,带起一道水痕,她才反应过来,是泪水。 谁在接受告白的时候会哭呢。 其实应该是高兴才对。 就像冬初新雪细细融化,春季青岚拂了满脸,虽还有料峭寒意,却已暖遍了全身,飞瀑破开坚冰,新蕨萌了芽,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带着春草的清香。 我动心了,恰好你也动了心。 她睁大眼睛任由泪水从眼眶中冒出,然后愣怔着开口:“大概是觉得不可思议吧。” 晴明笑道:“我喜欢柿子小姐这件事,让柿子小姐感到了不可思议吗?” 她抓紧了晴明的衣袖,埋头将眼泪一股脑地权擦在那光滑的衣料上,然后她抬起头,弯起嘴角,布满泪痕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毕竟,从没有想到过一个老头子会喜欢自己呀。” 晴明眯了眯眼睛:“哦?原来柿子小姐眼中,在下是一个老头子?” 是啊,一千多岁的老头子。 午间阳光又自密云之间层层递出,在积雪上又附上一层淡淡金芒,庭院小白梅花一般的脚印旁,又多了几串人的脚印。 源冬柿将雪拢至一起,仔细拍紧,压实,弄出一个雪人的雏形,只不过她前二十年都住在南方,能看见雪的日子实在太少,自然堆雪人的技术也就不怎么样,小白摇晃着大尾巴在这个雪人,语气中带着些微嫌弃:“柿子,你这是堆了两个大雪球准备压死谁吗?” 源冬柿往冻得通红的手心里呵了几口热气,使劲搓了搓,没好气地说:“压死你绰绰有余。” 小白扭头一哼,然后快速跑到了坐在廊下的神乐怀中。 绫女在廊下烧了炉子,晴明、神乐以及一干式神都坐在廊下,几位式神女房正抢着要教神乐打双陆,而被式神们冷落的晴明则靠在廊柱上,膝盖支撑着手肘,看着站在廊外的源冬柿,朝她招了招手。 源冬柿提着衣摆从雪上踏过,缓步走到了回廊下,抬头看向晴明。 晴明伸手轻轻握住她冻得通红的手,笑道:“柿子小姐任由手冻成这样,只是为了堆两个大雪球压死在下吗?” 源冬柿感受着晴明掌心的温度,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晴明,你不懂,我堆的不是什么雪人,而是福星。” “哦?福星?” 源冬柿眯了眯眼睛,手一用劲,直接将晴明从回廊地板上扯了下来,好在晴明早有准备,及时调整了姿势,双脚稳稳地落在了雪地上。 源冬柿撇了撇嘴,说道:“居然不是用滚的。” 晴明弯着眼角,笑得很是愉快:“抱歉,不能如你所愿。” 源冬柿耸了耸肩,拉着晴明往自己堆的那坨雪人走过去,晴明只笑着随她拉过去,在她的脚印旁,又新添了一串稍大一些的。 那雪人呈椭圆形,有些歪歪扭扭的,源冬柿给它画了圆圆的眼睛,还有胡子。 她蹲下身,伸手插进雪人嘴巴下面的雪中,画出两个大字。 晴明看了看,道:“奉为?” 源冬柿搓了搓手,笑着说:“对,奉为达摩。” “它会带来好运。”源冬柿转过头,看向晴明,眼中带笑,“冬天过去,春天到来,你的庭院又是一派胡乱生长的勃勃生机,新岁新运,阴阳师,估计你来年就犯不了物忌了。”她说着,挤了挤眼睛,不怀好意。 晴明低着头看她,眼中盈满笑意:“借你吉言。”他将源冬柿的手都拢至掌间,细细婆娑,看着那歪歪扭扭的福星奉为达摩,若有所思,“不过,它好像还差了一样东西。” “什么?” 晴明翘了翘唇角,伸手取下自己头顶上的立乌帽。 长长的黑发纷纷散落而下,如同垂下的飞瀑,划过他的脸颊,洒落他的肩头,似乎还带了细碎的雪片,垂发丝丝,轻轻掩盖住他的眉角,他目光如水,带着仿佛青岚拂起的漾着层层涟漪,温柔,又像是在诱惑着什么。 源冬柿微微睁大了眼,便看见晴明将那顶立乌帽,放在了雪人达摩的脑袋上。 他看向源冬柿,笑着轻声说:“这样,他们便能认出这是个雪人,不是一个大雪球了。” 源冬柿伸手去握住他垂在胸前的发尾,他唇边勾起,躬下腰,长发自他肩头滑落,将他与她的脸笼在发间,源冬柿只觉得眼前暗了一片,在抬眼,只能看见晴明那双弯得像狐狸一般的眼睛。 她仿佛扔烫手山芋一般将晴明的发丝扔了出去,晴明低笑一声,正准备说什么时,源冬柿便听见廊下的女房们窃窃笑声,她双手撑在晴明肩头,忙不迭地将晴明向后推了几步,然后用冰冷的手捂住脸颊,埋头往廊下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道:“绫女!晴明大人需要一个帽子!披头散发成何体统呀!” 披头散发的晴明大人看着源冬柿落荒而逃的,眼角弧度更深,像一只大狐狸。 冬日天黑得早,待申时用过晚饭之后没多久,天色便暗了下来,源冬柿陪式神女郎们打了会儿双陆,便准备回二条院去,她离开了一天一夜,若是再不回去,二条院的八卦之源保不齐又要传出更厉害的坊间传说了。 绫女点亮了廊下的桔色灯笼,笑着道:“冬柿小姐可以在打两轮。” 源冬柿抖了抖袖子,苦笑着说:“在打两轮,我可就要脱衣服赔给你们了。” 式神女郎们以衣袖沿着嘴唇吃吃笑着,其中一个女郎嗔道:“冬柿小姐,晴明大人可让绫女给您准备了好多衣服呢,您不用怕。” 源冬柿扭头看向晴明,晴明此时已将头发又重新笼回帽中,看上去非常的青春不做作,而这位青春不做作的阴阳师先生只是用蝙蝠扇轻轻敲了敲另一手的手心,但笑不语。 肯定都是他少年时的衣服吧。 源冬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罢了,我今日送柿子小姐回去休息。”晴明缓缓说着,从廊下站起了身,他慢条斯理地拂去衣摆上的折痕,又伸手将源冬柿拉了起来。 廊下桔色的灯笼隐约照出庭院中还覆着薄薄雪层的小路,源冬柿下了回廊,踏在已经不再松软的雪地上。 晴明以手撑开破旧的院门,门框与门板相连处发出迟钝而又刺耳的吱呀声,挂在大门口的灯笼晃了晃,他的眉眼又模糊了起来。他侧过头看向源冬柿,一手执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出了院门。 红色一条戾桥上铺着雪,桥边的苇草不再摇晃,仿佛与一条戾桥一道,成了雪中的一幅绘卷。 源冬柿被晴明牵着,缓缓走过桥,在行至街道上。 冬日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可见雪上车轮碾过的痕迹,雪已不再蓬松,结了些冰,稍不注意便会向前滑倒,晴明走得很慢,源冬柿也走得很慢,她抬头看向晴明的背影,然而灯笼光亮已经变得极弱,只能看见他身上白色的狩衣,几乎与雪景融为一色。 她想了想,才开口道:“晴明。” “柿子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来年,你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好,你可以不用再头痛阴阳寮繁琐的文书,也不必烦恼早起前往大内里应卯。”源冬柿认真地说着,“你不光是名满平安京的阴阳师,还名传百年、千年,不止《土御门物语》,有人会写更多关于你的故事,后人一说到阴阳师,想到的就是安倍晴明。” 她还想说千年之后会有一个女人玩了一个名叫阴阳师的游戏,然后做了个一个瑰丽而华美的梦,然而话到喉间,却听晴明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么,后人说到阴阳师的妻子,会不会想到的就是源冬柿呢。”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看向置身于一片黑暗中的晴明。 晴明轻笑着,另一手持着蝙蝠扇轻轻敲了敲源冬柿的头顶。 源冬柿默默低头,摸了摸头顶,道:“源光因为葫芦花开得很好爱上了那家的女主人,那么晴明,又是因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呢。” 晴明牵着源冬柿又缓缓朝前走去,周围一片寂静,源冬柿仿佛听见了体内血液滚滚流遍全身的声音,而这些杂音之间,晴明低沉而柔和的声音却又异常的清晰。 “阴阳师清友见过加贺的红叶,龙田川的溪水,难波津的芦苇,直到有一天,他觉得身边的人,胜过一切他所见过的美景。”晴明道,“我见过妖,见过人,见过妖的丑态,也见过人的丑态,见过人与妖之间的纠葛,也见过由爱生恨的憎怨,只是忽然有一天,觉得柿子小姐的存在,使得这个让在下如此不耐烦的地方,也变得顺眼起来了。”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道:“这便是咒吧。” 源冬柿踢着脚下的雪,喃喃道:“又是咒啊。” “咒,可以解释所有无法预测的事物。”他笑道,从怀中叠纸出抽出一张符纸,在源冬柿眼前比划了一个桔梗印,再将符纸抛入空中,那符纸上的桔梗印在黑夜中散发出隐隐金芒,源冬柿睁大着眼睛看着那张发出金芒的符纸逐渐消散,然后感觉到一股暖暖的风吹拂在她的脸颊之上,似乎还带着春季桃李的花香。 她愣了愣,扭头看向晴明, 晴明笑着说:“柿子小姐感受到了春季吗?” 她握着晴明的衣袖,笑着应道:“岩壁飞瀑畔,新蕨萌芽,想必是春天来到。” 是夜,二条院内苑中灯影幢幢,屋内烧着暖炉,暖烘烘的,博山香薰炉的莲瓣之间香雾缭绕,暖香袭人,催得人昏昏欲睡。 源冬柿撑在杌子上,看着弁君等几位女房玩猜韵,紫姬跃跃欲试,然而《白氏长庆集》她还未读熟,铁定是比不过几位熟读诗书的女房,只得用手肘撞了撞源冬柿,道:“冬柿姐姐不去比一比吗?” 源冬柿打了个呵欠,十分干脆地说道:“比不过。” 纵观白居易的诗,她还能记住的也就“离离原上草”了。 紫姬看她打呵欠,便说道:“现在时辰还早,冬柿姐姐就已经困了吗?” 源冬柿一向是整个二条院中睡得最晚的。 小式部笑着说:“紫姬小姐这就不知道了吧,冬柿小姐外出一天,与晴明大人一同收服了右京作恶的骨女,今日可是传遍了京中呢。” 源冬柿揉了揉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作恶的可不是骨女啊……” “欸?” 众女房好奇地看向她,她又打了个呵欠,扶着杌子站起身来,便去掀帷屏,道:“我先去歇下了,实在太困,明天再细说。” 她缓步行走在内苑廊下,廊檐上的桔色灯笼照出她摇摇晃晃的影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满地的桔色光亮中忽长忽短,直到走过拐角,看见暖色地面上,覆了一层突兀的青色光亮。 她抬起头,看见回廊中一盏漂浮的青色灯笼,一个妙龄女子侧身坐在灯笼上,一双冷冽的青色眼睛看着她。 源冬柿的脚步猛地顿住,与那个一身青色的女子对视。 良久,那个女人道:“想听怪谈吗?” 源冬柿正要摇头拒绝,那个女人双手握着身下灯笼手柄,朝源冬柿凑近了些许,眼中带着些奇异的笑意:“关于阴阳师,以及另一个阴阳师。” 第55章 青灯之四 冬夜的寒意慢慢至裸露于衣衫外的肌肤沁入,再缓缓渗透进骨,源冬柿在双手之间呵了一口热气,暖气翻涌氤氲,又反扑在她脸颊之上。 她身上还映着灯笼桔黄色的暖光,女房们的笑声隐隐约约传至耳畔,遥远而又仿佛近在咫尺之间。 她抬头看向坐在灯笼上的女人,问道:“关于阴阳师,以及另一个阴阳师?” 那女人轻轻一笑:“是的。” “后人一说到阴阳师,想到的就是安倍晴明。” 源冬柿垂着眸,问道:“你是一直跟在我跟晴明身后吗?” “啊,被你发现了。”那女人这么说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被发现的窘态,她仍是姿态优雅又妩媚地侧身坐在灯笼上,纤长的手指轻轻扣在镂空雕花的灯笼手柄,“没想到你是个如此敏锐的女子啊。” “可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妖气。”源冬柿道。 女人笑着说:“如果安倍晴明不是所有注意力都在你的身上,那么他兴许是能发现我的。” 载着她的灯笼缓缓朝源冬柿漂了过去,青色的光亮盖过了廊檐上洒下的暖光,让人更觉得有些寒冷,源冬柿有些警觉地看着她,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只着了袜,踩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响,只能听见身上沉重衣衫布料婆娑的声音,也不知道哪里吹来一股风,桔色灯笼轻轻晃了晃,带起了檐上铃铛,发出一声短促而又清脆的声响,那青色灯笼挂着的白色穗子也瞟了些许,带着她白色的头发。 那女人看着源冬柿后退,笑了一声,说:“你不想听怪谈吗?” 源冬柿摇头:“不想。” “哦?”她似乎有些意外,“我认为人都是会有好奇心的。” 源冬柿正色道:“从你这里听来怪谈,是要付出代价的吧。” 那股寒风也带起她鬓发细碎的发丝,她将手缩回宽大的袖袍之中,借以阻挡寒意侵袭,然而也正是因为这股寒意,让她昏昏欲睡的脑中渐渐清醒过来,她看向那个坐在灯笼上的女人,道:“收集百物语的青行灯,索要的代价,应该也是很沉重的吧。” 那女人笑了一声,说:“果然是个很敏锐的人啊。” 她从灯笼上跳了下来,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那盏青色灯笼仍在漂浮在她身边,她侧身握上灯笼的手柄,朝源冬柿走近一步。 青行灯歪了歪头,看向源冬柿的青色瞳孔中带了些兴味:“不用担心,这只是第一个怪谈。” 源冬柿还是摇头:“既然有了第一个,那还会有第二个,青行灯的故事肯定不会那么乏味到让我听了第一个就觉得乏味了。” 她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 青行灯一愣,随即笑道:“我认为,你应当是无所畏惧的人,居然有一天,还会害怕向我付出代价吗?” 她这么一问,源冬柿却愣了愣。 是啊,这只不过是一场瑰丽而华美的梦境而已,她在害怕什么。 “人有了牵挂,就会有了畏惧。”青行灯说着,走到了源冬柿身前,她比起常人来说苍白得近乎诡异的手轻轻将源冬柿的手从袖中牵出,源冬柿只感觉到了远比寒冬更加凛冽的寒意。 她并未从青行灯的掌中将手抽出,只是看着青行灯带着奇异笑意的青色瞳孔。 她怕的是梦醒。 青行灯仿佛看见了她的恐惧,轻声道:“这个怪谈,我便送给你吧,源冬柿小姐。” 源冬柿正要开口询问,却见青行灯另一手上的青色灯笼忽然间光亮大盛,那青色的光芒几乎要刺透人的眼睛,她连忙闭上眼睛,然后感觉到青行灯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过去。 她缓缓睁开眼,却发现此时眼前已经不是二条院那条盛满桔色灯光的回廊,而是一片黑暗的丛林,冬日寒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夏夜特有的带着灼热的凉爽,她抬头去看头顶,只见夜中黑色的树冠围出一片深蓝的天幕,天幕之上繁星闪烁,月光幽幽。 这……是夏天。 源冬柿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垂下头,再去看眼前,青行灯牵着她的手走在前方,另一手执着那盏青色灯笼,此时那盏灯笼的光亮已经弱了许多,只能照出身周方寸之地,光亮之后,则是层层叠叠、隐隐约约的树丛。 源冬柿开口询问:“这……这里是……” 青行灯并未停顿脚步,答道:“黑夜山,信太森林。” 信太森林?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 相传信太森林中的一只白狐葛叶,因为感谢大膳大夫安倍益材自石川恶右门卫手中的搭救之恩,化为人类女子,嫁给了他,并生下一子,取名为安倍晴明。晴明六岁时,无意中看见了母亲的原形,所以葛叶不得不离开平安京。 这是晴明母亲,白狐葛叶所生活的信太森林。 源冬柿问道:“你要送给我的怪谈,是关于晴明的?” 这时,青行灯忽然顿下了脚步,源冬柿也立马停了下来,向前方望去,却见前方一团漆黑,只能凭借青行灯手中的灯笼,隐约可见一棵老树树根下,蜷缩着一个人。 “那是……” 源冬柿呢喃着,从青行灯手中抽出了手,朝前走了几步,才看见盘桓虬结的之中,蜷缩着的,是一个还梳着总角髻的小男孩,他身上还穿着若草色直衣,只不过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与枯败的树叶,像是已经在此处流浪了许久一般,他双手抱着膝,头埋在双膝之间。 源冬柿几乎是一看见这个小小身影,就知道他是谁,她缓缓走到树下,刚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肩,便听见一个却仿佛绷紧的弦一般让人感到紧张的童音:“什么人,出来!” 声音虽然稚嫩,但源冬柿还是确定了,这个小孩子就是年幼时期的晴明。 晴明缓缓自双膝之间抬起了头,那是一张属于六七岁孩童的稚嫩的脸,从精致的五官间便能窥见多年后俊美优雅的模样,只是那双在源冬柿记忆中总是盛满狐狸一般笑意的眼睛却不太一样,仍旧是眼角轻轻向上挑,然而眸中却是深深的戒备以及恐惧。 随着他的问话,另一棵树下闪烁了几点光亮,源冬柿朝那边看去,然后看见那光亮越来越大,直至走近,才发现,那时一盏灯笼,提灯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有些洗得有些发白的利休茶水干,虽然灯光是暖黄色,这个少女也还是人类的模样,但源冬柿还是认出来,这个少女是青行灯。 她回过头去看青行灯,青行灯提着那盏青色灯笼,脸上殊无喜悲,只道:“这是住在附近,喜爱收集怪谈的少女,你可以称呼她为阿灯。” “你……曾经是人啊。”源冬柿说道。 青行灯笑了一声,道:“很多妖怪曾经都是人,只不过成为了妖怪之后,身为人的那部分,便已经死去了。” 少女阿灯提着灯笼,走到了晴明身前,她此时的模样不如妖化之后一般美艳,只是个眉目清秀的普通民女,她脸上没有丝毫被人发现的窘意,只笑着对晴明说:“哎呀,被你发现了。” 晴明看着她半晌,眼中仍是深深的戒备,忽然问道:“你是妖怪吗?” 阿灯愣了愣,然后摇头道:“我不是。”说着她又笑了起来,“我若是妖怪,看见一个孩子深夜游荡在信太森林,肯定是一口就嚼了吃了。” 晴明在得知她不是妖怪之后,便又闭上眼,垂下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 阿灯眼中浮出好奇之色,道:“小弟弟,你是迷路了吗?据说信太森林住着很多妖怪,你不怕吗?” 晴明并未答话。 “像你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妖怪最喜欢了。”阿灯坐到了晴明身边,说道,“肉还很鲜嫩,骨头脆脆的,一嚼便能嚼得粉碎,掺和着肉一起吞下去。” …… 源冬柿一脸冷漠地转头看向青行灯。 青行灯脸上仍带着笑意:“放心吧,冬柿小姐,我并不喜欢吃人。” “哦。”源冬柿有些不相信。 青行灯又道:“人生来带有阳火,那滋味更加美妙,若冬柿小姐有朝一日成了妖怪,一定要尝一尝。” 源冬柿:“……” 她往旁边挪了挪。 青行灯看着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而另一边,年幼的晴明对少女阿灯仍是不理不睬,阿灯想了想,便说:“你喜欢怪谈吗?关于妖怪的,也有信太森林里的。” 晴明微微抬了抬头,看向了她。 “我就知道,不会有人拒绝得了怪谈。”阿灯笑着说,“我收集了好多好多怪谈,我自己最感兴趣的就有九十九个呢,不过我也不敢再收集了,据说收集满一百个,成为百物语的话,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呢。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说给你听啊。” 晴明沉默很久,才说道:“我讨厌妖怪。” “可你分明很有兴趣呀。”阿灯歪着头道。 “我讨厌妖怪。”晴明说着,钻进了自己沾满泥土的衣袖,“我讨厌妖怪,妖怪一直居住在自己的地方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来到人类的世界,就算来到人类的世界,为什么又还要离开,说什么为了我能平安长大,离开便是最好的选择……” 他说话声音越来越小,坐在他身边的阿灯则是一脸迷惑,而源冬柿却听懂了。 妖狐事件过后,源冬柿与晴明受左大臣之邀,来到左大臣府邸作客,而源冬柿则召唤出了姑获鸟,配云居雁玩耍。 那时正接近傍晚十分,夕霞倒映在粼粼池水之中,红色之字桥如同飘飞的红色绫带一般横在水面上,她与晴明站在桥上,她问姑获鸟提议抹去云居雁的记忆会不会后悔。 当时晴明笑着说:“若是相让云居雁平平安安长大,不再接触妖怪,这便是最好的选择。她不会后悔的。” 她有些奇怪,问道:“你不是对姑获鸟并不了解吗?” 晴明的蝙蝠扇在手中轻敲,眼角的笑意微敛,眯了眯眼睛,说道:“大约天底下的母亲,都是如此的。” 当时源冬柿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得世上只有妈妈好这个道理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的,现在听这年幼的晴明一说,她便明白了。 白狐葛叶离开时,说的便是“为了你能平平安安长大,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第56章 青灯之五 夏夜的信太森林带着一股渗透入肤的凉意,林中深处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年幼的晴明坐在树根之间,一身的狼狈。 他用手拈了一片沾在长袖上的叶子,慢慢将其捏入掌中,眼神有些阴郁。 源冬柿就站在树旁,踩在松软的树叶层之中,青行灯手中的灯笼照亮身周的方寸之地,将她整个人笼在光束之中,她想向晴明那边迈出一步,青行灯冰凉的手又缠上了她的手腕,她脚步一僵,回过头,却见青行灯站在她身后,凑在她耳边,轻轻笑了一声,道:“柿子小姐,就算是如今一身清雅,仿佛游离于平安京之外的晴明大人,也曾经如此迷惘愤恨过呢。” 她放开源冬柿的手腕,一双青色眸子带着些许笑意:“你是一个置身事外的听众,可别沉迷怪谈无法自拔了。” 而另一边,少女阿灯则看着晴明将那片落叶拧碎,眼中有些奇异之色。 深夜出现在信太森林的男孩,眼神阴郁,虽还是稚童之身,却已经有令人惊讶的气势。 她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道:“你说你讨厌妖怪,但其实你就是妖怪?” 晴明缓缓侧过头去看她,眼中并无任何表情,而阿灯则已经完全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自小喜爱收集怪谈,却从未真正碰见过鬼怪,无知即无畏,深夜进入信太森林,便是想亲身体验一番,如今真正的见到妖童,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感到些许害怕。 她双眼放光,朝晴明又凑近了一些,问道:“你,有獠牙吗?” “据说信太森林中活跃着活了上千年的狐狸。”她又问,“你是狐狸吗?” 晴明看着她,过了半晌,那双带着阴郁之色的黑瞳隐隐泛了些金光,源冬柿看得眉头一跳,道:“他不是晴明。” 青行灯笑着问:“冬柿小姐如何得知?” 源冬柿摇了摇头,皱着眉道:“不知道,但他不是晴明。” 晴明,就算再阴郁,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青行灯手中的灯笼光亮又暗了些许,此时的少女阿灯,却已经感受到了身前这个男孩危险的气息,她向后退了一步,强笑道:“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而原本坐在树根之间的晴明却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他掸了掸衣摆上的落叶与泥土,垂着头,问道:“你不是想问我有没有獠牙吗?” 他微微扬起下巴,笑了笑,唇间的獠牙带出一丝寒光。 源冬柿倏地睁大了眼睛,而阿灯却已经愣了愣,手微微抖了起了,那盏暖色灯笼自她手间滑落,摔在了铺满落叶的地上,火舌舔舐着灯笼纸,烈烈火光在她眼中跳动,她的尖叫声哑在了喉咙里面,向后急促地退了几步。 长着獠牙的晴明缓缓朝他逼近,明明还只是一个稚童的模样,脸上却已经带着成年人残忍的微笑,源冬柿攥紧了衣袖,朝前迈了一步,而青行灯却先她一步拉住了她的手腕,沉声道:“冬柿小姐,这只是个怪谈。” 源冬柿扭过头去,青行灯仍是一身的冷色,眼中带笑,平静而闲适。 “这不仅仅是个怪谈。”源冬柿沉下心来说,“这是真实发生过的。” 青行灯笑而不语。 “他是谁。”源冬柿问道,“他不是晴明。” 青行灯笑着开口道:“他就是安倍晴明,‘另一个’安倍晴明。” 而那个长得晴明模样的孩子已经狞笑着,用稚嫩的手,掐在了阿灯的脖子上,提高了声音,道:“对,我讨厌妖怪,但我就是妖怪。”他一张清秀可爱的脸上满是扭曲的残忍的笑意,“你不是很喜欢怪谈吗,呐,这不就是一个怪谈吗?” 阿灯被他掐住了脖子,双眼大睁,不自主地咳嗽着,她双手在半空中胡乱抓着,扯住了这个妖怪被树枝刮破的衣袖。 再这样下去,她必死无疑。 而这时,妖怪脸上的表情僵了僵,掐着阿灯的手一松,阿灯自他手间滑下,双膝跪地,然后双眼失神地倒在了地上。 而她那盏摔在地上的灯笼已经被火苗蚕食殆尽,火舌卷着地面的碎叶及枯枝,火势很快便壮大了起来,她的衣角垂在枯枝之上,而火则顺着枯枝,又卷上了她的衣角。 周围被火光照得通明一片,几点火星轻飘飘地往空中蹿去,原本寂静又阴森的信太森林似乎被这把火慢慢唤醒过来。 源冬柿离得比较近,几乎可以感受到火热的气浪掀着她的衣摆与袖角,她用宽大的袖子挡在脸前,然后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滚出去。” 她手一抖,放下了挡在脸前的手,朝那妖怪看去,那妖怪静立于火中,却似乎不受大火影响,只垂着眼睛,缓缓道:“滚出去。”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虽然模样声音跟之前并无任何不同,但这个感觉,确实是晴明。 他在叫谁滚出去? 幼年晴明的身上渐渐浮起一缕缕黑气,那黑气缠在他身侧,又逐渐聚拢成一个人的形态,在火光之中飘飘忽忽,若隐若现,它双肩轻轻抖了抖,似乎是在笑。 与此同时,源冬柿感觉到了一股带着浓浓恶意的妖气。 晴明继续道:“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源冬柿有些惊讶,这东西,居然是存在于晴明体内的? 那黑烟的人形笑了笑,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音色跟晴明一模一样,只是带着嘲讽一般的笑意,听上去让人感觉到有些不适。 “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晴明道,“我是人,你是妖怪。” 那黑烟人形仰头笑了几声,道:“如果你是人,那么我便是人,如果你是妖怪,那么我便是妖怪,你是安倍晴明,我也是安倍晴明。” 火光愈燃愈烈,几乎将晴明已经躺在地上的阿灯尽数包围,源冬柿站在大火另一端,虽然知道这些只不过是青行灯的回忆,晴明并未丧命于此,却还是感觉到手心冒出了丝丝冷汗,她自火光缝隙中寻找晴明,左脚方踏出灯笼青光的范畴,便感觉脚尖一阵仿佛火焰灼烧一般的疼痛,她反射性地缩回了脚,便听见青行灯笑道:“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拉回来了吗?” 源冬柿之前想上前去,均被青行灯拉了回来,之前她并未放在心上,此时脚尖感受到了那仿佛被狰狞火舌舔舐般的疼痛,她愣了愣,扭头看向青行灯,青行灯也正笑着看她,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自耳垂之下慢慢显现出点点焦痕,往脸颊处蔓延而去。 “你……”源冬柿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口,而青行灯手中的灯笼灯光忽然炽盛起来,一如之前将她带入多年前的信太森林时一般,她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余光只瞥见那火光冲天的森林景象变得扭曲,如同被漩涡卷入时空深处。 待脸颊上不再感受到热浪烧灼,而是一股凛冽寒风时,源冬柿呼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是灯光通明的二条院回廊,身后传来女房们娇俏的笑声,青行灯提着青色灯笼站在她身前,仍旧是那张苍白而美丽的面孔,廊下暖黄的灯光似乎也无法将她一身冷意捂暖,一只青黑色的蝴蝶在她指间蹁跹盘旋,却没有任何生机。 她伸出手指,那只蝴蝶停在她指腹,美艳到妖异的双翅缓缓张合。 “这是关于阴阳师,以及另一个阴阳师的怪谈。”青行灯朝那只蝴蝶吹了一口气,蝴蝶又扇动着翅膀,缓缓地飞向她,最后停在了她的鬓边,与她鬓边青蓝色的发饰融为一体。 她朝源冬柿笑了笑:“喜欢吗?” “你……”源冬柿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青行灯的青灯范围之外,是当时的少女阿灯所经历的痛苦。 她是活生生被大火烧死的。 “成为妖怪之后,身为人的那一部分,便已经死去了。”青行灯缓缓道,“我是妖怪青行灯,在火中丧生的,是喜爱搜集怪谈的人类阿灯。” 这句话,青行灯之前也说过,然后源冬柿却摇摇头,道:“可是,所经历的痛苦却是一样的,桥姬茶茶、骨女玉荻,就算成为妖怪,那份身为人时的执念却从未消散过。” 青行灯看着她半晌,却笑了笑,道:“冬柿小姐,你是在心疼我吗?” 源冬柿一愣。 青行灯笑着继续道:“果然,如安倍晴明所言,冬柿小姐真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啊。”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源冬柿鬓边的头发,道:“其实,没有那场大火,我也不再是人了,安倍晴明与另一个安倍晴明,这是当时还是人的少女阿灯,最喜欢第一百个怪谈。” 收集了一百个怪谈,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青行灯柔声道:“我最喜欢的第一百个怪谈,便送给冬柿小姐吧。”她笑了笑,“这是送给冬柿小姐的第一个。” 提着青色灯笼的美丽女郎慢慢自暖光通明的回廊上消失,源冬柿站在回廊原处,直到有一阵冷风扑上面颊,才缓缓回过神来。 风带来了几点雪花,飘落在她肩头,一瞬间便融入衣衫布料之中,她抬起了头,借着灯笼的光亮,看见了纷纷扬扬的小雪。 居然又下雪了。 原本还在屋中玩游戏的女房们掀开帷屏,准备各自回房歇息,在看见檐外下起了纷纷小雪之后,都惊喜地叫了起来,紫姬正伸手至檐外接雪时,看见了前方灯下的人影,便笑道:“冬柿姐姐,你还说之前困了呢,原来是跑出来玩雪啦?” 说着,便提着衣摆,小跑着跑到了源冬柿身边,源冬柿低下头看她,笑了笑正要说话,她却睁大了眼睛,看着源冬柿的头发,道:“哇,冬柿姐姐,你的发饰好漂亮。” 源冬柿愣了愣,忽然想起青行灯离开前曾抚了抚她鬓角的头发。 她伸手去摸自己的鬓角,却摸到了一个冰凉的发钗一般的东西,她将那个东西从鬓边取下,却发现,那时一只做工极为精致的蝴蝶发饰,美艳到妖异的青蓝色的翅膀仿佛有生命一般微微张合。 第57章 风雪之一 这场雪自那晚起,便连着下了好几天。 一开始的兴奋劲过去之后,再看纷纷扬扬的小雪,便感觉有些厌烦,院内屋角的积雪堆了老高,前日里刚刚清理干净的小路上又堆了厚厚一层,池塘上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浮冰,偶尔还能看见鲤鱼凑到水面上张合的嘴。 众女房聚在屋内玩着猜韵、打双陆等游戏,待得久了,便只觉得烧着暖炉和香薰炉的屋子里有些气闷,源冬柿用手撑着下巴,垂着眼看京中贵女们最近流行起来的话本物语,无非说的是贵族公子的几段艳遇,看了几篇,就觉得有些无趣,果然还是荻尚侍的《土御门物语》精彩。 话说回来,第三部分什么时候写出来。 有点想催更。 弁君打双陆输给了小式部,唉声叹气之间,看见坐在角落看话本的源冬柿,便凑了过去,问道:“冬柿小姐怎么不一起打打双陆?” 源冬柿觑了她一眼,扯了扯嘴角:“你不就想找个垫底的。” 弁君嘿嘿一笑,还想再说什么,源冬柿便听见了屋外几声宏亮而略显凄凉的鸟鸣声,弁君停了,有些奇怪地说道:“咦,这个季节怎么还能听见四声杜鹃的叫声?” 源冬柿眉头一跳,将话本放置一边,道:“可能是受伤了吧,我出门看看。”她笑着戳了戳弁君的额头,“休想让我给你垫底。” 源冬柿掀开帷屏,冷风卷着雪片扑到了她面颊之上,其中几片覆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拂去眼睫上的雪粒,深深吸了口气,虽有些寒冷,但却比坐在闷热的屋内要精神得多。 廊外正下着大雪,今日有风,所以这雪看着也比前几日要凶猛一些,院内秃了枝的树在风雪之中在视野中也有些模糊。 源冬柿呵了一口气,搓了搓手,然后便听见屋檐的房梁上又传来几声四声杜鹃的鸣叫声,她抬头看去,只见房梁上停着一只浑身蓝色的小鸟,在看见源冬柿后,那只蓝色小鸟便拍打着翅膀,从梁上飞了下来,轻盈盈地落在了她抬起的手腕上。 源冬柿一看这羽毛,便知道这只鸟就是童男了,她正想问童男怎么过来时,却发现童男的爪子上系着一封书信。 她眉头一跳,从童男的爪子上解下书信,方将信纸摊开,童男便自她手肘处飞起,在半空化为人身,落在了她身边。 “受晴明大人所托,来为冬柿大人送信。”童男说道。 源冬柿挑了挑眉毛,道:“别人奉养式神是为了击退妖魔的,晴明居然还使唤你来送信?” 童男面不改色:“既奉晴明大人为主,便一切听晴明大人差遣。” 源冬柿摇了摇头,道:“童男,你还是太年轻了,妖琴师你知道吧,那家伙是我的式神,可是呢,我哪敢使唤他啊,简直是把他当老祖宗来供着,他不让我睡觉,我就不睡觉,他让我学琴,我不得不学琴,现在我居然都已经能弹奏一整支《胡笳十八拍》了。”她叹了口气,“简直可怕。” “所以。”她拍了拍童男的肩膀,“与晴明解除契约,来做我的式神吧。” 童男仰着头看她,道:“冬柿大人,您这是想做什么?” “挖墙脚。”源冬柿笑着说道。 童男并不理解挖墙脚的意思,还是一脸的懵逼,源冬柿心里偷笑,再低头去看晴明写的信,却见开口便是一句:“在下看柿子小姐似乎很是喜欢童男的样子,今日便遣了童男来送信,柿子小姐是否心中窃喜?” 源冬柿:“……” 她咳了两声,便听见童男略带担忧地问道:“冬柿大人是着凉了吗?” 源冬柿嘴角抽搐,干笑着摆了摆手,道:“没有没有,只是恰好吃着了冷气而已。” “最近天气反常,冬柿大人请格外留意一些。”童男道。 “必须的必须的。”源冬柿心虚地点点头。 晴明的信并不算长,大概他也知道以源冬柿的脑子,大概是不会想着会在热恋时写和歌的,所以信中通篇也未有和歌,只说了方立冬便连着几日大雪,气候反常引起了今上注意,于是本来打算趁着大雪天气以无法出行为借口的他,不得不带了阴阳寮众阴阳师上清凉殿卜算,看看又是哪一位神明震怒或是冤魂作祟了。 看见晴明无法偷懒,源冬柿便有些幸灾乐祸,她看完了信,将信纸循着原来的折痕折叠好,小心地揣进怀中,再去看廊檐之外,此时风更大了一些,卷着雪花飞入檐内,在回廊地板边缘积起厚厚一层。 这雪确实下得奇怪,一连几天不说,还连着刮风,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她前一日本想乘车去晴明住处告诉他青行灯一事,惟光已经将牛拉出栏外,没想到那牛却不管鼻子上系着的麻绳,只卯着劲往牛栏里缩。 无法乘牛车,雪又着实下得大了些,源冬柿无奈,只有窝在二条院里,将小式部她们已经看烦了的旧话本找来看看,打发时间。 源冬柿看着檐外风雪交加,想着晴明冒着大雪从土御门路的住处前往大内里,便隐隐有些担心,她扭头看向童男,问道:“这天气如此恶劣,晴明怎么去的大内里?” 童男张了张嘴,正想说话,回廊不远处却传来几声脚步声,童男立即化为一只蓝色小鸟,拍着翅膀飞至源冬柿肩头,与此同时,源冬柿便听见身后传来了源光的声音:“冬柿小姐,你怎么在屋外?” 源冬柿扭过头去,只见源光身着舛花色直衣,带着立乌帽,一身寻常家居穿着,只是眉目间有几分倦色,昨日他去清凉殿应卯之后,雪便下得大了,当夜便歇在了宫中,此时应当是刚从宫中回来,刚换好衣服。 源冬柿低眸看了看站在她肩头的童男化身的鸟,道:“在屋内听见这小家伙的叫声,便出来看看,应当是雪太大,迷了方向。” 源光听源冬柿说这只鸟是在风雪中迷途的,眼中便多了丝温柔,他笑着道:“那便快先进屋来吧,小家伙飞了许久,应该冻坏了。”说着,便先掀开了帷屏,作了请的手势,源冬柿将双手揣入宽大的袖袍之中,便走到屋前,躬身进了屋。 一进屋便是一股暖意迎面扑来,弁君等女房们还在玩游戏,紫姬正伏在杌子上抄写《难波津之歌》,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听见帷屏那边的响动,便侧过头来看,这一看,便将纸笔丢在了一边,朝源光扑了过去。 源光笑着躬下身接住了她,道:“若是紫姬再长大一些,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接得住了。” 紫姬仰着头看他,眼睛笑得弯弯的,宛若初一的月牙:“那我就不长大了,让公子永远抱着我。” 源冬柿连同蹲在她肩上的童男默默看着,又默默扭头。 啊,又在虐狗了,好气啊。 哦,不对,源冬柿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已经脱团了。 一身绚丽蓝色羽毛的童男得到了众女房的喜爱,在听源光说这只小鸟是在风雪中迷了归途之后,女房们更是发出声声叹气,一个个抢着抱着他,这让童男有些手足无措,想拍打翅膀飞离这些与晴明的式神女房们性格截然相反的女人们,却又被反应极快的小式部拢回怀中,迎接众女房的细细疼爱。 源冬柿坐在杌子旁,捧着热茶,轻轻啜了一口,感觉到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至肚中,带得全身一阵融融暖意,她轻吐一口气,便看见坐在她对面的源光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挑了挑眉角,道:“兄弟,你想问我什么吗?” 她主动开口温了,源光反倒先舒了一口气,他叠指敲着杌子,略微思索了一会儿,便道:“我今早离开清凉殿时,碰见了晴明阁下。” 源冬柿点点头,道:“想必是因为连日降下大雪,今上心中不安,召晴明前去卜算吧。” 源光叹了一声:“方才立冬,气候便如此反常,应该是哪一方天神震怒吧,听说右京死了好些平民了,主上心中不安,召了晴明阁下前去卜算,卦象……”他顿了顿,“指向了东方。” “东方?”源冬柿问道。 源光点点头:“对,东方,晴明阁下说,应当是平安京以东的黑夜山有异。” 源冬柿端起茶碗的手腕一顿,看向源光,却见源光面有忧色,道:“当时在场的,还有道长,他当时便说,前几日,他的护卫赖光,已经独自去了黑夜山。” 看来源赖光的行动倒是很快,只是晴明也说了,黑夜山中不止有大天狗,还有其他的妖怪,他只身一人前往,应当是不想让其他人跟他一样以身犯险。 源冬柿垂着眼帘将茶碗中剩下的茶水饮尽,忽然想到在青行灯回忆中看见的那个附在晴明身上的黑烟人形,也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现在还在不在晴明体内。 虽然阴阳师手游中对黑夜山此地有过一些侧面描述,但源冬柿也只知道游戏中晴明在此地探查时失忆,并且遇见了同样失忆的女童神乐,历史上的平安时代,是没有这样一个地名的,以至于她现在倒对黑夜山一无所知,她想了想,便问源光:“我来平安京并不久,这处黑夜山,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啊?” 源光皱了皱眉,答道:“黑夜山在平安京以东,从飞鸟时代起,便是瘴气漫天,生出无数妖怪,以致周围十里人烟罕至,桓武帝迁都平安京之后,特地请出各地有名僧都及阴阳师,在黑夜山周围念了好几十天的咒,布下重重禁制,以防山中妖怪来到平安京害人,这两百年间,也确实并未发生黑夜山妖物作祟的事件,可是……” 源冬柿眉头一跳:“难不成黑夜山的禁制被破了?” 源光皱着眉点头,道:“二十年前,黑夜山禁制所在地之一的信太森林忽然起了一场大火,信太森林几乎被焚烧殆尽,自那以后,便不断有黑夜山的妖物出现于平安京,前些年还有一名殿上人的女公子被黑夜山妖物所害,若不是晴明阁下……” 他话还未说完,源冬柿手中的茶碗便自她手中滑下,砸落在朱漆乌木的杌子上,发出一声脆响,他愣了一愣,问道:“冬柿小姐,你怎么了?” 源冬柿怔了怔,然后伸手将还在杌子上滚动的茶碗扶好,这时她感觉到什么东西轻轻地落在了肩上,侧头一看,却与童男化身的蓝鸟那双小小的圆眼睛对视,蓝鸟歪了歪脑袋,她看了会儿,才扯出一丝笑意,道:“不过是觉得有些担心罢了。” 她抬手为自己斟了一碗茶,又捧起了茶碗,吹了吹茶水上浮起的热气。 大火。 她啜了一口茶水,脚尖隐隐灼痛,似乎又回想起了青行灯回忆中那场熊熊燃烧的大火。 那场大火烧掉的,不止是少女阿灯,还有黑夜山的禁制。 第58章 风雪之二 大雪肆虐的这几天,平安京天黑得格外的早,源冬柿啃完晚餐的那条咸鱼干,弁君已经在屋内点起了烛火,小式部抓了些米粒来逗童男,几位女房相互分享了些时下流传的八卦,说着说着便笑出声来。 平安京贵女们大都对怪谈不感兴趣,这场肆虐了几日的风雪也只能引得她们略有抱怨而已,而对于黑夜山的传说,则是听了一些,便摇晃着脑袋去各自玩着游戏去了。 紫姬刚用过晚饭,有些犯困,缩在源光身边打盹儿,源光小心地将她拢至怀中,又将从她手中滑落至膝上的桧木扇拾起,轻轻地放在了杌子上。 “那么,晴明卜定是黑夜山异动之后,主上说了什么吗?”源冬柿问道。 源光一手轻轻拍着紫姬的肩膀,道:“似乎是想请阴阳寮的阴阳师们前去驱除邪魔吧。”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晴明阁下与保宪阁下都道,还未探明情况不宜打草惊蛇。” 他话音刚落,源冬柿便明白过来,笑了笑:“于是晴明与保宪便决定先去黑夜山一探吧。” 源光奇道:“冬柿小姐你怎么知道?” 源冬柿耸了耸肩:“他们俩啊,是越来越容易被我看透了呢。” 口口声声说着麻烦,但若此事只有自己能解决,又绝不会推诿。 源冬柿用手支着下巴,想着想着便笑了起来,在小式部那儿啄够了米粒的童男拍着翅膀飞到了她的肩上,轻轻啄了啄她鬓边的蝴蝶发饰,她笑着将蓝色的小鸟捉到手中,然后道:“吃饱了,我有些困了,就先回房去啦。” 源光笑笑:“冬日天冷,冬柿小姐早些休息,可不要练琴又练到深夜了。” 源冬柿脸上笑容一僵,然后呵呵干笑两声。 入了夜,看不见纷纷大雪,只能听着凛风在耳侧呼啸,回廊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灯光飘忽不定,若是认真去看,还能看见那些被风卷至廊中的雪花。 源冬柿怀里揣着童男,沿着回廊慢吞吞往屋子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下了这么多天的雪,还真是很反常啊。” “这雪应当是妖物所为。”童男道。 “妖物?雪女吗?”源冬柿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屋子的帷屏,“下了这么久的雪,也不知雪女会不会觉得累。” 女房早在她的屋子里点燃了暖炉,一进屋便感受到了一股融融暖意,将她脸颊上的寒意渐渐驱散,她抖着袖子,将案几上的烛台点亮,蓝色小鸟拍着翅膀飞到半空,化为披着蓝色羽毛的童男。 源冬柿在烛台上盖在灯罩,正要去问童男晴明近日情况,便听见一声低哑的瑶琴之音,她扭头看去,只见妖琴师已经现身,姿态优雅地坐在四尺屏风下,怀中抱着那把瑶琴,一双眸子殊无喜怒,正平静地看着源冬柿以及童男。 源冬柿咳了两声,道:“妖琴师,这位是童男,是晴明的式神。童男,这位是……” 她话还未说完,童男便歪了歪脑袋,道:“这位便是冬柿大人的式神,妖琴师吗?” 源冬柿点头。 “原来便是被冬柿大人当作老祖宗一般供起来,不让她睡觉,她便不睡觉,让她学琴,她就学琴,还迫使她学会了整支《胡笳十八拍》的妖琴师啊。”童男道,声音一如平常般沉稳,然而源冬柿还是从中听出来几分崇拜之意。 源冬柿:“……” 妖琴师微微侧过头看她,寒冽双眸微微眯了眯。 源冬柿干咳两声,生硬地扭转话题,道:“今日要学什么新曲子吗?” 妖琴师收回视线,纤长白嫩如同春葱一般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个音,道:“今日,我不逼你。” 源冬柿咳了不止两声。 凭她的理解,妖琴师这家伙应当是生气了。 童男则在一旁道:“看来连降大雪,冬柿大人果然是病了呢,我这便向晴明大人捎回口信去。” 源冬柿及时拦住化为蓝鸟要冲出屋子的童男,揉了揉额角:“可别,我没生病,你雪里来雪里去的,可要比我还容易生病呢。” 她将童男拢在怀里,坐到了杌子边上,烛台下还放着她之前翻了一半的话本,这话本之前在京中各个贵族手上传阅,纸页上染了丝柏木、楠木、荼蘼、白檀等数种熏香,香味虽杂,但味道极淡,闻着倒不觉得心烦。 童男从她怀中飞出,站在了杌子上。 她一手摸了摸童男身上绚丽的羽毛,一边从怀中摸出了一张符纸,符纸轻飘飘的,在烛光下隐约可见上面所画的身姿玲珑的女子。 “这是?”童男问道。 “我有些事情需要向她确认一下。”源冬柿沉声道。 她将符纸抛至半空中,笼在灯罩中的烛火微弱了下去,像是被风吹一般,飘忽不定起来。 童男所化身的蓝色小鸟瞪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看着那张自半空中缓缓飘落的符纸,而自符纸落地的地方,则出现了一个披着山吹茶色单衣的长发女子。 那女子跪坐在地,垂着头,长长的头发将她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之中,她柔声道:“冬柿大人。” “近日还好吗。”源冬柿转过身子去看她,脸上还带着笑,“玉荻。” 玉荻应了一声,抬起了头,微弱烛光下可见,她黑亮的刘海下,是一张阴森可怖的骷髅脸。 童男拍了拍翅膀,道:“这不是橘信义家中的那具骷髅吗。” 源冬柿笑笑:“正是,你可以叫她玉荻。玉荻可温柔了,你饿的时候可以从她这里讨一些谷子吃。” 童男正色道:“冬柿大人,我是不吃谷物的。” 玉荻的肩膀轻轻抖动,似乎是正在笑,然而骷髅看不出表情,也不知道她脸上的笑是什么样子的。 “冬柿大人,请问有什么吩咐吗?”骷髅看不出表情,但声音却极为温柔,倒让人不觉得可怖了。 源冬柿叠指轻轻扣着杌子,道:“玉荻,之前橘信义曾说,他在绝境之中偶遇一位天神,得到帮助。”她想了想,那日她在橘信义屋中所见的那幅画,画上的确是大天狗没错,只不过当时未免打草惊蛇,她并未叫与大天狗熟识的博雅前来辨认,只是后来橘信义临死前所说的话,也确实佐证了她的猜想。 橘信义所说的绝境,应当就是发现玉荻身死,而得到的来自大天狗的帮助,便是得知以少女血肉奉养玉荻亡骨使她复活的方法。 只是,大天狗虽不算是什么良善之辈,也极为傲慢,但是却以大义为自身所奉行的准则,这么个阴毒的法子,真的是由他告诉橘信义的吗? 她这段时间想了许久,直到在青行灯梦境中,看见了那丝缠绕着晴明的黑气,才有了一些猜想。 她问道:“玉荻,你可知道,那个帮助橘信义的天神,是何人吗?” 玉荻似乎也是想了许久,道:“那时妾身只有一缕残识附在骨上,只记得是有个声音问道‘恨不恨’。”她顿了顿,才道,“那时妾身回答‘恨’,随后,那个声音的主人,便将信义大……橘信义,引了过来,然后带着橘信义与妾身,一同去了一个地方。” 源冬柿点了点,道:“那个地方,是叫黑夜山吧。” 玉荻点点头。 源冬柿靠在了杌子上,呼出了一口气。 妖琴师低头拨弦,走出一个略显高亢的音,而童男则是已经沉声问道:“黑夜山?便是如今异动,引起平安京连日大雪的黑夜山?” 源冬柿点头道:“应该就是那个黑夜山了。” 童男沉吟片刻,道:“今年夏天,晴明大人就卜算出黑夜山有异动,前去探查过,一无所获,只带回了神乐大人。” 源冬柿笑了一声,道:“我大概猜出来黑夜山里有什么东西了。” 她伸了伸懒腰,提着衣摆起了身,正打算揭开灯罩,挑一挑灯芯,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风声,她扭头看去,只见风已经掀开了厚重的帷屏,卷着雪花吹进了屋内,一时冷风袭来,连带着刚揭起灯罩中的烛火都不安地飘忽起来。 “这风真是越吹越大了。” 她将灯罩又盖了回去,便准备去找个东西压住帷屏,然而刚走到屋前,便从风吹出的那道缝隙中,看见廊下灯光间闪过一个影子。 她皱了皱眉,掀开帷屏,走出了屋子,风吹得她头发纷乱,几根发丝被吹进她的眼睛里,她晃了晃头,将发丝拢至耳后,却只看见廊檐灯下出现了一只翅膀的影子。 她睁大了眼睛,只见那风吹得更加猛烈,卷着雪花拍打在她的身上,她朝后退了一步,那风却已经缠在了她的身周,将她往外拉去。 屋内的式神们已经听见了动静,童男拍打着翅膀当先从屋中飞出,遇风化为人形,一手抓住了源冬柿的一群,而骨女与妖琴师随后赶到,妖琴师望着地上的翅膀影子,眯了眯眼睛,手自琴弦上一扫,一声铿音带着巨大冲力朝着廊外袭去,而这时,风雪呼啸声中,传来了一个清冷倨傲的声音:“羽刃风暴。” 强力的风卷着锋利的羽刃,化解了妖琴师的琴音,带着浩荡气势,往这边袭来,廊檐上的灯笼剧烈摇晃,然后坠落在了回廊地板上,灯光通明的回廊瞬间一片黑暗,廊柱不看风力摧残,发出低哑的呻吟,拦腰这段,屋檐猛地塌了半截。 源冬柿咬咬牙,将童男抱在怀中,背对着廊外,风卷刃刀刀划在她后背,屋檐一块碎木直直掉落,砸在她肩胛之间,她闷哼一声,喉间涌出一股甜腥,她咬牙忍住,然后将童男往骨女玉荻以及妖琴师那处一把推了过去。 而这时,那风似乎长了手,将她从塌陷的屋檐之中往外卷去。 “冬柿大人!” 一片黑暗与风雪呼啸间,她听见童男不再沉稳的声音。 她被风卷至半空,终于不再忍着,将喉头的血咳了出来。 此时,这个二条院的人听见声响,都朝这边围了过来,一时间黑漆漆的院内一片嘈杂,她还隐约听见紫姬的哭叫。 她的视野变得有些模糊,只隐约看见眼前密密麻麻的小雪之间,飘落了一片带着亮光的黑色羽毛。 “冬柿!” 一个怀中抱着古琴的人远远追来,那熟悉的冷冽声音此时带了些罕见的焦急,源冬柿笑了笑,心里想到妖琴师这家伙可总算有些人烟味儿了,看来自己把他当祖宗一般供起来还是有些用的。 她又咳了几声,然后用衣袖将唇边的血迹擦掉,朝妖琴师喊道:“告诉晴明,我在黑夜山!” 隔得这么远,也不知道妖琴师听没听到。 这时,她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笑:“冬柿小姐果然是如传说中一般聪慧啊,居然知道我要将你带去黑夜山。” 源冬柿扭过头,只能隐约看见一双与夜同色的双翅,以及展翅而飞的白衣少年,她被风托着,此时倒是能看清少年浅金色的短发在风中纷飞,以及脸颊上那张狰狞的长鼻子鬼面。 她笑了一声,道:“如果我不是如传说中一般聪慧,大天狗大人,与您身后的黑晴明大人,也就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来劫走我了,对吗?” 带着面具的少年微微侧过头,这下源冬柿可以从面具眼部的孔中可以看见面具下那双略带讶色的浅蓝色眼睛。 源冬柿眯着眼,朝他笑了笑。 第59章 风雪之三 虽然身上套着繁复的单衣,然而在凛冬风雪中吹了一会儿,源冬柿就觉得那股寒意透过层层衣料与血肉,丝丝渗进骨中,寒意顺骨侵袭入脑补,眼前那些随着风乱舞的雪也变得模糊起来,大天狗黑色的翅膀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又在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显出形来。 她将脖子缩进了衣领之中,袖中的手掌攥成了拳头,用指甲狠狠地刺进进手掌小鱼际,以免在这风雪交加的夜晚失去知觉。 尽管如此,她被风卷至黑夜山时,神智已经很模糊了。 只依稀记得眼前忽然多了几点朦胧的光,如同隔着窗纱窥见屋内暖融融的灯光,她缓缓地伸出手去,想要够住那点亮光,被指甲掐出血痕的手却只抓到冷冷的空气。 尽管脑中一片模糊,她还是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 啧,有点惨。 她垂下手,缓缓闭上眼睛,右手小指处却感觉到了一股微弱的暖意,她小指轻轻动了动,那股暖意便顺着小指又蔓延到了整只手掌,最后顺着经络,如同纵横交错在陆地上的支流,流淌至全身,最后汇成一股,流入她心跳变得有些迟缓的胸腔。 她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鼻间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她此时脑中还有些迟钝,一时想不起来,正要睁眼时,忽然听到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啊,这位就是冬柿小姐啊。” 源冬柿刚恢复知觉的手猛地一动。 这声音,是晴明的。 鼻间萦绕的这股清香,也是晴明惯用的芥子香。 但是她又很快否决了,虽然音色一样,但语气带了几分傲慢与轻蔑,像是一个看着弱者垂死挣扎的上位者,晴明性格虽然算不上谦逊有加,却也极为知礼,说话行动张弛有度,尽管嘴里说着能噎死人的话,可语气仪态无可挑剔,让人气个半死却也说不出半句不是。 她缓缓睁开眼,只见之前眼中那朦胧的光亮前多了一个身影,他逆光而立,在她眼中投下了一片阴影,她眯了眯眼睛,只能看清他身上黑色的狩衣,以及百入茶色直贯,整个人似乎染上了浓浓夜色,自无边的黑暗中走来,就算沐了光,也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她的视线上移,正要看清这人的面孔时,一双冰凉的手却已经覆盖在了她的眼帘上。 那冰凉又傲慢的声音带着未入心的笑意道:“冬柿小姐一路劳顿,辛苦了,请睡吧。” 源冬柿勉力抬起手,一把握住那人冰凉的手腕,想将他的手拿开,出乎意料的是,此人并没有用力,她轻轻松松便将这只手移到一边,再看过去,他逆着光,面孔看不真切,只能看见一双眼角微微上翘的眼睛,与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金色瞳孔。 “你是……”她皱着眉,青行灯回忆中妖化晴明的金色瞳孔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然而方才被她移开的那只手又覆盖在她的眼部,冰凉的触感使得她忍不住一哆嗦,然而便听见那声音又道:“我是安倍晴明。” 那只手如同着风雪天一般寒冷,几乎从她眼眶渗入脑中,然而她却奇异般地感到了困倦,眼皮似乎是灌了铅一般,越来越沉,脑中一片混沌,一切猜想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然后听见耳边传来一个轻柔又略带悲伤的声音:“童子丸,母亲走了,若是想母亲了,可以来黑夜山下的信太森林,但是母亲再也不能见你了。” “不要怪母亲,只有这样,你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源冬柿垂在身边的手微微一抖,攥紧了手边的袖口,她微微睁开眼,却见眼前已经不再是一片带着朦胧光亮的漆黑,而是沐浴在星光下的密林,天空被树冠割得支离破碎,从茂密的树叶间还可见点点异色繁星,远处林间隐隐红光,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光。 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慢慢坐了起来。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蝉鸣,偶有暖风吹过,带着树叶娑娑作响,星光微弱,然而每一树每一叶,在她眼中又格外清晰。 这里是……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环顾着四周:“信太森林。” 她低头,摊开了右手,只见右手小鱼际处还有她之前用指甲掐出来的痕迹,创口已经结痂,手背上还有几抹血痕。 “是梦吗?”她自顾自地说,然后用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只刚朝前走了几步,忽然嗅到了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提着衣角朝泛着红光的那处奔跑过去,越靠近,便越能感受到热腾腾的气浪,火焰舔舐枝叶的噼啪声也在耳边越来越清晰。 这是二十年前信太森林的那场大火! 她在林中奔跑着,厚重繁复的单衣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索性将最外层的单衣脱下,挂在了一棵低矮的树枝上,又将脚上的木屐扔掉,赤着脚踩在满地残枝树叶的地上,她跑得太急,也来不及看脚下,直接被老树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从斜坡上滚了下去。 她咬着牙,任地上的残枝与碎石刮破她身上的单衣和汗衫,在她皮肤上留下道道血痕。 待滚落的势头换下来,她又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此时她离火场已经很近了,眼前是一片几乎染红天际的火焰,炽热的火浪扑向她的面颊,她的鬓发几乎被热浪烤焦。 她伸手用残破的衣袖擦了擦额头上因热浪渗出的汗,然后双手拢在嘴边,大喊了一声:“晴明!” 火势越来越烈,燃烧的声音几乎将她的呼喊盖了下去。 她一边喊着晴明的名字,一边在火场中穿行,赤裸的脚踩在刚被大火灼烧过的地面,只感到阵阵难耐的灼痛,脚底的皮肤都被余热烫出了点点焦痕,她咬着衣袖,将布料撕了下来,将双脚马马虎虎地包扎起来,然后又从火墙中找出一点缝隙,钻了进去,深入了火场。 此时,源冬柿觉得自己再也不会嫌弃前几日平安京的风雪夜了,她身处火场,最近距离感受着火焰的高温,发烧被热浪根根烤焦,身上全是热浪逼出的汗液,汗水从眼睫上滴到眼中,只觉得一阵酸涩,她用手肘擦了擦眼睛,然后晃了晃脑袋,试图保持清醒。 她朝前又走了几步,看见不远处一棵正在被火焰舔舐的榕树,她愣了愣,然后飞快往那边跑去。 此时她绑在脚上的布料已经从脚上脱落,余烬包裹着她的脚背,那灼痛却被她抛到脑后,直到看见榕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再也忍不住,哭着喊了一声:“晴明!” 那个身影似乎动了动,朝她看了过来,她用手背擦去从眼眶中冒出的泪花,朝那边跑了过去。 站在榕树下的人,确实是那个年幼的晴明。 他身处火场之中,身后的那棵曾经蜷缩于树根的大榕树已经被火焰所包裹,火光滔天,将周围映得一片通明,火焰包围在他身周,层层逼近,似乎再过一段时间,便能将他像那棵榕树一般吞噬。 然而他闭着眼,立于火中,仿佛无知无觉。 源冬柿咬着牙,将身上那件满是划痕的残破的衣服盖在头顶,包裹住全身,闭着双眼,朝前冲去,在经过火墙时,那从未感受过的灼热忽地在她身边席卷而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跑了几步,将那件已沾上火苗的单衣扔到一边,然后跑到了晴明身边。 晴明仍旧闭着眼,只是眉头皱得很紧,像是在做噩梦一般。 源冬柿双手握住他的肩膀,使劲晃了晃,嘴里喊着他的名字,见他仍无反应,便将他抱了起来,而这时火墙之外忽然传来了人的惊呼。 “信太森林大火!禁制有危险!” 她扭过头去,火墙之外似乎有人。 “有人!” “火里还有人!” “快救人!” 源冬柿呼出一口气,还好有人。 她将晴明抱在怀中,却忽然发现眼前晃过一丝黑气,那黑气纠结成人形,漂浮在她眼前,她连忙低头,果然见晴明身上正渗出丝丝黑气。 “你是谁?” 她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问她,带着冰冷的傲慢。 她抬头,却见那人形黑气中出现了一双金色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救我?” 那个声音继续问道。 源冬柿皱着眉,道:“我想救的不是你。” 那双金色眼睛眯了眯:“我就他,他就是我。” “不是。”源冬柿道,“你不是他,所以快滚出他的身体。” 黑气更加浓郁,带着迫人的气势,而此时火墙之外的人声更加嘈杂起来,还有人喊着“忠行大人带着阴阳寮的人来了”,听到贺茂忠行来了,源冬柿松了一口气,那金色眼睛再看了源冬柿一眼,便从火焰之上飞了出去,融入被火染红的天际之中。 而此时,火已经将源冬柿包围了起来,她看了看身周,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此时只剩下一件薄薄的汗衫,无论如何,是不能抵挡火焰,也不能包裹住两个人的。 也来不及多想,她弯下腰,将晴明笼在怀中,便向火墙冲了过去。 再次经过火墙时,那些火焰毫无阻挡地灼上了她的皮肤,带着火的藤蔓从榕树上砸下,她抱着晴明朝一边让了过去,脚尖却被砸了个正着,一时间那股灼痛使得她几乎叫出声来,火舌窜上了她的头发,吞噬了她的衣角。 而这时,她听见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你是谁?” 她低下头,看见那双黑色眸子,从那双清亮的黑眸里,她还能看见沾着火焰的自己。 她感觉到一滴温热的液体从她眼眶中滑下,砸在了晴明的脸颊上。 她眯着眼睛笑了笑,看见晴明眼中的自己笑得像一只狐狸。 “我是源冬柿。” 阴阳师们带着式神穿梭火焰而来,她将晴明抛向赶过来的阴阳师,火飞速地窜遍了她的全身,遮盖了她的视野。 原来,二十年前,他们就见过。 第60章 风雪之四 被火烧灼全身的滋味并不好受,好在源冬柿没过多久,便又感受到了凛冽的冬寒,那股寒意从脚尖一直蔓延全身,她忍不住抖了抖,然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已经没有了被大火吞噬的森林,只有纷纷而下的大雪,夜色太过迷离,她一时间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处何方,她晃了晃脑袋,用手肘撑着身体,缓缓坐起身来,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本该已经被大火烧尽的衣服此时还好好的披在她身上,只是已经被雪浸透,一股股湿寒沁入肌理。 雪花擦着她的脸颊落在她的肩头,随后没入衣料缝隙之中。 耳畔传来一声笛音,由低至高,突兀而又凄然,她抬头望去,却见身旁枯树的枝桠上坐着一个少年,他一身的白衣,似乎将夜色照得透亮,浅金色的短发细细碎碎地垂在脸侧,垂着眸,吹着一支看起来已经有些古旧的短笛。 他身后的黑色翅膀虚虚地收拢起来,那张红色的长鼻子面具挂在腰间,露出了清秀俊美的面容。 源冬柿有那么一瞬间的懵逼。 大天狗抓她来听笛子的? 她一手扶着那树缓缓站起来,却只感到手掌心的触感有些不大对劲,她摊开掌心送到眼前,只看见手掌上几抹黑色的痕迹。 “冬柿小姐,还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那个冰冷而又傲慢的声音和着大天狗的笛声响了起来。 源冬柿扭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人踏着夜色而来,他一身几乎与夜融为一体的黑色狩衣与百入茶直贯,带着高高的立乌帽,右手持着桧木扇,轻轻地在左手掌心间敲动,步履悠然,却又带着一股让人无端生怯的气势。 他越来越近,然后源冬柿看清了他长长的眉,高挺的鼻梁,抿着微笑的唇,这张脸她非常熟悉,属于一个整天借故偷懒,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阴阳师,而唯一的不同,则是此人的一双金色瞳孔,仿佛兽类,带着最原始的残忍与傲慢。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走到自己身旁,然后道:“黑晴明?” 他笑了一声,道:“你果然记得我。”他手中的桧木扇挑起源冬柿肩头的头发,微微垂下头,嗅着她发间的味道,源冬柿皱了皱眉,后退一步,头发自他扇骨上根根滑落。 他面上笑意并未减弱分毫,而是直起身,看向源冬柿。 源冬柿后背抵着那棵枯木,皱着眉看着眼前的黑晴明,道:“你把我抓到黑夜山来干什么。” 她真的不知道她对黑晴明的伟大事业能起到什么贡献。 黑晴明笑着说:“自然是让冬柿小姐故地重游。” “我从来没有来过……”她顿了顿,又低头去看手掌心的黑色痕迹,她抬头看向黑晴明,视线越过他的肩头,投向更远处,夜色漫漫,她却十分清晰地看见了山坡下那些被烧焦的狰狞的枯枝,绵延数里,如同死寂的地狱。 “这里是……”她恍惚着说。 而黑晴明接了下去:“信太森林。”他朝源冬柿走近一步,“确切来说,是被一场大火所毁的信太森林。” 源冬柿将视线移回黑晴明的脸上,她直视着那双如同兽类一般的金色眼睛,问道:“那个梦……” 那个大火呼啸着,将信太森林吞噬殆尽的梦。 那被大火包围,蒸干体内水分,看着自己身上布满焦痕,在火中渐渐死去的梦。 “是真的。”黑晴明笑着说,“所以,冬柿小姐是来故地重游了。” “我真的死了?”源冬柿问道。 “在梦中回到二十年前的冬柿小姐已经死了。”黑晴明道,他的桧扇在左手掌心间敲动,无甚声响,在源冬柿眼中却仿佛有千斤重。 “而从不可说之地而来的冬柿小姐,却还活着。” 源冬柿看着黑晴明脸上神秘莫测的微笑,忽然想起她在贵船山脚下的桥边初遇晴明时,问及自己的来历,晴明也是这样笑着跟她说,她自不可说之地而来。 其实不是不可说,而是说不了。 “即便是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无法自卦象中卜算出冬柿小姐的来历。”黑晴明笑着说,“也许他安倍晴明已经忘了,但我却还记得,二十年前信太森林,我的的确确是见过冬柿小姐的,赤着脚踝,踏着火焰,如同正在起舞的天宇受卖命。你是来救安倍晴明的,最后安倍晴明得救,你葬身大火。” 他又朝源冬柿走近一步,手中桧木扇再次挑起源冬柿肩头的发丝:“真可怜啊,这么美丽的长发,在火中卷曲成一团乱麻,美丽而窈窕的身体,变成蜷缩着的一具焦尸,怕是天照大神,也无法忍心看到这样的惨景吧。” 他越靠越近,身上那股与晴明一般的香味蹿入源冬柿的鼻腔之中,她只觉得有些恍惚,想后退,却已经抵在了那棵烧焦的枯树上,退无可退。 雪花飘落在黑晴明的桧木扇上,又被风轻轻扬起,融入夜色。 “安倍晴明入阴阳道,我也入阴阳道,他花了二十年卜算他人吉凶,而我花了二十年卜算你的来历。”黑晴明凑到源冬柿耳畔,轻声说,“感动吗?他忘了你,而我还记得你呢。” 源冬柿咬着牙道:“劳烦您挂念我这么多年,怕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吧。” 黑晴明从鼻腔中逸出一声哼笑:“聪慧的冬柿小姐。”他直起身,眯着眼睛看着源冬柿,“那么冬柿小姐不妨再猜猜,我接下来会做什么。” 源冬柿抬起头看向他,却见他金色的瞳孔中闪出一丝危险的光,她反射性地往身侧迈出一步,黑晴明却已经抛下了手中的桧木扇,用一双手,生生地掐住了她的喉咙。 他并没有用力,然而源冬柿还是感觉了呼吸变得十分困难。 他凑到源冬柿的脸颊便,弯弯的眼中溢满微笑,他声音轻柔而又带了几分病态,如同情人夜中耳边的低喃。 “真不错呢,来自不可说之地的冬柿小姐,你将成为大蛇复活的最后一个祭品。” 源冬柿倏地睁大了眼睛。 这时,她看见黑晴明身后那漆黑的夜空中似乎有更深的暗流涌动,一根根弯曲而柔软,几点刺眼而硕大的绿光自那处显现出来,将这被大火烧过的荒林映照在她眼前,仿佛是什么可怕的妖物缓缓撕开了天幕,用一双双眼睛贪婪地窥视着这一幕。 风吹得更烈,雪拍得越急,风雪交加,将她的视线已变得模糊起来。 她感受到晴明另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过她的脸颊,用那冰冷而傲慢的声音道:“二十年前,我以为是会有人来救我的……”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些狰狞的笑意,“不过,如今的我,已经不需要任何人来拯救,就算你回到二十年,告诉那时候的我,之前一切都是错的,你想拯救的是我,我也无法原谅你了。” 源冬柿勉力睁开眼,与黑晴明对视,此时,黑晴明那双金色的瞳孔仿佛带着刺目的光亮,那亮光越来越盛,她别开眼去,冷声道:“你不是晴明。” “对,我不是安倍晴明,安倍晴明也不是我。”黑晴明收紧了手指,死死地扼住了源冬柿的脖颈,他的声音不负之前从容的笑意,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是妖,他是人,但是那又如何,待将你的性命献祭给大蛇,彻底改变这个世界,那时,我将是这个世界的支配者。” 源冬柿咳了几声,眯着眼睛看向黑晴明说:“你永远无法成功。”她笑了笑,眼角微微上翘,在黑晴明的金色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模样,十足的晴明狐狸笑,她忍不住又咳了一声,缓缓道,“反派死于话多。” 她扬起手,任手中的纸符随着风从她指间飞出。 而下一刻,一个手中握着伞的女童从天而降,黑晴明立即扭头看去,微微眯了眯眼:“之前逃走的女孩?” 而那个女童收起了伞,用伞剑狠狠地戳进了雪地中,用稚嫩的童音喊道:“来なさい!” 她的身后炸出三束刺眼的红色光芒,隐约可见其中三个高大的身形,光芒渐歇之后,其中一人空荡荡的右手袖子砸向地面,一只狰狞的贵船从地底伸向源冬柿这边,黑晴明反应极快,一手揽住了源冬柿,疾疾后退,堪堪躲过这一击。 而之前坐在树上吹奏笛子的大天狗已经收起了笛子,疑惑道:“茨木童子?” 源冬柿也惊疑不定地看向那边,她抽出的明明是召唤妖琴师的符咒,打算让妖琴师奏个曲给自己加加速好溜,结果居然召唤出了神乐? 还是拖了三个SSR级别式神的神乐? 而此时,站在茨木童子身旁的那人环抱着双手朝前踏出一步,身后背着的巨大葫芦张开了布满獠牙的嘴,朝着黑晴明吐出颗颗火球,另一人手持桧木扇,召唤出了游鱼群,呼啸着攻向黑晴明,大天狗则立马展开双翅跃至空中,用翅膀刮起一阵风暴。 三位SSR级别的式神对战,破坏力可想而知,源冬柿被那股龙卷风从黑晴明怀中卷至另一边,她用手臂护在眼前,正想往那边看去时,另一只手却被一只小小的手握住了手腕,她扭头看去,却见神乐正直直盯着她看,然后拉着她的手,朝另一边跑去。 源冬柿弯着腰,被她拉了一个趔趄,正想开口询问,却听她说道:“源冬柿!你必须远离黑晴明!你会死的!” 源冬柿正莫名间,神乐却又扭过头来看她:“源冬柿,你不是在做梦,你已经从学校里消失了,你是真真切切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神乐,喃喃道:“你……” “我不是神乐。”她话刚说到一半,身体逐渐变得透明,她只能跺了跺脚,道,“我是你寮里的会长,源冬柿,你在我们的世界已经死掉了,你忘了吗,你逃课在宿舍打游戏,结果宿舍楼起了大火,你没能逃出来……” 源冬柿的身体猛地一震。 “所以,你要在这个世界努力活下去啊!” 会长只留下飘渺的几个字,便已经消失不见了,源冬柿愣怔着回过头去,却见那处高低已经离紫姬很远了,随着会长而来的三个SSR式神也已消失不见。 雪越来越大,几乎在面颊上凝成一块。 她瞳孔微微放大,有些不可置信。 “原来,我已经死了?” 第61章 风雪之五 “源冬柿,今天日语口译的课你不上啦?” 室友临出门之前好像是这么问了她一句,源冬柿眼睛仍旧盯着手机屏幕,此时手机右上角显示她还有七百多体力,这是她今天氪金买的,准备今天一定要给茨木童子刷出一套暴击破势。 她想了想,还是说:“你们先去吧,我把体力用完就去上课。” “沉迷游戏的少女。”室友啧啧摇头。 她嘿嘿笑着,一边点开了御魂,一边说:“如果到放学我还没出现在教室里的话,就帮我带回一份鱼香肉丝盖饭吧。” “行,还是堕落街那一家老字号吧。”室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门,门外晴朗的光纤撒了室内一地耀眼金芒,源冬柿眯了眯眼睛,然后又躺回了床上。 那是个平常不过的夏日午后,重庆的夏天如同高温中的蒸笼,感觉皮肤都像是被溺毙在空气中无法呼吸,她穿着熊本熊的睡裙,躺在凉席上,将被子踢到了一边,耳边偶尔传来几个女生在门外抱怨钱包又在朝天门被偷了,以及为什么每次去磁器口都被挤成狗。 她索性戴上了耳机,茨木童子每每出招时霸气的喊声便离她更近了一些,她还暗暗想福山润的声音真是好听。 刷完一轮御魂出来,她收到了会长的消息。 会长是隔壁学校的学生,偶尔会来她们系蹭课听,一来二去,两个人也熟了起来,虽然每次见面都是点上一个鸳鸯锅,面对面打开手机组队打御魂,然后一只手握手机,一只手用筷子夹了毛肚在锅里涮。 唯一不同的是,北方人会长吃不了辣椒,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的后果就是偶尔涮错锅,然后在吃下之后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每到这时候,源冬柿就幸灾乐祸笑,看着北方朋友被辣得生活不能自理,大概是每一个西南同胞的恶趣味。 会长说今天来蹭课了,但是没有看到她。 她如实说了今天逃课肝御魂。 “暴击破势啊,不刷简直是浪费人生。没有破势的茨木童子还有什么意义!” 会长那边发了一个金馆长掩面哭的表情:“好好好,等会儿约一发防空洞,别肝过头了。” 源冬柿笑了笑,回复她:“你不怕辣?” 会长:“学习吃辣,回郑州嘲讽同学去。” 源冬柿乐不可支,回复了一个半老徐娘优雅地端着红酒杯的表情:“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之后的世界,便是福山润阪口周平子安武人岛崎信长在耳边此起彼伏,她没有听见原本在走廊上讨论着周末去哪儿玩的女生惊慌失措的惊叫,也没有注意到隐隐的焦味。 其后的事情,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火焰逐渐将她包围,吞没了她,天花板上的灯管发出啪的一声炸开,然后砸落在她的脚上,仓促间拉掉了连接手机的耳机,那时正是新一轮御魂开场,她的晴明召唤出了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最后听到的一句话是手游里晴明的开场:“目覚めよ、時は来た!” 醒来吧,是时候了。 那时候源冬柿是觉得有些讽刺的,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然而没想到,她会再醒过来,并且忘掉了自己已死的事实,还只认为眼前的平安时代,对她述说爱意的晴明,都只不过是她做的一个虚幻而瑰丽的梦。 只是无论是鱼香肉丝盖饭,还是防空洞火锅,都已经吃不到了。 源冬柿脚下一个趔趄,倒在了雪地里。 她的脸埋在松软的雪层中,已经无法感知到自己是否仍在呼吸,她从嘴里吐出一口气,然后用手撑着身体,朝前爬了几步。 此时天色仍是一片漆黑,她的视野模糊不清,雪花撞到她的脸颊上时,她才能感知到这越下越急的雪,她咳了几声,然后手肘一松,又摔回了雪地里。 她曾以为没有暖气的南方是最可怕的存在,连日不见阳光,潮湿的褥子,第一次在学校过冬时,她是寝室里嚎得最惨的一个,直到在校外四十块钱买了一床劣质电热毯偷渡回寝室,才终于感受到了冬天难得的暖意。 西南地区不常下雪,一年大概也就一两回,但也是那一两回,就能把热衷赖床的她给唤醒,随便套着衣服就跑出去看雪,然后打电话约会长吃火锅,为了庆祝下雪。 会长嗤之以鼻:“不就是下雪吗?” 虽然一脸嫌弃,但火锅还是照吃不误。 源冬柿在重庆度过了二十一个高温的夏天,想了一万种庆祝下雪的方式,却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在第二十二个夏天死于大火,又辗转于平安时代在二十年前的梦境中又一次丧生火海,最后在某个冬雪之夜奄奄一息。 她想笑一笑,然而脸颊都似乎被冻住了,连扯一扯嘴角都困难。 会长消失前跟她说,要在这个世界努力地活下去。 可是不是努力就能活下去的,这个世界,是人妖共存的平安时代。 当初她只以为是做梦,从没有想过那些妖怪会真的能致她于死地,而如今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而她也早已经死了。 那么,她是人,还是妖怪呢。 她想到了《土御门物语》的一开始,阴阳师清友便是受了重伤,倒在难波津的芦苇丛中,他的血染红了芦苇的根部,那时他认为自己马上要死了,脑中回想了许多他曾走过的风景,加贺的红叶,龙田川的溪水,嵯峨野幽深寂静的竹林,以及化野念佛寺古朴祥和的木鱼声。 清友并不怕死,心中走过如此四季,便是死,也应当是无憾了吧。 直到山间少女嵯峨柿子的脚步山踏入他的心里。 源冬柿却只觉得有些难过,她夏季初至,与晴明一同闻到过白玉簪花的馨香,也看过梨壶殿那些红得如同鲜血的枫叶,最后在立冬之初小雪之时,牵住了他带着暖意的手。 他们还没有一起走过春季。 听说岚山的染井吉野樱非常美丽,春日之时嵯峨野的天空蓝得如同浆洗过数次一般澄澈,那一朵朵樱花映着晴空,框入视野中,便几乎能让人忘掉所有俗世忧愁。 雪融化之后,便是春天,只是这一晚,也太过漫长了些。 她忍不住微微合上了眼,觉得只有闭眼看不见这漫天大雪,才能感觉到暖和一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她听到耳边隐隐传来一个声音:“人?” 那声音语调冰冷而平淡,然而声线却极为柔和,如同劈开风雪的暖流,她被这个声音唤回了一些神智,勉强睁开眼,只在有限的视野中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夜色浓浓,这个人却好似浑身带光一般,还能看见他无风自动的白色长发,以及缠在他身侧的红龙。 她又闭上了眼睛。 出现在黑夜山的,都不是一般的人吧。 妖怪? 她正想着,却感觉到什么东西缓缓地穿过她背脊与雪地之间的缝隙,轻柔地将她从雪地中托了起来,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惊讶,冻僵的双手艰难地抓着身下,只摸到滑溜溜的类似于鳞片一般的东西。 那东西身周颤着一丝带着暖意的风,雪还未及身,便先融化了,源冬柿只感觉到那股暖风也跟着缠上她的身体,她手指一动,呼出了一口气。 她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男人的侧脸,那个男神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侧过头来,那头细碎的白发遮住了他的右脸,只能看见他极为俊美的左脸,带着墨绿色泽的发梢轻轻飘起,露出他右眼处缠得紧紧的绷带,额头两侧伸出棕色的犄角,耳朵尖尖,如同精灵一般,耳垂上坠着一个绿幽幽的宝石耳坠。他表情淡漠,但与妖琴师的冰冷比起来,又仿佛带了些暖意,让人只会想着悄悄靠近。 源冬柿这才反应过来,托着她的,是这个男人身边的红龙。 “人类。”他开口,语气平淡却又带着融融暖意。 源冬柿对他金色的左眼对视半晌,然后道:“人类。” “这里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他道。 源冬柿咳了两声,道:“这里本也不该有神。” 过了许久,源冬柿被红龙身上的暖风吹得昏昏欲睡之时,才有听到了那个声音说:“这里没有神。” 源冬柿再醒来时,还未睁开眼,便先听见了几声悦耳的鸟鸣声,她缓缓睁开眼,便先看见了头顶上狰狞的石壁,一束光从黑暗中照进来,洒在她身上,不灼热,却带了些暖意。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用手撑着上半身,勉强坐起身来,才发现,她此时身处于一个洞窟之中,然而洞窟中并不潮湿,干燥而温暖,身下也垫了厚厚的茅草,十分柔软。 她站起身来,用手撑着嶙峋的石壁,缓缓地往洞口走去,离洞口越近,那束光便越加刺眼,然而差点在风雪交加的深夜中冻僵的她,对于光却生了几分亲近之意,卖出洞口时,那光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内,她忍不住伸手挡在了眼前,待眼睛适应了之后,再去看前方,身体却猛地一抖。 她之前看见洞口的石壁上都有焦痕,四处都是被大火烧后的痕迹,便知道此处曾被二十年前的大火席卷过,想到前一夜隐约看见的如同狰狞鬼爪的丛林,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然而这刺眼的光亮过去之后,映入眼前的,确实一片充满生机的绿。 山坡上却已是荫绿一片,那些失去了枝叶看上去分外孤单的树干上也爬满了绿幽幽的青苔,茂密的草丛中飞了些蝴蝶,她甚至能看见在布满了青苔的树干间跳跃的毛绒绒的松鼠。 源冬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时,她觉得自己又穿越了。 明明前夜还是风雪交加,怎么一夜过去,就好像已经到了春天。 她有些恍惚,一手扶着洞口的石壁,踏上了松软的草地,蝴蝶从她指间绕了几圈,然后又隐入草丛之间,一阵带着暖意的风吹起她垂在肩头的发,她几乎忘记了前一夜的使她濒死的严寒。 “这里是一目连大人的住所。” 一个清脆的年少声响起。 源冬柿扭过头去,却见另一边草丛中缓缓走来一个白发少年,他面貌极为清秀可爱,额角却伸出了两只巨大的雄鹿一般的犄角,双眼是如同这春日草地一般的碧色,手中还握着一只棕色的木制鼓槌,腰间系着一只缠着红色丝绦的小鼓。 而直到他走近了,源冬柿才看见他的下半身,竟然是梅花鹿。 少年走到源冬柿身边,扭头看向远处,道,“只是一目连大人住所之外,仍旧是凛冽的冬寒。” 第62章 风雪之六 这里是一目连的住所。 一阵暖风吹来,带着清新的春草香味,以及悦耳的鸟鸣。 这里的一切,都是受曾经的风神,现在的妖怪,一目连,所护佑着的。 源冬柿随着鹿身少年踏入草地之中,这里的草生得不算高,只堪堪没过她的脚背,阳光柔和,洒在身上只感觉到恰到好处的暖意,风带着春草清新围绕身周,又缠着她的发梢玩耍,最后吹向了远方,她抬头往前方望去,大朵大朵的云自天际线缓缓飘来,优雅闲适,仿佛从未染过俗世烟尘。 鹿身少年走在前方,他身姿轻灵而矫健,不过大概是估计源冬柿刚刚自四肢冻僵中恢复过来,行动稍慢,所以他走得并不快,走一会儿,便停下来,回过头望向源冬柿。 他相貌生的极好,眼睛碧绿,却不让人感到深邃,而如同初春新绿,带着方才萌芽的生机,让人一看便生亲近之心。几只白色的蝴蝶拍着翅膀飞至他的鹿角上,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晃了晃脑袋。 “黑夜山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人类了。”少年说着,眼中带着些好奇。 源冬柿笑笑:“我其实也不是自愿来的呀。” 她伸了伸懒腰,扭头去往身侧,她脚边是一棵被拦腰折断的树,树干并不粗壮,树切面并不整齐,应该不是被斧头砍断的,这孤零零的树桩参差不齐的断面上,覆满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菌类,她眼尖,看见了青苔之间一点陈旧的红色,应当是一条红线,再弯腰下去,循着这根红线,看见了挂在树桩上的御守。 她伸手捧起那个御守,御守的布料并不精细,似乎在此挂了许久,原本鲜艳的朱红色,也已经脱了色,泛起了斑驳的红痕,边角有些破碎,似乎是烧焦的痕迹,但是中间的那个“风”字,却仍清晰。 “这个是……”源冬柿喃喃道。 “许多年前,在此地的天津神社的御守。”少年答道。 “天津神社啊。”源冬柿点点头,“供奉的,是操控风的天津神吧。” “对呀。”鹿身少年歪了歪脑袋,“不过也已经过去了许多年,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 “那看来小鹿还很年轻啊。”源冬柿笑笑,她放下那个陈旧的御守,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衣衫的折痕。 少年眨了眨眼睛:“欸?你知道我的名字呀。” 源冬柿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我猜的。”她耸了耸肩,拍了拍少年圆滚滚的鹿屁股,少年脸一红,立马朝后退了几步,一脸警惕地看着她,她脸上笑意更浓,“如果你的身体是牛的话,我估计就会叫你小牛了。” 少年:“……” 她缓步走到少年身边,道:“鉴于你是雄性,所以我猜,你的全名,应当是叫小鹿男。” 少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源冬柿叹了口气:“看来我又猜对了,啊,人生真是寂寞。” “你好厉害呀。”小鹿男满脸惊讶,小尾巴不自觉地晃动,“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源冬柿眯着眼睛笑:“你猜。”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愣了愣,然后有点沮丧地说:“猜不到。”他的鹿耳朵也耷拉着,蝴蝶自他角上飞到他耳朵尖,他抖了抖耳朵,蝴蝶并不气馁,又扑着翅膀飞了过去,这回他就没有抖耳朵了。 源冬柿看着小鹿男沮丧的样子,只觉得一时间心情大好,她笑了笑:“你可以去问问一目连大人,他应该猜得出。” 小鹿男被她提醒,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挥了挥手中的小鼓槌,兴奋道:“对啊,我可以去找一目连大人!” 说着,他四蹄发力,便在草地中奔跑起来。 源冬柿笑着看着他发蹄狂奔,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她在日本游学期间在奈良公园和春日大社见到的鹿,奈良的鹿出了名的流氓,她当时手中拿着鹿饼被一群雄鹿追了两条街,被舔了一手的鹿口水,再看千年前的小鹿男,她心中只有感叹,不仅古人淳朴,鹿也是这样的。 在小鹿男消失在她视野中前,她也迈开了步子,朝小鹿男的方向走去。 好在小鹿男并没有跑多远,源冬柿走不久,便看见对面一座山,山上的树低矮而细弱,估计都是在二十年前的大火之后长起来的,还都很年轻,少了树荫遮蔽,她一眼就看见了树丛之间一条狭窄的石阶,小鹿男正在石阶前徘徊,看见她后朝她挥了挥手中的小鼓槌。 源冬柿缓步走到小鹿男身边,抬眼往石阶上看去,好在山也不高,她一抬头,便看见了那些低矮树冠之间隐隐的朱红色鸟居。 那里是神社? “这里就是原来的天津神社了。”小鹿男说道,“一目连大人平时没事都会到这里来。” 源冬柿有些奇怪:“二十年前信太森林的大火,没有波及天津神社吗?” “已经全被烧掉了。”小鹿男伸手指向树冠之间朱红色鸟居一角,“只剩下了一个鸟居。” 小鹿男上石阶,便不如在草地上那般轻灵敏捷了,石阶狭窄而陡峭,他前后蹄并用,爬得有些辛苦。 他一边爬,一边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我记忆中父母都是死在了人类手中。” 他虽然这样说着,语气中却完全没有对于他口中的“人类”的怨恨,依然是清脆悦耳的少年音,微微上扬富有朝气的语调。 “父母临死前告诉我,一定要去到一个人类不曾涉及的地方,然后我听说黑夜山中只有妖怪,便辗转迁徙至此。”小鹿男抬头,望了望已经不远的朱红色鸟居,“不过我刚到黑夜山脚下没多久,就遭遇了那场大火。” 源冬柿转过头看向他。 他眼中仍无悲愤,只带了些许伤感:“那是一片非常美丽的森林,有各种各样的生灵,我每天早上伴着鸟鸣声醒来,再穿过森林,去山脚下的瀑布喝水,那时候我就见过一目连大人了,那时候他已经只有一只眼睛了,身边伴着一条红色的龙,生活在林中那个已经没有任何香火的神社。” 几声鸟鸣在低矮而年轻的树林中回响,树底下偶尔蹿出几只毛绒绒的松鼠。 源冬柿停下脚步,扭头去看那已经近在咫尺的鸟居。 “我听生活在林中几百年的前辈们说,原来的信太森林附近生活着很多山民,他们虔诚地信奉着天津神社的天津神,而天津神也确实护佑着他们不被黑夜山中的妖怪所扰,直到人类天皇迁都平安京,在信太森林设下禁制,附近的山民们也渐渐遗忘了林中的天津神,后来大家觉得平安京更为繁华,也纷纷搬走了,天津神社再也没有迎来前来祈愿的信徒。” 小鹿男喘了口气,道:“他们说,天津神社曾经很是壮丽,大火之前,我见到的是几座褪了色的腐朽的建筑,而如今,也只剩下了这座鸟居。” 他们说着,已经走到了鸟居之下。 这里确实只剩下了一座鸟居,朱漆斑驳,满是时光凿痕,而鸟居之后,一片荒芜。 源冬柿轻轻地扶着鸟居,鸟居柱子上的朱漆便纷纷脱落,掉落在地,她朝前迈了一步,想传过鸟居,然而眼前景色色泽忽地一变,她还没有仔细看去,便被一股寒风吹得一阵颤栗,而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低沉而平淡的声音:“结界之外是雪女的制造的酷寒。” 源冬柿猛地后退一步,从那股严寒之中脱身,她呼出一口气,扭过头去,一目连正环抱着双手站在她身后,未被发丝遮盖的左眼殊无喜怒地看着她,红龙缠在他身侧,发出一阵响亮的鼻息。 “一目连大人。”小鹿男挥起了手中的小鼓槌,“你果然在这里。” 一目连朝他微微颔首,再侧过头看向源冬柿。 源冬柿与一目连对视片刻,开口道:“黑夜山……包括平安京的大雪,是因雪女而起?” 红龙在一目连身侧盘旋,带起的风吹起了他墨绿色的发梢,露出了他绑在右眼的绷带,他沉声道:“所以,人类并不该来此。” 小鹿男似乎想到了什么,道:“之前那个被雪女带走的男子,应当是死了吧。” 被雪女带走的男子? 源冬柿皱了皱眉,忽地睁大了眼睛。 在她之前来到黑夜山的男子,是源赖光! 第63章 风雪之七 立冬那日下着小雪,源赖光得知大天狗就在黑夜山,便立即来到晴明住所,询问前往黑夜山的方法,只因为大天狗曾说过一句“若是以前的我,那个女孩也许还活着”。对于源赖光来说,只要有一丝可能性,他都不会放弃。 而那日之后,平安京便接连几日极为反常地风雪肆虐。 源冬柿与一目连对视片刻,然后又向那座鸟居伸出手去,指尖通过鸟居的那一刻,仿佛穿过什么结界,到达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身体这边还是春意融融,而那一边却只感觉到刺骨的冰寒,她缩回手,看见在她掌心中的几粒雪花正迅速融化。 她看向一目连和小鹿男,问道:“鸟居之后就是雪女制造的酷寒?” “对。”小鹿男朝前几步,“这里是一目连大人的居所,所以不会受到波及。” 一目连的居所不会受到雪女制造的风雪波及,那么为什么前一夜他还会出现在风雪交加的黑夜山? 源冬柿又朝一目连望去,这回她看见一目连的肩头和衣角有些湿痕,她低头看了看手心的几滴水,那时雪融化之后所剩下的。 而此时,一目连已经转过身,缓步步下石阶,他步子极轻,几乎听不见声响,源冬柿再抬头,便只看得见他墨绿色的发梢消失在低矮的树林之间,红龙在他身侧盘旋,发出一声一声低沉的龙吟。 源冬柿扭过头望向那座朱漆斑驳的鸟居,只觉得有些唏嘘,多年前壮丽雄伟的天津神社,如今只余一座陈旧腐朽的鸟居,如同山间霸主,此时已然垂垂老矣。 她又回过头,看向小鹿男,道:“风雪之后,一目连大人便时常通过此门前往黑夜山,寻找有没有在大雪中迷途的人类吧?”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被一目连大人救回来的啊。”源冬柿笑了笑。 她索性席地坐下,耳边是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响,间或夹杂着几声悦耳鸟鸣,午后阳光热烈而不灼热,小鹿男在她身侧走了几步,然后也侧身坐到了她身边。 “我也是被一目连大人救下的。”小鹿男说,他将小鼓槌收至腰间,道,“我第一次见到一目连大人的时候,他已经快要消失了。” “消失?”源冬柿皱眉。 “对呀。”小鹿男点点头,“作为因人类的祈愿而生的神明,在失去信徒之后,便会慢慢失去法力,然后消失。” 神应人类的祈愿而生,没有信徒的神明,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 这么多年来,信太森林依然是生机盎然,然而林中的神社,却因岁月侵蚀,越发老朽,连同神社中原本受着供奉的风神。 “那时的一目连大人就经常坐在这里。”小鹿男扭头看向身后的鸟居,“像是在等什么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等待的,是每一个需要他的人。” “林中的前辈告诉我,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人类了,作为神的一目连大人很快就要消失了,然后无论是信太森林还是黑夜山,都只有妖怪了,以后若是有人不经意间闯入信太森林,那么再也没有神去护佑。” 源冬柿一手抱着膝盖,侧过头去看小鹿男:“你们不就希望有一个再也不会出现人类的地方啊?” “可是我也不希望一目连大人消失。”小鹿男说着,垂下了眼眸,“比起一个再也不会有人类出现的地方,我还是更喜欢有一目连大人存在的世界。” 源冬柿笑了笑:“一目连大人对你很好嘛。” “他对所有生物都很好,无论是人还是妖。”小鹿男眯着眼睛笑了笑,风带起他的发梢,清新而又温柔。 他眯着眼睛笑的样子与晴明有很大的差别,如果说晴明是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那么他就是一只单纯善良的小鹿。 源冬柿又想拍一拍他的鹿屁股了。 她咳了两声,又说:“既然一目连大人现在还存在着,那么……”她顿了顿,想到了一目连的传记。 本身为风神的一目连,最后堕落成为…… “妖怪。”小鹿男说,“一目连大人最后成为了妖怪。” 原本就是护佑着人类不被妖怪所扰,最后神明自己堕落成为了妖怪。 小鹿男看出源冬柿眼中的惊诧,笑着道:“如果一目连大人最后没有成为妖怪,那么今天这里也不会有我的存在,还有这里。”他用手指向山下那片生机盎然的绿,“信太森林最后一片还有生命的地方,也不会存在。” 源冬柿随着他的手看向远方,此时云朵悠然漂浮晴空之上,从中还能感受到风缓慢而温柔的速度。 “一目连大人是为了拯救信太森林而堕落成为妖怪的。” 即将消失的神明眼睁睁看着护佑百年的森林遭大火吞噬,自己却无能为力,树木的哀泣,妖物的惨嚎,声声入耳,向来以“守护”作为信条的他,终于选择堕落成为妖怪,继续护佑这片多灾多难的森林。 人类有生命,森林也是有生命的。 他是为了“守护”而生,无论是作为神,还是作为妖。 源冬柿想了想,又问:“那么,你之前说的,那位被雪女带走的男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鹿男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然后道:“哦,你说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啊。” 源冬柿想笑出声来,又觉得不太好,只得忍住,点了点头。 凶巴巴,看来应该就是源赖光没错了。 “前几天有个男人上了黑夜山,要知道多年以来已经没有人类涉足此地了,他对一目连大人说是要去寻找他被妖怪掳走的妹妹,一目连大人也跟他所过山上险境重重,但他还是执意上了山。要知道黑夜山上有特别厉害的大妖怪,对人类可没什么怜悯之心。”小鹿男说,“后来他与山中妖怪雪女一起失踪了,一目连大人放心不下,便时常走出鸟居,去黑夜山中寻找。” 源冬柿点点头。 所以,她应当是一目连去黑夜山中寻找源赖光时偶然碰到的。 源冬柿正在感叹自己原来是被顺便捡回来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她扭头看向小鹿男,问道:“源赖光……就是那个凶巴巴的人类男子,怎么会跟雪女一起失踪了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鹿男摇摇头,又想了想,“不过确实是在雪女与那个男子失踪之后,黑夜山的天气才会变得反常起来。” 源冬柿皱着眉头想了想,道:“那个雪女是怎样的一个妖怪?” 小鹿男摇头道:“我没见过她,一目连大人让我不要踏出这里。不过据说是一个很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小姑娘。” 很冰冷,没有一丝感情的小姑娘。 源冬柿想了又想,只觉得是凶巴巴的源赖光先生估计在此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春天。 虽然他的春天有点冷。 源冬柿随着小鹿男下了山。 他与小鹿男在鸟居前待了许久,下山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虽然此地四季如春,然而一天的晨昏还是按照规律来的,一片碧绿的草地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晚霞金辉,在人的身后拖下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她走到之前所见的挂了御守的树桩前,低头望去,却见草丛中一朵小小的蒲公英。 她弯腰折下蒲公英,轻轻一吹,蛛丝一般的白色绒毛顺着风飘散开来,去望远方,小鹿男奔跑着用手中的鼓槌去够那些在半空中飘舞的绒毛,她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她便看见前方草地上一块凸地的石头上,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那人迎着西沉的落日,背对着她,晚霞在他身周镀上了一层金芒,他墨绿色的发梢随着风轻扬,那条缠在他身侧的红龙将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侧过头,用手轻轻拍了红龙的额头。 源冬柿才知道,为什么初见时平淡冷漠的一目连在小鹿男口中会是一个极其温柔的神了。 并不是只有满脸笑意的人,才是温柔的人。 她走上前去,还未靠近,便看见一目连微微转过身来,完好的左眼正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晚霞太过灿烂,他原本清冷的碧色眸子也带着微微闪动的温柔的光。 那瞬间,源冬柿想到了她与晴明初次执手的夜晚。 那日也是初雪,小雪纷纷洒至他的肩头,他们身边除了脚步声,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便只剩下他低低的呢喃。 他当时说的话,她也记不全了,只记得夜晚的晦暗也无法掩盖他眼中的光,那时她才明白,她每次在他眸中看见自己时,所感觉到的,都是这双眸子的主人难得一见的温柔。 这个满脸笑意的人,其实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人。 但他的温柔,却让源冬柿看见了。 一目连回过头去,那由霞光映照在他眸中的温柔转瞬即逝。 小鹿男的笑声远远传来,仿佛山间流淌的溪水。 变成妖怪之后,应当也并没有什么不同,除了他所熟悉的信太森林,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小小的角落。 “冬柿小姐,外面太过危险,暂时不要离开此地吧。” 过了许久,源冬柿才听见那个平淡而又优雅的声音。 她歪了歪头:“你知道我的名字?” 一目连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 源冬柿有些好奇,她被一目连救下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应该不会有条理到自我介绍,醒来之后,也并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难不成真像小鹿男一样,一目连因为曾经为神,所以自然而然知道她的名字? 源冬柿正想问一目连如何得知自己的名字,忽然间,只在地平线上留下一半光亮的太阳猛地一抖,她还未反应过来,一目连已经扭过头来,抬眼望向远处,源冬柿也跟着扭头看去,却见天津神社鸟居的方向发出一阵七彩的光亮。 “有人来到了结界处。” 一目连沉声道,他一挥手,盘旋在他身侧的红龙吼了一声,带着一阵劲风刮向四周,源冬柿伸手挡在眼前,待风停息之后,她再抬头看去,却见一目连乘着变大的红龙,直往鸟居处飞去。 有人闯到了一目连的鸟居结界处? 会是谁? 源冬柿连忙朝鸟居处跑去,而在远处扑蝴蝶的小鹿男也四蹄并用追了到了源冬柿身侧,源冬柿刚侧头去看他,却见他用鹿角一拱,源冬柿正奇怪间,便被那堆鹿角挑到了小鹿男的背上。 源冬柿死命抓着小鹿男的腰,惨叫道:“小鹿你能不能温柔点啊啊啊!” 小鹿男一边跑一边兴奋道:“这还是我第一次驮人呢!” 被颠得胃疼的源冬柿:“……啥?” 这居然是第一天上路的新手司机? “一目连大人都没有让我驮过!” 源冬柿:“……” 她不敢想象被小鹿男驮着满草原乱颠的一目连。 小鹿男驮着源冬柿跑到了山脚山,源冬柿手软脚软地从小鹿男背上爬下来,气还没喘匀,便听见小鹿男兴奋道:“该你啦。” 源冬柿瞪着眼睛看他:“该我什么?” 小鹿男眨眨眼睛:“我驮你跑平地,你驮我上阶梯呀。”他说着,摇了摇短短的尾巴,眼中满是期待。 手软脚软的源冬柿:“……” 第64章 风雪之八 源冬柿坚定地拒绝了小鹿男的无理要求。 “为什么。”小鹿男噘着嘴说,“明明我都有驮你跑这么远。” 源冬柿一手扶着腰,一手撑着树,看着小鹿男,说:“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对呀。”小鹿男晃了晃尾巴,“我能跑,你能爬。当然不一样啦。” 源冬柿:“……” 这个理由好有道理,她已经无言以对了。 一人一鹿正僵持间,一目连的红龙已经从山中树林里缓缓飞出,源冬柿抬头看去,却见红龙身上驮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源冬柿正奇怪间,身旁的小鹿男忽然抖了抖,道:“怎么感觉有些冷。” 他这么一说,源冬柿也感觉到一股寒意自林间丝丝渗透而出,她只觉得眼前一点白色飘过,抬起手来,一朵雪花悠悠落至手心,还未融化,便有另一片雪花簌簌飘来。 她抬起头,却见一目连环抱着双手自石阶上缓步而下,他墨绿色的发梢随着雪花飞舞,与小雪纷纷的景色颇为相衬,红龙驮着黑衣人,从他身侧飞过,一直来到山下,小鹿男蹦蹦跳跳迎上前去,拨开那人粘在脸上的头发,道:“咦,这不就是那个凶巴巴的人类男子吗。” 源冬柿走上前去看,那人趴在红龙身上,头发散乱,发梢带着湿痕,身上黑色的武士袍被利刃刮破数道,露出衣衫之下已经结痂的伤痕,他乱发下的侧脸苍白没有丝毫血色,闭着眼,眉头紧皱,可以看出应当是一个很严厉的人。 虽然少了他标志性的戾气眼神,源冬柿也一眼认出此人便是那个小孩子们闻风丧胆的凶巴巴的源赖光阁下了。 那个闯入一目连鸟居结界的,便是源赖光? 源冬柿再抬头向山上望去,一目连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他身上缠着一股带着暖意的风,那些雪片还未近身,便已经先尽数融化,她看向他身后,却只见山间石阶空空荡荡,并未有其他身影。 她皱了皱眉,正要询问一目连,却听见一边小鹿男说道:“哎呀,这个人快死了。” 一目连沉声道:“带他回山洞吧。” 源冬柿跟着其他人转身离开前,又往山上看了看,狭窄的石阶上仍然未有任何人影,她摇了摇头,正要转过身时,眼角余光却忽然觑见林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她愣了愣,再仔细看去,却只看见了一片白色的衣角。 通过结界来到此处的不止是源赖光一人? 她再去看一目连,仍是身形潇洒而优雅,并未有任何异常。 一目连所说的那个山洞,便是源冬柿早晨醒来时所看见的那个,估计是当年附近山民在山间打猎时的歇脚之处,洞中干燥而温暖,最里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甘草,躺上之后极为惬意。 一目连点燃洞中的壁灯,灯光倏地亮起,烛火跳动,光亮并不算强,却也能堪堪照亮这一小方天地,连同躺在干草垛上的源赖光并不甚安稳的眉头。灯光将洞内几人的影子拉得飘忽且长,映在他身上,他眼帘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醒来。 他发梢的湿意已经干透,毛毛躁躁地散落在脸颊旁,下巴上冒出了些青青的胡茬,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泛着一种并不健康的青紫色,颧骨处一道细微的伤痕,像是被利刃擦伤,嘴唇惨白,毫无血色,甚至与眼窝一般泛着青紫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大雪天中变成了凝固的冰块。尽管如此,他手中仍然紧紧握着髭切的刀柄,仿佛只要嗅到一丝战意,他便能立即跳起来,与那人决一死战。 源冬柿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源赖光。 从严厉威武的武士,到奄奄一息的濒死之人,只需要这么一场风雪。 “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是被冻僵了。”一目连简单地检查了一遍之后说道,他走到洞内的另一边,靠着光滑平整的石壁上,微微垂了垂眼眸,似乎有些疲惫。 小鹿男眨了眨眼睛,看向一目连,问道:“他是自己穿过结界过来的吗?” 一目连摇了摇头。 “那么送他过来的那个人呢?” 一目连闭上了眼睛:“她不能过来。” 次日源冬柿一早便醒了过来,山洞中的干草垛上不比二条院的寝台,睡久了还是会感觉得腰腿部一阵疼痛,她掀开身上盖在的被衾,起了床,先去看安置在外间的源赖光,此时的源赖光脸色比起前一日要好上很多,嘴唇也带了些血色,她放下心来,又回自己的枕边拾了件厚衣服,紧紧裹在了身上,走出了山洞。 也不知道是不是时辰还早的缘故,这一日比前一日要冷了许多,太阳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了大半个头,晨间薄雾朦胧,在满目隐约碧绿之上又染了一层略显暗淡的金,野草狭长的叶片上全是还未蒸发殆尽的露珠,她只走了一小段路,便感觉到自己的袜子已经皆数被浸湿。 她越靠近神社所在的山,便越觉得寒冷,待行至那条石阶上时,却见那套狭长而陡峭的石阶上已经积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小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缓慢而安静,没有一丝平安京以及黑夜山时那样的气势汹汹。 源冬柿紧了紧身上最外层的单衣,一脚踏上了石阶。 积雪松软,小雪簌簌地擦着她的脸颊,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肩上积起了薄薄一层,此时山间那些低矮的树上都覆了一层银辉,偶然可见皑皑雪层之下仍旧碧绿的叶片。 若说之前的雪像是歇斯底里的嚎啕,那么此时此刻,便像是一个女子无声的啜泣。 还差几级阶梯便要来到山顶时,源冬柿猛然停住了脚步,她侧过头,看见满目银白的半山之间,一棵低矮的松树下,坐着一个浑身与雪同一色泽的少女,她背对着源冬柿,只露出了左肩,以及轻轻飞舞的银白色长发,她似乎已经与雪融为一体,却又因多了什么,而被源冬柿从这一色的雪山里轻易地找出。 源冬柿侧过身,步下阶梯,从树丛之间,慢慢靠近那个少女,然而越靠近,就觉得寒冷,仿佛数九寒天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窖,永远也无法看见阳光。 在离少女还有几步距离时,源冬柿停了下来,她伸手轻轻拂下肩头的积雪,雪花簌簌,几不可闻,只有林间几声鸟鸣,清脆动听。 “这就是你不能靠近他的原因吗?”源冬柿出声问道。 安静的林间乍然响起人声倒让人觉得有些突兀,她身侧松树的树枝不堪重负,积雪压折枝头,卷着那半支枝桠,刷的一声,坠落在地,惊飞了林间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而这时,那个少女才缓缓转过头,一双如同深海寒冰一般的眼睛望着她,看不出任何感情,却又让人无端地觉得悲伤。 似乎与雪女有关的怪谈,都是一些悲伤的爱情故事。 樵夫误入身上,又遭大雪封山,无法归家,结局似乎只有冻死在山中,一身清冷,美艳绝伦的雪女自风雪中出现,因樵夫的誓言,化作人类女子,带他回到俗世,与他生儿育女,过着简单的生活。然而终究殊途,人类违背誓言,带着乡亲来猎杀妖怪,失去了爱情的雪女吸走了背信的爱人的灵魂,重新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山中。 想想也是,一直生活在没有一丝温度的世界,自然是对人类的温度有那么一丝憧憬与羡慕的。 源冬柿不知道这个雪女与源赖光之间发生了怎样的的故事,但是她大概猜出,之前肆虐京都的风雪,与现在这安静的小雪,其原由,都应该是源赖光。 少女对于她的出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的情绪,她那双蓝色的眼睛如同寒冰般坚硬,却又仿佛能触到积雪一般的柔软。 这个妖怪,大概目前正处于矛盾之中吧。 源冬柿并没有再尝试靠近她,只是对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过了许久,她眨了眨眼睛,道:“你的头饰很美。” 源冬柿愣了愣,伸手到自己的鬓发边,摸到了那只之前由青行灯所赠的蝴蝶发饰。 “我从成为妖怪起,就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少女说着,伸出了她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手,一朵雪花在她指间轻飘飘地飞着,然后又仿佛失去了什么力量支撑,无力地坠落在地,“雪女,也不过是别人赠与的名称而已。” 源冬柿朝她走近一步,问道:“那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少女点点头:“喜欢,毕竟我身边只有雪了。” 源冬柿笑了笑,道:“我叫源冬柿,我也喜欢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为身边只有我最喜欢吃冬柿了吧。” 少女愣了愣,随即笑笑。 雪女会笑,这倒让源冬柿觉得有些稀奇。 怪谈中的雪女,没有温度,也没有人类的感情。 微笑,应该如同温度一般,对她而言十分陌生。 雪女似乎并没有发现源冬柿眼中的好奇,她微微歪着脑袋,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在想着什么,缓缓道:“后来,我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她骑着一盏青色的灯笼,戴着跟你发间一模一样的发饰,然后告诉了我的一个怪谈。” 骑着青色的灯笼,戴着青蓝色蝴蝶发饰? 青行灯? “什么怪谈?”源冬柿问道。 雪女看向她,道:“十五年前的摄津国,源经基宅中,有貌美如花的小妾,刚满十岁正在练习刀术的孙辈长兄,以及才五岁还留着额发的幼妹。长兄忙于刀术,父母皆有其他事务,一时间,这座大宅中唯一能陪女童一起玩耍的,只有源经基那位还十分年轻的小妾。直到一个冬雪之夜,长兄练完刀回来,却见那貌美如花的小妾变成了可怖的妖魔,伸着利爪掐住了女童的脖子,屋外还有一个伸展着巨大黑翅膀的妖怪,卷着狂风呼啸而来。” “长兄惊惧之中拔刀冲了上去,然而只一招,手中的太刀便被那双钢铁一般的羽翅截为两半,而化身小妾的妖魔,已经带着他的幼妹消失了。” “怪谈中的长兄,名叫源赖光,那个被妖怪掳走的女童,名叫源鹤雪。” 雪女淡淡说着:”这个怪谈我很喜欢,作为代价,我将被我抓来准备交给黑晴明大人的人类女童送给了她。” 源冬柿愣了愣,而雪女的脸上仍未有任何表情。 “后来过了许久,我遇见了一个自称源赖光的男人。”雪女顿了顿,道,“他告诉我,我有名字的,因为生在冬雪之夜,所以,我的名字叫鹤雪。” 第65章 风雪之九 其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冒着风雪前来寻找失踪多年的幼妹的武士踩着漫山的积雪,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黑夜山,遇见了独自一人徘徊在深山之中的雪女,一身素白,仿佛眨眼见就能融进这漫天的银辉之中。 按理说,人类遇见妖怪,该是惊慌失措的,然而那个黑衣的武士,却只在些微的愣怔之后,缓步靠近了她。 “你相信源赖光的话吗?”源冬柿问。 小雪纷纷扬扬,顺着轻微的风,斜斜地飘落下来,又在贴着肌肤之后融化成水,只有雪女身周寒冷如冰,雪片缠着她的头发,再自发梢滑落而下。 她说:“我不记得了。” “成为妖怪之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她道,“但是鹤雪这个名字很好听,我很喜欢。” 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 的确是意境极美的名字。 源赖光十岁之后勤练刀法,走遍摄津诸地,明知妹妹生机渺茫,却依然踏入黑夜山此等险境,想必两人的感情定是十分的融洽。她依然记得与源赖光初见时,枫叶染红了清凉殿前,他一把掀开几帐的帷屏,看着她眼睛像是终于抓住了水上稻草的溺水者,仿佛辗转多年,终于等到了苦苦等待的人。 后来在二条院,源冬柿否认了他的猜测,秋日寒风吹得满院的枫树轻轻摇晃,重重云层之间射出一道光束,正好隔在二人之间,使得他的半张脸陷入阴影之中,无法得见他的双眼。 想来应该是失望吧。 “所以你相信了?”源冬柿问。 雪女没有说话,只是源冬柿从下得越来越大的雪中可以得见,此时她的心情应当不是很好。 源冬柿索性席地而坐,在经历那一夜风雪肆虐之后,这纷纷扬扬的小雪竟让她感受到了奇异的温柔,她扭头看向雪女,雪女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静立于冰雪之中的雕像,感受不到一点气息,然而却又有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良久,她终于开口:“虽然我忘记了成为妖之前的事,当成为妖时的记忆,却是异常的清晰。”她的声音不急不缓,然而小雪却下得急了些,“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我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死,醒来的时候只能看见被雪淹没的枯枝,以及夜幕之上明亮得诡异的月亮,我什么都不记得,然后黑晴明大人告诉我,我叫雪女,我负责替他将黑夜山之外的人类女童抓回来。” “你相信了?” “我什么都不记得。”雪女道,“除了相信还能做些什么?” 源冬柿沉默片刻,然后道:“于是你去山下召唤风雪,将人类的女童卷入黑夜山,交给黑晴明。” “是的。” “将那些人类女童带上黑夜山的时候,会觉得痛苦吗。” “不会。”雪女摇摇头,“我并不了解那些属于人类的感情。” 源冬柿伸手接过一片六角雪花,看雪花在手心间迅速融化,她看向雪女,道:“可是,你现在在悲伤。” 雪女微微睁大了眼睛,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源冬柿可以看见她眼睫轻轻颤动,然后听见她缓缓道:“啊,原来这种感觉,叫悲伤啊。” 源冬柿朝她走近了几步,然而越走近,却越感觉到一股冻得人发颤的冷意,仿佛方一察觉到,便已经自厚重衣料之间渗入,钻入骨缝,比那接连几日的风雪天更甚。 源冬柿脚步有些微的迟疑,而这时雪女抬头,看着她,道:“人类受不了这样的寒冷的。” 她想到了前一日仿佛冻僵的源赖光,道:“那么源赖光……” “他说,他就算冻死,也要把我带回家乡,那个地方叫摄津国,暮春之时春樱绵绵,盛夏蝉鸣阵阵,秋日难波津的芦苇又是一景,而冬日则能看见漫山开放的红梅。我没有见过那样的美景,他说我曾见过,只是忘了,总有一天,他会让我都想起来。”雪女说着,仿佛想到了什么愉悦的回忆,笑了笑,她看向源冬柿,道,“这个叫笑,我跟他学来的。” 源冬柿也跟着她笑了笑:“看来你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 “啊,很多。”雪女点了点头,“多到我第一次觉得人类除了是祭品之外,还是这么有趣的生物。” “祭品?”源冬柿皱了皱眉。 之前黑晴明说她是复活大蛇的最后一个祭品,雪女也提到,她会召唤风雪,将人类的女童卷入黑夜山,由此看来,这所谓的“祭品”,就是人类女童了。 那么十五年前,源赖光的妹妹源鹤雪,应当便是被鬼女红叶抓到了黑夜山,充作复活大蛇的祭品。 而在博雅口中“傲慢却极有原则”的大天狗,在当年,又是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掳走源鹤雪的同谋? 想来一个五岁人类女童,应当是用不着大天狗出马的。 源冬柿正想着,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忽地从身侧吹了过来,这风来得突兀,将原本安安静静坠落的雪花吹得四处乱飞,源冬柿被那股风吹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几乎从倾斜的山腰上滚落下去,她反应极快地抓住身旁树枝,手掌被被松树参差嶙峋的树干刮得生疼。 待脚下好歹站稳了些,她抬头向山顶看去,却见那本就陈旧斑驳的鸟居上,漆面纷纷裂开坠落,风拂乱了雪,模糊了她的视野,然而带来的,确实一股让她颇为熟悉的,危险的气氛。 她眯了眯眼睛,然而听见雪女道:“最终还是找过来了。” 鸟居陈旧的朱漆纷纷脱落,最后只剩下一个黑漆漆的干裂的木桩,而与此同时,那阵风更加猛烈,将树枝上的积分纷纷吹落,源冬柿用衣袖挡在身前,仍被吹得睁不开眼,这风霸道而凛冽,与一目连身周的涓涓柔风截然相反,几乎只是在风刮起来的瞬间,源冬柿就知道雪女口中“终于找过来”的是谁了。 鸟居之后,一双如夜色般漆黑的双翅伸展开来,羽翅似乎带着风,将雪刮得抱头逃窜,被雪浸染之后更显翠绿的山林在风中摇晃着,连同少年身上猎猎作响的白衣也跟着在源冬柿的视野中不安地晃动起来。 她扭头看了看雪女,雪女仍是一脸平静。她冒着风雪,靠近了雪女,一把抓住了雪女的手腕,那股刺骨的深寒一瞬间从她手掌心钻入,她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仍没有放下手,而是拉着雪女走向山林茂密处。 雪女对于她的靠近有些意外,她眼睛微微睁大,然后道:“你……” 源冬柿被冻得牙齿打颤,说话也有些结巴:“你、你掳走人类女、女童的事情以、以后再说、但、但现在不、不能让他发、发现……” 雪女似乎有些发愣,跟着源冬柿走了几步之后,她将手腕从源冬柿掌心中抽出,小声道:“别碰到我,你会受不了的。” 才与雪女接触这么一会儿,源冬柿已经理解了为什么源赖光来到此处时,会是那么狼狈的样子了。与雪女同行,大约还没有走到难波津看见漫山红梅,便已经被冻成了冰块吧。 雪女小心地与源冬柿保持了些距离,源冬柿看着她退后几步,只觉得雪女与源赖光相处的这几天,学会的应当不止是笑而已。 她一手扶住了身旁新长的松树,正要从林间下山去,树林之间漫无目的游窜着的风似乎发现了她的动静,猛地朝此处冲了过来,源冬柿猝不及防之间,被那股风卷了起来,她低低惊呼一声,然后猛地扭过头去,却见大天狗伸展这双翅,轻盈地站立在树梢之上,他的衣摆被风轻轻掀起,红色的狰狞的面具之后,柔软的浅金色短发被风吹得些微凌乱。 源冬柿咬了咬牙,正要从怀中掏符,却见一旁的雪女忽地腾空跃起,双手一挥,风雪更加激烈,那原本受她心境所影响柔和而悲伤的雪花仿佛变成一片片利刃,带着凛冽寒光朝大天狗疾速飞去。 大天狗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然而源冬柿却直觉他此刻必定是有些惊诧的,他极为轻蔑地哼了一手,双手怀抱于胸前,而源冬柿一看他这姿势,便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她立即扯着嗓子对着雪女喊道:“快走!那是他的羽刃暴风!” 她的声音被掩盖在轰隆作响的风雪之中,身体被大天狗的风死死制住,无法行动,只能看见雪女苍白而单薄的身影在卷着雪刃和残枝的龙卷风之外摇摇欲坠,她手腕有些扭曲地向内弯曲,与那股制住她的风相抗,向摆脱舒服将怀中的符掏出,然而不知道时不时因为之前黑晴明大意轻敌使得她掏出符咒召唤出会长趁乱逃走,这次大天狗对她所下的禁制极为牢固,她牙龈咬得渗出血丝,手背青筋根根暴起,也未能靠近胸前半寸。 这样无力的感觉使得她几乎崩溃,她再抬眼,却见龙卷风已经刮至了雪女跟前,她睁大了眼睛,右手的手腕发出脱臼一般的“咔”声,她将痛呼咽回肚里,正要大声呼喊雪女时,忽然见雪女身周闪过一个带着光的透明护盾,她愣了愣,随即感受到一股温柔的气流覆上了大天狗附在她身上的禁制。 而前方,那股带着滔天气势的龙卷风刮过,风卷着雪与枯枝将雪女吞没,然而缝隙中却可见雪女仍安然无恙,正回过头来看她。 源冬柿愣了愣,这个护盾…… “一目连?” 大天狗的禁制被暖风所瓦解的同时,源冬柿自半空中落下,然而还未等她摔在松软的雪地里,她却已经落在了一个怀抱中,后背以及膝窝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拖住。丝滑而略微冰凉的衣料在她耳廓边上轻柔摩擦,一股带着淡淡芥子花香的热气在她轻轻拍打在她的耳尖。 她闻到这香味,身体猛地一僵。 而这是,抱着她的人已经说话了: “柿子小姐居然没有认出我的结界,让我太伤心了。” 第66章 风雪之十 那个声音压得很低,话间喷薄出的气息似乎是放置在心弦上将拨未拨的手指,源冬柿只觉得心口一颤,她扭过头去,只能看见身后人线条好看的下巴与轻轻扬起的嘴角。 晴明两个字几乎就要抑制不住,从胸腔中飞出,可到了喉咙口,又顿住了。 晴明笑了一声,道:“几日不见,柿子小姐就已经忘了在下吗?”他说着,低头看向源冬柿,他眼睛笑得弯弯的,垂缨冠的飘带被风拂至肩头,又轻轻在源冬柿鼻尖擦过,她眨了眨眼睛,他眼眸中倒映着的自己也眨了眨眼睛,看上去有些傻里傻气的。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见对面风声渐歇,晴明将她放下,一手揽住他的腰,抬头朝前方看去,源冬柿顺着他的视线转过头,便看见前方原本还算茂密的树林此时已经一片狼藉,那些才长成不久的松树大多被拦腰折断,残枝散落满地,山腰上只余一篇光秃秃的凌乱的雪地。 雪女坐在雪地上,双手撑在身后,虽然有些狼狈,但看样子应该没有受伤,源冬柿稍稍放下了心,她再抬头望去,却见山顶上的那座鸟居此时已然崩塌,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黑漆漆的柱子,狂风肆虐,吹得委顿在地的残枝娑娑作响,源冬柿眯了眯眼睛,看见了静立于高处的大天狗。 他衣角带风,微微上扬,白色的狩衣并无任何狼狈痕迹,一身的出尘气质。 他看见晴明,面具后的那双眼睛微有惊诧,随即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安倍晴明居然也能找过来。” 晴明笑道:“大名鼎鼎的大天狗,不也找了过来吗?” 大天狗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侧过头,看向源冬柿,道:“看来冬柿小姐果然是解开黑夜山之局的关键。” “黑夜山之局?”源冬柿瞪了瞪眼睛,她玩手游可从来没玩出过这样的剧情,她正想问向大天狗问清楚,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锐刃破空之声,晴明收紧手臂,将她揽至怀中,她再扭回头去,却见一枚羽箭疾速射来,从她身侧擦过,直直取向站在高处的大天狗。 而大天狗不闪不避,任由那枚羽箭钉在他红色的长鼻子面具上,面具自创口处蔓延而下斑驳的裂痕,随即化为零零散散的几块,脱落下来,大天狗清秀的少年面容仍旧是一派平静,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面具碎块坠入他木屐下的雪地,又被风卷着雪掩盖住。 源冬柿回头去,却见博雅手臂间挽着一把弓,缓步上前,他一身黑衣被雪水浸湿,然而却并不狼狈,眼中带着平时极为少见的锐利神色,直直盯着大天狗,冷声说道:“大天狗,果然是你。” “啊,是我。”大天狗扬了扬下巴,淡淡道。 “你说你去追寻自己一直以来都想要的东西。”博雅道,他环顾着四周,沉声道,“大内里鬼女红叶吞噬生魂,教唆橘信义残杀少女,我不知道我认识的大天狗什么时候成为了这样可怕的人。” 大天狗笑了一声,道:“博雅,有一点你说错了。”他抬起拿着蓝色团扇的那只手,道,“我是妖怪,不是人。” 那只团扇轻轻山洞,山腰上又刮起一阵剧烈的寒风,还夹带这根根宛若利刃的黑色羽毛,雪女高举双手,又召唤出暴风雪与之抗衡,风雪呼啸间,源冬柿听见大天狗略带着轻蔑的声音:“螳臂当车。” 晴明不慌不忙,一手将源冬柿揽在怀中,另一手抽出一张符纸横在两人身前,自他手心起始,一片透明的光迅速笼罩在了他们身侧,源冬柿抬头看去,听见晴明笑着道:“这下柿子小姐该认识了吧?” 语气中还带着隐隐森然之气。 源冬柿一缩脖子,点头如捣蒜:“认识认识,结界星!” 晴明笑笑,轻轻拍了拍她后脑。 而另一边,博雅则丝毫不惧狂风,他在晴明结界之内挽弓搭箭,半眯着眼睛,瞄准了结界之外狂风之中的大天狗,源冬柿皱了皱眉,道:“在这样的风中射箭,能射中吗?” 晴明眯了眯眼睛,道“毕竟是崇尚八幡神的源氏家族,况且博雅三位从很多年前便开始挑战大妖,此等妖风,是无法扰乱一个坚定的武士的。”他看了看博雅,道,“况且,博雅三位道,他与他的挚友曾有过约定,在堕落成为曾经最为痛恨的怪物之时,便由对方亲手了解掉。他坚持与我一同赶往黑夜山,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约定吧。” 晴明话音刚落,博雅的箭已经射出,箭不受风力影响,自乱舞的枯枝之间,钻入了风卷起的尘埃之中。 若是背弃了曾经的信仰,堕落为恶鬼,那么由当年并肩作战的战友来了解掉这条生命,确实是最好的归宿。 源冬柿一手抓着晴明胸前的衣料,道:“那么,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晴明笑道:“今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占卜出黑夜山异动,所以造访过此处。还曾感叹黑夜山上竟有如此桃源,不过如今……” 他顿了顿,源冬柿也皱了皱眉,眼见鸟居崩塌,这片信太森林最后的绿地顷刻间又如黑夜山那般陷入深寒,亲手布下结界的一目连想必已经知道了此处的异动吧,而生活在结界中多年,从未到过外界的小鹿男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而此时,结界在风力强压之下,出现了一道裂痕,博雅从身后箭壶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弦上,便冲出结界,迎着狂风狂奔而去,源冬柿正想叫住他,结界的裂痕却忽地扩大,在她头顶上崩出一个缺口,风呼呼地灌了进来,将她头发吹得纷乱,她一手将头发捋至耳后,看向晴明,却见此时晴明眯起了眼睛,弯弯的眼睛并未有丝毫笑意。 而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股熟悉而又让人头皮发麻的威压。 结界的裂痕越发扩大,晴明左手揽着源冬柿,右手将指间拈着的咒符抛出,随即食指中指并拢在唇边,低声念着咒语,结界“呯”的一声碎为齑粉,狂风倏地席卷而来,然而晴明在风中依然立得极稳,他将源冬柿抱得更紧,源冬柿被风吹得迷了眼睛,她使劲晃了晃头,从怀中摸出一张符纸来,然而还未抛出,便听见晴明低低说了一句:“抱紧我。” 源冬柿下意识间双手环抱住了晴明的腰身,随即听见一声龙吟在身后响起,她抬起头,越过晴明的肩头,看见那条曾在梨壶殿见过的浑身覆盖着白色鳞片的巨龙腾空跃起,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风雪之间,隐隐擦过道道电光,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劈向对面。 雷帝召来! 源冬柿睁大了眼睛,看着白龙腾空盘旋着,尾巴扫过的风将卷向源冬柿的枯枝扫到另一边,她正震惊着,却听见对面也传来一声龙吟,她猛地扭过头去,却见电闪雷鸣之中,一条浑身覆盖着黑色鳞片的龙正在尘埃间翻腾着,鹰一般的利爪勾着,仿佛只需轻轻用力,便能将人撕个粉碎。 黑色的龙。 那么对面是…… 源冬柿皱了皱眉,却听见晴明低低说了一声:“果然是他。” 风声渐歇,连同着大雪也缓了些许,待尘埃散尽之后,源冬柿看见的则是一片狼藉之地,大天狗不复之前的出尘优雅,他肩上中了一箭,血自创口汨汨冒出,将伤口周围的衣料染的通红,博雅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着,他身上的武士袍被利刃刮出道道细微的伤痕,卷缨冠被丢至一边,长发散了满肩。 而在大天狗之后,则是腾空盘旋的黑龙,黑龙之下站着一人,一身黑色狩衣,鬓发自他立乌帽中滑下,擦着脸颊,一双兽类的金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长着与晴明一模一样的脸,然而身周却颤着略带血腥之气的威压。 他一手持着合起来的桧扇,一手掐着雪女的脖子,他盯着源冬柿看,手上却将雪女掐着脖子提了起来,雪女身上的寒气在他手上结下了一层薄薄的冰,他脸上却仍带着笑意,只是那笑却让人后背发毛。 “好久不见,冬柿小姐。”他扬了扬下巴,视线移向站在源冬柿身后的晴明,眼睛眯了眯,“还有……安倍晴明。” 晴明看着他,脸上殊无喜怒,并未惊讶,并未好奇,仿佛早就知道有黑晴明这样的人物存在。 此时,被黑晴明掐着脖子的雪女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咳嗽声,黑晴明低头看向她,嘴角勾起一个带着轻蔑意味的弧度,道:“就算变成了没有温度的妖怪,也能学会背叛,人类果然是这样的生物啊。” 他说着,手一扬,将雪女扔到了一边,雪女无力地躺在雪地中,源冬柿向前跑了几步,却看见那双如同深海寒冰一般的眼睛望着源冬柿,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说什么。 她几乎是立即便读懂了。 “不要靠近我。” 源冬柿的脚步僵硬在半途。 雪女直到现在,还记挂着人类不能靠她太近。 她不再是没有温度的妖怪了。 “啊,这就是人类,一点都不坚定的人类,连成为了妖怪之后,也是这样。”黑晴明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可笑,他手中的桧扇轻轻在另一手掌心上敲动,语气中带了些嘲弄的笑意。 黑晴明看见了源冬柿握紧的拳头,笑道:“当她还是人类,刚到黑夜山的时候,坚信的是什么?她的哥哥会来救她。我便与她打了这个赌,赌一个人类不会执着于一个被妖怪掳走的女童。一年过去,他没有来,三年过去,他还是没有来,五年过去,十年过去,黑夜山上仍然没有任何人类的踪迹,我告诉她,那个人永远不会来,没有人会妄想着与妖抗衡,她用一把刀捅在了我身上,以为已经将我杀掉,在冬雪之夜跑下了山。”他说着摇摇头,“那一刀真是让我想不到,或许这样的背叛,对于人类来说是非常轻而易举的吧。” 源冬柿强忍着怒气,道:“可将人命视为草芥,对于你来说,也是轻而易举。” 黑晴明笑了笑:“对,这就是人与妖的不同。” 他将手中桧扇一点一点地撑开,道:“人类无法轻易进入黑夜山,自然也无法轻易离开。” 黑晴明朝雪女走近一步,柔声道:“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他顿了顿,道,“不过我也没想到,她成为妖怪之后能忘记那么多。连自己还是人类时候的执念也忘了。说到底,还是因为执念不够深吧。” 雪女躺在雪地之上,死死地盯着他看。 黑晴明笑了笑,道:“所以十五年后,他终于来到黑夜山,你已经不认识他了。”他用手中桧扇挑起了雪女的下巴,下一刻冰顺着桧扇迅速网上攀登而去,黑晴明啧了一声,将桧扇丢至一边,直起身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又看向雪女,道,“那么,你背叛了我,是因为你想起来了吗,鹤雪?” 源冬柿在听见这个名字时愣了愣,而雪女则睁大了眼睛,看着黑晴明,那双带着仿佛载着寒冰一般的双眼似乎有了波动,如同冰山在暖春之中崩塌。 “你在冬雪之夜获得新生,从此与风雪为伴,便叫雪女吧。” 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 生于冬雪之夜,所以你的名字叫鹤雪。 黑晴明的笑带了些恶意的怜悯:“所以,连自己名字都忘记的你,还有什么资格,去背叛现在,回归以前呢,你不再是人了,你是妖。”他扭头,看向源冬柿,又看向源冬柿身后的晴明,金瞳微闪,带着奇异的光彩,“而我跟你则不同,我还有必须抹杀掉的过去,我才是安倍晴明。” 他身后的黑龙原地盘旋了一圈,身周的风带起了他鬓角的碎发,他金瞳微微眯起,仿佛已经进入狩猎范围的猎豹。 源冬柿回头去看晴明,却见晴明也眯起了眼睛,他眼角翘起,与黑晴明锋芒毕露的杀意不同,他目光含蓄,然而源冬柿还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些许兴味。 他翘了翘唇角,道:“噢?黑夜山的异动与我有关,看来柿子小姐那是一场意外,我的卜算依然十分灵验呢。” 源冬柿:“……” 你能不能跟黑晴明一样认真一点! 第67章 黑白之一 晴明眼角余光瞟见了源冬柿严肃的表情,笑了一声,他缓步上前,一手轻轻自后揽在源冬柿肩头,略带戏谑道:“柿子小姐多日不见,怎地如此严肃。” 源冬柿瞪着他,正想说话,却见他微微低下头,轻轻将她鬓角的碎发拢至她耳后,他指尖温热,触在她被风雪吹过的脸颊上,让她愣了一愣,他轻笑道:“看来是多日未见,有些生分了,无碍,早些回去平安京,还有许多时间继续熟悉。” 源冬柿抽了抽嘴角,也罢,晴明总是这样的不正经。 晴明揶揄完她,便扭头看向了黑晴明那处,源冬柿抬头去看他,这时他眯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的兴味了,源冬柿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虽还带着笑,却极为冰冷,竟与黑晴明有了几分相似,他一手握着桧扇,轻轻敲在另一手掌心间,望着黑晴明,道:“想必在下七月前来黑夜山探查,阁下已经知道了吧?”他顿了顿,望了望冰天雪地的四周,道,“我只道黑夜山仲夏飘雪是因此地不同于寻常所在,没想到,是因为雪女便是靠暴风雪替阁下带回人类少女的。” 对面黑晴明轻笑道:“我也没想到阁下能这么快卜算到黑夜山的异动,为了让阁下一无所获,在下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 晴明勾起唇角,道:“也不是一无所获。” 黑晴明愣了愣,随即想起了什么,他皱了皱眉,道:“难不成那个逃走的女孩……” “啊,是在下带走的。”晴明点了点头,笑道,“也多亏有了那个女孩,在下才能知道,这么多年来,那些无故失踪的人类女童,其实是已经献祭给了沉睡在黑夜山的怪物。” 晴明这么一说,源冬柿立即想起她刚被大天狗捉来黑夜山的那一夜,黑晴明确实是说过她将是大蛇复活的最后一个祭品,想来之前,应该是已经有许许多多的“祭品”存在了,雪女源鹤雪是一个,被晴明从黑夜山中带回平安京的神乐……恐怕也是一个。 晴明微微垂下眸,将手中桧扇缓缓推开,若芽色唐纸做的扇面,看上去清新优雅的色调,上面却绘着八个长大了嘴露出狰狞獠牙的舌头,仿佛随时会张开血盆大口,将盯着桧扇看的人一口吞入。 “我翻阅了土御门中古籍,才终于在一本几乎已经完全破碎的绘本中,找到了一点关于黑夜山最为古早的记载。”晴明又啪的一声,将桧扇合起来,看向黑晴明,道,“八岐大蛇,水害之征,常居出云,每年都需要吃一个人类少女作为献祭,后被须佐之男斩杀。飞鸟时代曾有一缕神识祸乱信太森林地区,吸走附近少女魂魄,带来水患,被供奉在信太森林的天津神以一只眼睛为代价,将其封印在黑夜山中,从此,黑夜山瘴气缭绕,妖物横行,成为常人眼中的不毛之地。” 晴明缓缓道来,仿佛是在讲故事一般,而源冬柿却听得心中一惊,一目连的那只眼睛,居然是为了封印八岐大蛇的神识? 黑晴明则是眯了眯眼睛,并未否定。 晴明笑道:“我先是卜算出黑夜山异动,之后又是翻出了古籍,觉得黑夜山异动非比寻常,所以亲自前往探查,没想到黑夜山中除了风雪交加,便再无其他,好在偶遇了昔日的天津神,才终于证实了古卷中的记载并非杜撰。” 黑晴明闻言轻蔑一笑,道:“世上已没有天津神,如今已是妖怪一目连。” “虽为妖怪之身,可所作所为,却是堪称神迹。”晴明轻笑着道,他说着,看向蹲坐在一旁喘息的博雅,道:“而意外寻到已经失踪了近五年的源氏女公子……确切来说,是已经只剩下主魂驱使着躯体的源氏女公子神乐,便已经让我确定了,确实有人,在助八岐大蛇复活。” 晴明话音刚落,源冬柿便瞪大了眼睛,而此时,坐在一旁的博雅身体微微一僵,然后扭过了头,看向晴明,他脸上尚有几道羽刃刮出的伤痕,双眼却红得仿佛滴出了血。 这是晴明第一次承认,他从黑夜山中带回的女童神乐,便是他那个已经失踪数年的妹妹。 源冬柿张了张嘴,喃喃道:“只剩下主魂驱使?” 晴明点点头,道:“我遇见她的时候,那缕主魂几乎消散,我在她灵识深处布下了封印,好歹是保住了那缕主魂,不至于魂飞魄散。本想着留一缕主魂,好好养几年,还是能再进入轮回,没想到她灵识深处还有其他人布下的结界的残余力量,与我的灵力融合,使得她得以凭借主魂便能驱使躯体。” “但是……”源冬柿正想说话,在看见博雅的样子之后,便住了嘴。 而此时,已经有人替她接过了话:“但是,她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除主魂外,其他魂魄都献祭给了大蛇,结界只能暂且稳住她的主魂,无法代替其他魂魄,一旦结界消散,她连那缕主魂都保不住。” 那声音与晴明一模一样,然而却多了几分残忍的笑意,源冬柿握了握拳,只觉得手背青筋一根一根地暴起。 她听出来了,黑晴明是借以神乐,来折磨博雅。 而此时,博雅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他拾起身旁的弓箭,用弓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这时,源冬柿才发现他腿上也是羽刃刮出来的伤痕,他穿着黑衣,看不见血迹,然而他身下的雪地,却已被伤口处渗出的血液染得鲜红。 他一手握弓,一手握拳,朝着大天狗吼道:“这就是你要的大义?你告诉我!这就是你说的,你愿为之奉献一生的大义?” 他音调压得很低,然而声音又极大,每一个字都带着强压抑住的愤怒,然而仔细听去,却又带着悲伤。 源冬柿总算知道为什么博雅在对神乐献殷勤的时候,晴明只是笑笑,并不承认神乐便是他的妹妹。也许在博雅看来,他只是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妹妹,然而隐藏在这喜悦的背后,则是他难以接受的真相。 他的妹妹早就死了,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副由主魂驱使着的躯壳。 大天狗的肩头还插着博雅射出的羽箭,创口周围的血已经变成了死气沉沉的深红色,他面上仍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箭在风中轻轻颤抖着的箭羽,手指收紧,将羽箭拔了出来,本已止住血的伤口再次冒出鲜血,箭镞上带着几滴血痕,喷溅在了他白净的脸颊上。 他扬手,将那支还沾着血的羽箭朝博雅掷去,羽箭速度极快,而博雅却轻轻一抬手,便将羽箭稳稳攥住,箭身上的血自他手掌缝隙中滑出,顺着手腕滑至手肘。 他顺手将那枚羽箭搭至弓弦上,将弦拉得极满,箭镞瞄准了前方黑晴明。 黑晴明用桧扇轻轻敲着手掌心,面上带笑,金色兽瞳微微眯着,并不因那枚羽箭而有任何的慌乱,他身后的黑龙缓缓盘旋着,乌云之中带着道道黑色的闪电。 源冬柿盯着那黑龙之后的乌云看去,却在乌云闪电之后,看见了一道道扭曲而晃动着的影子,她下意识地拉紧了晴明的衣袖,抬头望着晴明道:“乌云后面有东西!” 晴明抬头望着黑龙之后的乌云,缓缓道:“啊,带着血腥恶臭的东西。” 博雅弦上的羽箭倏地飞出,带着疾速之中破开空气阻挠的声音,而黑晴明却扬了扬手,那扭曲而晃动的怪物撕开了乌云,一颗狰狞的头颅猛地朝前,将那枚羽箭吞入口中,而源冬柿在看见那怪物之后,则已经倒吸了一口气冷气。 她之前看见的乌云背后的扭曲的影子,只是怪物交错晃动的头颅,它极为巨大,浑身覆盖着黑得发亮的鳞片,身体之上晃动着八个头颅,皆带着狰狞的獠牙,它其他七个头颅都如同酸浆草一般的鲜红,而最中间的头颅,却是紧紧闭着眼睛的。 “八岐大蛇!”她脱口而出。 晴明眯了眯眼睛:“有七个头颅都睁开了眼睛,看来还差最后一个祭品了。” 还差最后一个祭品,八岐大蛇便将彻底复活! 源冬柿心头一颤,她再看向黑晴明,却见黑晴明也正看着她,金色的兽瞳带着一丝残忍而又快意的笑意。 黑晴明口中的最后一个祭品,是她。 而这时,八岐大蛇那睁开眼睛的七只头颅纷纷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吼叫,源冬柿正想蒙住耳朵,晴明却先一步将她抱在了怀中。 那声声吼叫中,还夹杂着黑晴明宛若情人呢喃一般的低语:“他已经彻底把你忘记了,你还选择相信他吗?人类都是自私的,你救了他,他把你独自一人留在火场,忘了你的名字,过得安乐快活,你还会选择相信他吗?” 源冬柿捏紧了晴明怀中的衣料,恨声道:“那么以折磨他人为乐的你,又有什么能让人相信的理由。” 黑晴明顿了顿,随即笑道:“对,我以折磨他人为乐,但无论别人有多痛苦,痛哭流涕地在我脚底下求饶,我都无法享受到极致的快乐。只有安倍晴明,只有安倍晴明痛苦,我才能快乐。” “是不是只有你死了,安倍晴明才会露出让人愉悦的痛苦的表情?” “我相信他。”源冬柿扭过头去,看向黑晴明,说道,“被人信任着的人,永远不会被你折磨。” 黑晴明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他愣了愣,随即大笑道:“好,那就让我看一看,安倍晴明值不值得你的信任。” 他说着,从源冬柿的意识中退出,源冬柿猛地清醒过来,再扭头去看他时,却见八岐大蛇中间那只头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与其他几双酸浆草一般的红色不同,全是一片茫然的白色,而只接触到那片白色,源冬柿便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她咬了咬牙,想伸手去捂住胸口,却看见自己透明的灵体自躯体之间脱出,那失去了灵魂的手臂,软软地垂在了身侧。 她有些慌乱地想去捉住晴明的衣袖,却眼睁睁看着自己透明的手,穿过了晴明的手臂。晴明有些抱着已经失去灵魂,瘫在他怀中的躯体,总是带着神秘笑意的狐狸一般的眼睛里满是她从未见过的惊讶。 “晴明……”源冬柿轻轻的呼唤他。 晴明没有任何反应,他轻轻摇晃着怀中的人,低着头,叫着她的名字。 她睁大着眼睛,想伸手去触碰晴明的脸颊,却发现自己瘫在晴明怀中的那具躯体的手上,竟出现了点点焦痕。她猛地退后一步,看着那具躯体的手腕逐渐变得焦黑,焦痕没入她的衣袖,在躯体上蔓延,最后缓缓攀升至她的脖颈。 晴明睁大了眼睛,看着这具逐渐变成焦尸的躯体,眼眶中忽地滑出一滴泪来,那泪水划过他的脸颊,自下巴滑落,滴在已经面目全非的源冬柿躯体的脸上。 那滴泪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狠狠压迫在了源冬柿心头,她终于忍不住,流着泪大喊了一声:“晴明!不要看了!” 晴明肩头微微一僵,随即缓缓地抬起了头,这次,源冬柿在他浸了泪水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此刻的样子。 一如她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梦境,身后还是火海,只不过多了八岐大蛇晃动着的狰狞的头颅。 晴明看着她,许久,道:“你是源冬柿。” 源冬柿笑了笑,在他眸中像一只狐狸。 下一刻,她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拉着往后退,晴明连忙伸手去拉她,却只能穿过她的虚无飘渺的魂体,她咬着牙,扭头往后看去,只能看见那颗舌头大张的血盆大口。 “来自不可说之地的冬柿小姐,你将成为大蛇复活的最后一个祭品。” 第68章 黑白之二 源冬柿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想象中的被狰狞蛇牙刺穿的剧痛,她紧紧闭着眼,双手垂在身边紧紧攥着,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在被八岐大蛇吞入蛇腹之前,晴明的那个眼神。 也许见惯了晴明气定神闲的模样,忽然看见他失措起来,无论是谁,都会觉得惊讶的,那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大阴阳师,那是名满平安京无所不能的安倍晴明。那本该是一个属于传说中的人物,却因为她,成了满身人间烟火的俗人。 你会为此而窃喜吗? 源冬柿呼出一口气,只觉得紧闭的眼眶也变得些微灼热起来。 不,她觉得胸口处像是被利爪撕开一般的疼痛。 源冬柿只觉得眼眶周围的灼热似乎已经燃烧到了顶点,凝结成了液体,自她眼角滑下,她想伸手拭去,却已经有人用温热的手指替她轻轻拭去,她愣了愣,缓缓睁开了眼,朦胧的光亮刺得她眼睛生疼,眼泪忽地就冒了出来,她连忙用手臂捂住眼睛,然后便听见一个极为温柔的女声说道:“怎么哭了呢?” 那人轻轻握住源冬柿的手腕,将手臂从她眼睛上拿下来,用自己的指背轻轻地为她拭净她脸颊上的泪水,她缓缓睁开眼,被泪水晕染得一片模糊的视野之中,只能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女人的侧影,纤细而优雅,却又让她觉得有些熟悉。 “为什么哭呢?”那个女人问道。 “因为……”源冬柿有些迟缓地吐出两个字,此时她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那个女人的侧影也明朗了起来,她先是看见了那女人如瀑一般的黑色长发,与身上白色的单衣,单衣上没有任何花纹,白得如同新月被捣上千万遍,褪尽杂色之后所剩的纯粹,她长长的黑发披在白衣之上,一黑一白,鲜明得刺眼。而源冬柿的话语,则在那个女人转过头来看向她时,顿住了。 那是一张很美丽的脸,肤色是与衣色相近的白,鼻梁高挺,嘴唇轻薄,弯弯的眼角,与一双金色的宛若兽类一般的眼睛。 她长得与晴明很像,那双眼睛更是与黑晴明一模一样,然而野兽般的金瞳之中,却漾着融融暖意,仿佛三月天暖阳照射之下的春水。 源冬柿愣怔着,似乎猜出了面前这个女人的身份。 那女人笑了笑,眼角翘起,像是一只狐狸。 “你是……”源冬柿迟疑着,在女人越来越深的笑意中,还是吐出了那个名字,“白狐葛叶。” 那女人笑着点点头,伸出手来,从她刘海之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颇有些安抚之意。 而源冬柿则已经是极为震惊了。 这个女人是葛叶,狐妖葛叶,也就是晴明的母亲。 那么这里是…… 她睁大了眼睛,望向四周,却之间一片青翠欲滴的绿,仿佛是在初春时节,天色是最浅的蓝,几朵薄云点缀其间,风中带暖,林中此起彼伏的鸟雀叽喳,分外悦耳。阳光自树冠缝隙洒在源冬柿的面颊上,在葛叶黑亮的发梢轻晃,映得她本该看上去残忍冷漠的金瞳一片暖意。 这里是…… “信太森林?”源冬柿有些不可置信。 而葛叶则点点头:“这里是信太森林。” “可是……”那几乎将整片信太森林吞噬其中的熊熊大火仿佛还在身躯之上贪婪的舔舐shi着,源冬柿还能回想起火舌吞没自己时的痛苦,她双手紧紧攥起,只能攥住那些尚还沾着露水的青草,“可是信太森林二十年前就……连我也……” 她话语顿了顿,仿佛这安宁而祥和的信太森林随时都会烧起漫天大火,将她重重包围,那烧灼感会脚尖蔓延而起,吞没她全身。 风拂过森林,耳边响起了隐隐约约的树叶娑娑声,带起了她鬓角的碎发,发梢粘在她还未干的泪痕上,与她轻轻颤抖的睫毛纠缠在了一起。 葛叶笑着,将一个在阳光下泛着蓝紫色光泽的东西递到她眼前,她侧头看去,却见葛叶的掌心中,躺着一只蓝紫色蝴蝶的发饰,蝶翅轻颤,仿佛下一刻便会拍打着翅膀飞起来。 她愣了愣,然后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枚青行灯所赠的发饰,已经不见了。 “这枚发饰,是当年益材赠与我的。”葛叶柔声说着,“他道,朝着蝶飞去的方向,便寻着了我的踪迹。” “我离开之后,将它留给了晴明。” 这枚发饰……是晴明的? 可为什么,会在青行灯手上? 源冬柿看向那只蝴蝶发饰,自蝶翅之间,看见了葛叶微微上翘的眼角,她金色的眼中满是温柔,仿佛已经沉溺于多年前的回忆。她一抖手腕,那蝴蝶竟仿佛得了什么助力,用力一拍翅膀,从她掌中振翅而起。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只蝴蝶飞往高空,正压抑间,却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侧头看去,葛叶脸上带着笑,长长的头发飘在空中,发梢轻轻擦过她的脸颊,让她感觉到了极为轻微的痒,她随着葛叶从草地之上腾空跃起,随着那只蝴蝶,踏着虚无的空气,慢慢升上了半空中。 朝着蝶飞去的方向,便寻到了你的踪迹。 她随着蝴蝶,踏过信太森林树冠之上,脚下便是娑娑作响的树叶,头上是三月的暖阳,身侧是轻轻缠绕着的和煦的春风。 忽然间,面上的风变得有些灼热而干燥,她眼中的翠绿逐渐被火一般的红色所侵蚀,她前行的脚步一顿,往后一看,已不见葛叶的踪迹,只有满目的红色,那只蓝紫色的蝴蝶在前方盘旋,她站在原地略一犹豫,便又朝着那只蝴蝶走了几步,这时,她耳边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冬柿!源冬柿!” 那片红色被一道亮光劈开,她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耳边传来人群的嘈杂声,有呼喊,有哭叫,还伴着隐隐的警笛声,她仿佛置身于人群中,被身侧来来往往的人撞来撞去,等她再睁眼,却只看见一栋熟悉而又陌生的大楼。 熟悉,是因为这栋楼她已经住了将近四年,连哪一个阳台上晒的被子应该是什么颜色的她都一清二楚;陌生,则是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栋楼被大火所吞噬,满目焦黑,连楼旁活了好几十年的老槐树,也都被烧焦了一半。 火警已经在楼下拉了黄色警戒线,消防员抱着高压水枪往还在冒着火舌的窗户喷水,时不时还有消防员背着被烧伤的学生从楼里跑出来,学生们站在警戒线外喊着还未出来的相熟的同学的名字,校领导站在最前方拿着扩音器让学生们离开危险地带,然而并没有什么作用,甚至有人已经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源冬柿站在人群中,却似乎并没有人能看得见她,在撞到她之后,都是捂着被撞到的部位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她有些木然地望着这一切,直到听到一个熟悉的女生喊道:“还有!还有人没有被救出来!” 她抬起头,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看见一个身形瘦高的短发女孩,她拉着一个消防员的手,急切道:“日语班的源冬柿,她还没有出来!她还在里面,没有被救出来!” 那个消防员一脸不忍地看着她,最终道:“这栋楼里的人和……已经全部被移出来了。” 他少了两个字没有说,然而源冬柿也知道那两个字是什么。 她看着两个消防员抬着一个担架从已经面目全非的宿舍楼大门走了出来,担架上盖着白布,然而白布隆起的部分,却干瘦而矮小。 她侧过头,看向那棵被烧焦的老树之上斑驳的天空。 “不、不是……源冬柿明明个子很高……” “这位同学,被烧焦的……是什么样子,你应该知道。” 短发女孩沉默片刻,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夹杂在哭闹的人群中,模糊而又普通,然而源冬柿却听得异常清晰。 那场大火,被火烧焦的,只有她,与这棵宿舍旁的老树。 她是有些高兴的,没有人再承受她所承受的痛苦。 却也有些难过,放了会长一回鸽子,吃不成防空洞火锅了,以后……大概也要一直欠下去了。 一只蓝紫色的蝴蝶从被烧焦的老槐树枝桠间翩翩飞下,缓缓飞到了她身侧,绕着她飞了一圈,然后擦过她的耳廓,飞向她的身后,她转过身,逆着人群,朝着蝴蝶走去,那火一般的红色自她身后如潮水一般蔓延而来,将嘈杂的人群掩盖在外,将她包裹在内。 她随着蝴蝶,徐徐走着,然后听见一个稚嫩的童音喊道:“母亲大人!” 那道光亮又缓缓在她身前炸开,她眯了眯眼睛,然后听见木屐在石子小路上快速跑动的声音,夏日喧嚣的蝉鸣钻入耳膜,让她脑中一片嗡嗡之音,她再睁开眼,看见一个梳着总角髻,身着若草色直衣的男童正踩着木屐从石子小路的那一头狂霸而来,他步履还很不稳,跑了没几步,便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 而小路这边,是一个一头黑发,一身白衣的女子。她听见响动,脚步缓了缓,肩头微颤,可最终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男童趴在地上,并没有哭,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母亲大人。” 白衣女子叹了一口气,道:“童子丸,母亲走了,若是想母亲了,可以来黑夜山下的信太森林,但是母亲再也不能见你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似乎无法化解的悲伤。 男童只抬着头望着她,望了很久。 夏日炎炎,蝉鸣声声,路边的池塘偶尔几声响亮的蛙鸣,这一切极为平常,然而对于这两个人来说,却如同翻涌着的滚滚浪潮。 “不要怪母亲,只有这样,你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 白衣女子留下这句话,便迈步离开,源冬柿站在路旁,看着男童默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走到他母亲之前所在的地方,拾起了石子之间一个在阳光之下发着光的东西。 那是一枚蝴蝶发饰,蝶翅轻颤,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飞去。 “父亲大人送给母亲大人的。”他低低说着,抬头望向路的尽头,“母亲大人发现找不到了,会伤心的吧。” 他将发饰收到怀中,沿着母亲离开的方向走去,而这时,风吹动了池边的山茱萸,摇晃的树枝上一颗通红的山茱萸坠入池中,发出“扑通”一声,他听见声音转过头来,仍是那张属于幼年晴明的清秀可爱的脸,然而那双眼睛,却是金色的。 源冬柿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双应该属于黑晴明的金色兽瞳中,没有任何黑晴明的邪气与暴戾。 第69章 黑白之三 源冬柿只一愣,晴明便已经回过身,沿着石子小道小跑而去,她再回过神来,却只能看见他若草色直衣一角,夏季枝叶繁茂,满眼苍翠将阳光切割得斑斑驳驳,他的衣色映在翠绿之间,很快消失不见。 坠入池中的山茱萸又浮在了水面上,轻轻摇晃着,带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源冬柿站在原地,脑中还是晴明那双金色的瞳孔。 纯净而毫无杂质,与那双映出她模样的眼眸一模一样。 金色的兽瞳不是应当属于黑晴明的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源冬柿朝前迈了一步,眼角余光便觑见那片火一般的红色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跳入了她的视线,蓝紫色的蝴蝶从她身后偏偏飞来,蝶翅擦过她的侧脸,触感极轻,仿佛风带着碎发从她耳边拂过。下一瞬,火红色泽在她视野中蔓延开来,蝴蝶拍打着翅膀,飞向前方。 她没有任何迟疑,随着蝴蝶,小跑向前,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声线稚嫩,应当是属于幼童,仔细听来,还有些熟悉。 源冬柿正回想着,忽然又听见风带着火焰的呼呼声。 她心中一紧,加快了脚步,直到那抹红色散去,又一抹红色撞入她的眼眸中。 那是正在燃烧着的,流动着的火焰,光是看见那跳动着的火焰,源冬柿全身肌肉便反射性地紧张起来,她向后退了一步,正好踩在将一根正在被火焰吞噬的树枝上。 这里是二十年前的信太森林大火。 她站在火焰之中,有些手足无措,尽管知道这一切只是葛叶的蝴蝶所制造的回忆幻境,她还是本能地畏惧着火,光看着那些火焰将尚还翠绿的树枝烤的焦黑,继而攀爬而上,她就想起了两次被火活活烧死的记忆,那些记忆太过痛苦,以至于让她四肢有些抑制不住的发颤。 大火呼啸之中,又传来那男童的声音。 她后退的步伐一顿,踌躇片刻,便循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虽然她也知道,在蝴蝶所制造的幻境之中,她什么也做不了。 越来越烈的大火跳动着,穿过她的身体,在火舌触碰的那一刻,源冬柿总觉得还能感受到火沿着手指席卷全身的剧痛,她手臂微微一抖,然后咬着牙,强自忍着恐惧,向前走去,那幼童的惨嚎越来越清晰,却又越来越弱。 她脚步加快了些,看见了火墙之内一个小小的身影,她还未看清,便听到了身后一个人大喊了一声“晴明”。 源冬柿听见那声音,脚步猛地顿住,睁大了眼睛,她微微侧过头,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用一件满是划痕的单衣包裹住了全身,赤着脚,踏着火焰,飞奔着冲向了火墙。 源冬柿身体轻轻颤抖着,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女子冲过火墙,将身上披着的沾着火焰的单衣扔到一边,双手握着火墙中男孩的双肩,喊了一声晴明。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脏兮兮的,单薄的汗衫,双脚赤裸,满是树枝及砂砾的划痕,还有被火烫伤的痕迹,长发凌乱,发烧被火烤的焦黄而卷曲。源冬柿觉得这个狼狈的女人有些陌生,然而却有说不出的熟悉,直到那个女人将晴明抱在怀中,抬起头来,望向源冬柿的方向,视线穿过了她,望向她身后那些已经正在忙着布阵做法营救的阴阳师。 源冬柿与她对视,看着她刘海下一双弯弯的仿佛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眼泪自她眼中滑下,擦过她轻轻勾起的嘴角,落在了她怀中的男孩的脸上。 那张脸源冬柿见过无数遍,在水面上,在镜子中,在晴明的眼眸里。 那是她自己。 她看着自己将晴明抛向赶过来的阴阳师,然后火焰几乎是在下一刻便将她整个人吞没,只能在火中看见隐隐的人形。阴阳师们接住晴明,还想上前救她,却被越来越烈的火焰逼退,年幼的晴明睁大着眼睛,看着跳动的火墙,动也不动,一个阴阳师一边说着“再不走就危险了”,一边上前拉他,却怎么也拉不动。 一个一身红色直衣,戴着垂缨冠,留着胡子,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上前,在他后脑贴了一张符纸,他眼睫轻轻一颤,便朝后倒去,倒在了那个中年男子怀中。 “回去吧。”那个中年男子沉声说道,“将这个孩子救出来的女子是无法得救了。” “可是……”其他阴阳师看着昏倒在中年男子怀中的晴明,“这个孩子如此年幼,便目睹救命恩人在自己面前丧生,刚才对外界试探也全无反应,恐怕……” “那就让他暂时忘掉吧。”中年男子将晴明抱了起来,“等到合适的时候,他自然会想起。” “忠行大人,他那个时候会承受得住吗?” “因果循环,无论是否承受得住,这是他欠那名女子的,总要还的。” 源冬柿站在原地,听着贺茂忠行略带无奈的声音,只觉得眼眶忽然又湿润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啊…… 所以晴明不记得了。 她看着贺茂忠行抱着已经陷入昏迷的晴明慢慢走入火海,晴明怀中滑出一个闪着蓝紫色光泽的物事,贺茂忠行随意一觑,目光顿了顿,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世间最难偿还的,便是情债吧。” 晴明怀中那抹蓝紫色的光忽地炽热起来,烫的源冬柿眼眸生疼,她伸出手臂遮在双眼之前,待光亮弱下来之后,她呼出一口气,便听见一声极为微弱的呻吟。 她愣了愣,放下手臂,环顾四周,却见身边依然是大火熊熊,只是已经不是方才救下晴明的那个地方。 她抹去眼角水花,朝着那呻吟声发出的地方走去,踏过火焰以及残枝,然后看见了被火焰所包围着的男童。 男童梳着总角髻,一身黑色直衣,他躺在地上,火苗已经窜上了他的衣袖。 他睁开眼,看了看身旁越来越逼近的火焰,嘴角微微勾起,带着一丝与年纪极不相符的轻蔑,一双金色的兽瞳半睁半闭,似乎已经到了疲倦的极致。 黑晴明。 原来黑晴明并没有安然逃脱,他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奄奄一息。 源冬柿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嘴里说着:“她不是来救你的,没有人会来救你。” 那是源冬柿在大火中对他说的话。 源冬柿手指轻颤,只觉得胸口犹如刀绞一般。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深陷火海,盼望着有人来救自己的迫切心情了,也没有比她更清楚,火舌舔舐肌肤,等到自己慢慢死去,也没有等来救星的绝望。 她后悔对黑晴明说了这么一句话。 黑晴明此时已经昏迷过去,火焰顺着他垂在地上的衣角,慢慢蹿上了他的躯体。 火焰中忽然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源冬柿只觉得那影子在她眼前一晃,便已经跳过了火墙,来到了黑晴明身边。这时,源冬柿才看清,那从火中跑来的,是一只巨大白狐,它一身漂亮的白色皮毛大部分已经被火焰烤焦,未被皮毛覆盖的部分,全是令人触目惊心的烧伤。 它垂下头,温柔地将黑晴明叼在嘴里,然后跳出了火墙,火焰缠上了它的后足,它不管不顾,叼着已经昏迷的黑晴明,往前跑了几步。 源冬柿跟着朝前几步,然后看见白狐将黑晴明放在了火焰外围,她正奇怪间,忽然间白狐长大了嘴,对着身前的一片虚空亮出了尖利的獠牙,歪着头,不知道在咬着什么,而半空中忽地闪过一道绚丽的红光,似乎是结界被她所触动。 而此时,源冬柿已经明白过来。 这只白狐,是葛叶,她在撕咬的,是黑夜山的禁制。 黑夜山的禁制是当年桓武天皇召集京中所有僧侣以及阴阳师联合布下,何其稳固与强大,葛叶撕咬的同时,还承受着来自结界的反击,它嘴角不断流下大口大口的黑色血液,然而它却并没有放弃。 它喘息片刻,低头看了看已经陷入昏迷的黑晴明,呜咽了几声,再抬头时,眼里已变得坚定无比。 她伸出利爪,合并獠牙,似乎用尽了全力,发出一声咆哮,终于在结界处撕开了一道口子,它又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它颈前的毛皮,它并没有太过在意,而是赶在火焰蔓延之前,用尖尖的吻部,将黑晴明拱到了结界那一头。 而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失去了全身力气,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源冬柿站在白狐葛叶身后,看着火顺着满地残枝,慢慢地蔓延过来,烧着葛叶漂亮的尾毛,然后逐渐将它整个身体包裹其中,它只略微挣扎一下,便不再动了。 火烧到结界边缘,便停住了向前吞噬,隔着一道透明的结界,这边是人间炼狱,而另一边,仍是草木葱茏,生机勃勃,黑晴明就躺在结界之后,离葛叶不过寸许,却不知道母亲已经葬身火海之中。 他最后等到了前来救他的人,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 第70章 黑白之四 信太森林的大火以那棵老榕树为中心,迅速向四周蔓延,一直烧到了黑夜山脚下的结界边缘,火势才渐渐缓了下来,第三日下了大雨,火焰熄灭,人们这才踩着尚有余温的残枝,踏进林中,搜寻活物。 黑夜山附近是早已无人居住的,但有了阴阳师自大火之中救下男童一事之后,其余人都唯恐其他地区山民来此狩猎,突逢大火惨遭不测。然而这大火吞噬过后的信太森林已成一片废墟,众人寻找数日,仍未发现活物,只能在已被烧为焦炭的一片狼藉中寻得同样被烧焦的动物尸体。 这片生机勃勃的信太森林就此消失,只剩下一片大火焚烧过后的狼狈景象。 大雨倾洒而下,天空仿佛还镀上了一层深灰的阴霾,衬着大火熄灭之后直直上升的青烟,略有几分萧瑟景象。倒塌的烧焦的大树之下,还有几点火星明明灭灭,仿佛大雨过后,这一点星星之火又将壮大起来,继续席卷这片已成为灰烬的废墟。 源冬柿就站在黑夜山结界之前。 黑晴明早在火还未熄灭之时,便已幽幽转醒,他微微张开的金瞳中映出已有疲态的火焰,也没仔细查看,便发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声,站起身来,转过头,蹒跚着向黑夜山上走去。 而那时,葛叶葬身火海,与那些静静燃烧着,并未发出一丝呻吟的树枝一道。 大火熄灭之后,触目只是一片焦黑,丝毫不见曾经茂密苍翠的信太森林。 源冬柿叹了一口气,正要转过身时,忽然听见了一声极为响亮的鼓声,只短短一声,却敲碎了这篇废墟之中让人感觉到喉咙口发紧的死寂,源冬柿还未抬头看去,却听见了一声树枝被踩碎的脆响,一个轻灵的橙色身影从她眼前蹿过,然后她听见一个略显稚嫩的少年音道:“一目连大人,他们都死了。” 源冬柿朝前一步,再仔细看去,却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身鹿角的生物,身形还显娇小,短短的毛绒绒的头发,额头上的鹿角只冒出一个小小的尖儿,他腰上挎着一只小鼓,手中挥着一只小鼓槌,看来是幼年期的小鹿男了。 他踏到了一根拦腰断裂的树桩前,低头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叹了一声,扭过头去道:“松山爷爷也死掉了……” 源冬柿循着她的视线看去,只看见了翻飞的白袍一角,被红龙围绕着的青年不见侧脸,长发无风自动,还未近身,便已经感觉到了一股不同常人的气势。 两个妖怪似乎正在火后的废墟之中搜寻生还者,小鹿男四蹄敏捷,蹦蹦跳跳在前面,一目连步伐看似不疾不徐,然而仔细观察,却还是能感觉到其中隐隐的焦急。 源冬柿想了想,便也抬起脚,随着小鹿男与一目连往前方走去,然而没走多远,走在最前面的小鹿男脚步一顿,然后立马掉头蹿到了一目连身后,惊道:“前面有人!” 一目连只静静地看了会儿,道:“阴阳师。” 他安抚一般地摸了摸小鹿男的后脑,然后道:“你还是怕?” 小鹿男蹭着他的手掌,点了点头:“嗯。” “那先离开吧,这些阴阳师应该是来搜寻生还者的。”一目连道。 两只妖怪转过身,刚要离开,另一边则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声音缓慢而轻,又有些蹒跚,像是害怕脚步声惊扰了林中沉睡的灵魂,又像是双腿已经疲倦大无法支撑身体的摇摇欲坠。源冬柿挑眼看向那边,而小鹿男的耳朵动了动,也朝那边扭过头去。 焦枯的树后转过一个穿着黑色直衣的英俊的中年男子,他头上还戴着垂缨冠,只是那黑色并没有像清凉殿前殿上人的肃穆庄严,反倒像是家中新丧的悲痛哀切。 他牵着一个梳着总角髻的男童,男童也穿着黑色的直衣,面色有些苍白,黑色的瞳孔中充满了血丝,他一手扶着已经被烧焦的树干,看向一目连以及小鹿男,脸上并未有人类初见妖怪时的慌张,黑色的瞳仁中毫无波动,透着一股子让人心中发凉的死气。 除了微微上翘,像是狐狸一般的眼角,让他的眼睛略微生动了一些。 源冬柿手指微微动了动。 居然是晴明。 “请问……”那男子看着那两个妖怪,“你们见过居住在这里的白狐葛叶吗……” 小鹿男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被他牵着的幼童晴明,眼神有些奇怪:“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一目连便道:“这片森林中生活的妖怪,已经全部丧生于此了。” 他声音依旧平淡而低沉,不带任何感情。 那男子眼睛猛地瞪大了一些,连手都些微颤抖了起来,只有尚还年幼的晴明,抬头望了望四周的一片焦黑,眼眶更红了些,却又低下了头,不作声响。 那男子带着晴明转身离开,高大的背影此时竟已经有些佝偻,像一个已迈入暮年的老者,源冬柿与那两个妖怪一道站在原地,目送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远去。 此时雨势渐歇,视野也变得明朗了一些,源冬柿只觉得眼角余光闪过一道蓝紫色光亮,她还未看过去,小鹿男已经叫道:“你有东西掉了!” 他弯腰从废墟之中拾起一个小巧精致的蓝紫色物事,四蹄迈开,跑向了晴明,而这时,晴明也转过头来,正好看见他高高扬起的手中那枚暗紫色的蝴蝶发饰。 源冬柿看着小鹿男将蝴蝶发饰放在了晴明的手心中,前蹄有些烦躁地跺了跺,然后道:“你忘了一些事情,以后会想起来的。” 晴明看着手中的蝴蝶发饰,并不做声。 小鹿男回头看了看一目连,然后又扭过头去看向晴明,道:“你有一天一定会想起来的。” 小鹿男的声音隔着重重雨帘,竟有些听不真切,源冬柿正向那边迈出一步,晴明手中的蝴蝶发饰又发出了一阵夺目的光芒,似乎将这晦暗的雨天都照得透亮,那蝴蝶拍着翅膀飞起,在雨幕中穿行,带着一层一层火焰般的红,朝着源冬柿席卷而来,源冬柿被这光亮刺得反射性闭上了眼,用手肘遮挡住了前方的光。 一股暖风擦过她光裸的手臂,撩起了她鬓边的碎发。 耳边叮叮几声悦耳银铃作响,带着有些熟悉的韵味。 源冬柿缓缓放下来挡在眼前的手臂,屋檐下朦胧的暖色的光擦着她轻轻颤抖的眼睫,映在她的眸中,连同那个倚靠在廊柱下有些懒散却又带着矛盾的儒雅的身影。 源冬柿有些愣怔地看着那个身影姿态优雅而娴熟地斟酒,端着酒碗,轻轻晃了晃,低头抿了一口,院中夏蝉鸣叫声声,偶有暖风拂过,带着廊檐上的铃铛轻轻作响。 “此番去黑夜山探查,应当是我第三次去了吧。”声音低沉优雅,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 “第三次?”清亮的女声,情感疏离,仿佛只是不过心的随口一问。 “第一次,跟着母亲去了信太森林,想去见她一面,然而并没有见到她。第二次,信太森林大火之后,随父亲去收她的遗骨,仍旧没有找到。第三次……” “所以,你卜算出了什么,竟然会想踏足那个你已经不愿意再去的地方。” “黑夜山异动,星象指引,似乎与我有关。” 那女声沉寂许久,中间有一声短促的瓷碗轻敲的声音,似乎是两个人正在轻轻碰着杯。良久,那个女声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男声笑了一声,道:“听你的故事,不是得付出代价吗?在下可谓一贫如洗,连院门都换不起。” 女声嗤笑一声,也不反驳,只继续着说了下去:“你知道我是由那场大火成为妖怪的吧?” “信太森林大火还真是毁了许多,也成全了许多。” “我原本应当只是一个在大火中丧生的人类女子,连灵魂都差一点便被这场火给烧得粉碎,然后一个人,一个浑身是火的少女,在已经烧焦的我的胸口,流下了一滴眼泪。” 男声噢了一声:“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本不是为我而流,却让灵魂濒临粉碎的我,在大火中得到了一丝安慰。所以褪却了凡身,成为了妖怪。” 男子笑了笑:“一滴眼泪成就一个大名鼎鼎的妖怪,那少女应当不是凡人吧。” “不是凡人,生存在星象之外的来自于不可说之地的少女。” “如此神奇,那么她活了下来吗?” “死了。在我的身上,化为了一具焦尸。” 风带着夏季的炎热扑在脸上,让院中的蝉鸣显得忽远忽近。 “她为了救一个人,甘愿被大火所吞噬。” “可是信太森林大火记录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 那女子笑了笑:“记录中没有,可有人的心中总会有的,纸张会泛黄,墨痕也会褪色,可妖怪是不死的,镌刻在心中的人,是永远不会在漫长岁月中变得模糊的。就算此时忘记,待再想起来,却要比当初更为深刻,更为心痛。” “在下倒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青行灯竟也有如此故事。” “惊讶吗?” “惊讶。”那男子笑了一声,“所以要付出代价吧。”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蓝紫色的蝴蝶发饰,递给了身旁坐在灯上的女人。 “这是?” “我母亲的遗物。” “安倍晴明大人居然愿意将母亲的遗物作为代价赠与妖怪吗?” “呵。”他笑了笑,然而笑声中却有丝隐隐的自嘲,“可以说是我父母的定情之物吧,沿着蝴蝶飞去的方向,便能寻到心中之人。可阴阳师当得久了,见多了妖怪争斗,人心龉龌,便越发觉得这样的牵绊只让人感觉到俗不可耐而已。一壶八幡的清酒,便可令在下满足了。” 坐在灯上的女子笑了笑:“说是清心寡欲,却又让人想揍你,怪不得京中贵族提起你又是咬牙切齿的。” 晴明笑笑:“无妨。” “也罢,我暂且替你收到。”那女子说着,将那枚发饰捧在掌间。 那轻盈的蝶翅轻轻颤抖,下一刻,蓝紫色的蝴蝶振翅飞起,撞入源冬柿眼眸之中,风忽然吹得剧烈了一些,带得廊檐铃铛一阵乱响,源冬柿看着蝴蝶带着红色的光飞来,绕着她飞了一圈之后,又朝前飞去,源冬柿不假思索地跟上前去,银铃声越来越急促,而后突然安静下来,让人脑中一片晕眩。 前方光亮最盛处,出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源冬柿脚步微顿,然后便加快了速度朝前走去,她的视野越来越模糊,那个身影却在她脑中越来越清晰,直到嗅到那股熟悉的芥子花香,那一直朦胧在眼眶的水雾,才终于凝结成一滴眼泪,自她眼角滑下。 “你叫源冬柿。” 那个声音说道,那个人眼角轻轻翘起,黑色的瞳仁中映出她满脸泪水的样子。 丑爆了。 源冬柿捂住了脸。 她应该多看看琼瑶剧看看别人怎么哭的。 第71章 黑白之五 等到那抹喧嚣的红色逐渐褪去,源冬柿的视野便更加清晰了,仍是在晴明那杂草丛生的庭院,廊下空空荡荡,没有那些姿态袅娜的式神女郎,夏日蝉鸣阵阵,还未走入阳光底下,便已由此感受到了仲夏的燥热。 晴明就站在她身前,一身白色狩衣,内着青碧色单衣,长发拢于高高的立乌帽之内,眉眼俊秀,唇角微挑,一如当初在贵船山下桥边的相遇。只是他并不像平时那般微微眯着眼睛,而是垂着头,看着源冬柿,眼眸深深,让源冬柿提起来的心,终于放回了原地。 一束阳光从屋檐底下打在了他的肩头,擦着他的眼睫,在他漆黑的瞳仁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那瞬间他是与黑晴明有那么一丝相像,然而源冬柿却能从这单纯的颜色之下,触到他作为人的那丝丝温柔。 “你……怎么会在这里?”源冬柿睁大了眼睛,道。 她明明是已经被八岐大蛇吞噬的生魂,然后葛叶的发饰将她拉到了幻境之中,但是晴明,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这还是幻觉? 她走到晴明身前,伸手便要去捏晴明的脸,晴明却先她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柿子小姐怎么来的这里,我也是怎么来的。” “我被八岐大蛇吞掉了生魂……”她的话卡到了一半,然后猛地抬头,看向晴明,晴明朝她眨了眨眼睛,眼中戏谑笑意如往常一般无二。 “安倍晴明!” 晴明低笑一声,揉了揉她的额发,仿佛安抚一只炸了毛的猫一般。 “我随着你一起跳进了八岐大蛇的嘴里。” “你……”源冬柿觉得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当然,作为阴阳师的安倍晴明就算跃进了八岐大蛇的嘴里,也不像柿子小姐这么狼狈。”晴明笑道。 源冬柿:“……” 怎么办,好想打人。 晴明看着源冬柿木着一张脸,眼中笑意更甚,他用手指做梳,在她鬓发间游走,慢悠悠说道:“我是跟着蝴蝶而来的。” 蓝紫色的蝴蝶从他脸侧翩翩飞来,最后落在了她鬓边,她伸手去碰触,只碰到了冰冷的轻颤着的蝶翅。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的手背包裹在掌心,她抬眼看去,却见晴明正朝他笑着,眼角弯弯,她也跟着眯了眯眼睛,然后道:“晴明,你眼角有皱纹了。” 晴明闻言,笑意更深,他将源冬柿那只手轻轻握在了掌中,道:“柿子小姐也有了。” 源冬柿大惊:“才没有!” 他弯下腰,与源冬柿对视,笑道:“柿子小姐可以在下双眼为镜,好好看一看。” 源冬柿皱了皱鼻子,刚凑近一些,便只觉得晴明温热的呼吸似乎喷薄在了她面颊之上,她抓紧了晴明的手,却看见晴明的眼睛越来越近,连带着他眸中自己那张看起来呆气十足的脸也越来越近,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然后感觉到了一个干干的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风从屋檐底下吹了过来,带动廊檐下的银铃轻响,那叮叮当当的响声仿佛在她胸腔之中回荡数次,震得她胸腔中那颗瑟缩着的心脏一阵颤抖。 吻逐渐下移,然后触在了她的唇上。 “对不起。” “欸?” “不小心把柿子小姐忘了。” 晴明的声音很低,不似平常一般带着戏谑笑意,反而带着一丝喟叹意味,他将源冬柿揽在了怀中,他的怀抱很暖,淡淡的芥子花香之中,夹杂着一丝衣裳将将浆洗过后的味道,随着夏季阳光一道挥发在源冬柿鼻间,她靠在晴明肩头,看着阳光在他狩衣衣领处轻灵跳跃,然后钻入他的衣襟。 “我……也不记得。”源冬柿低声说道,二十年前的大火,是她在梦中回溯的,大火中的生与死是漫长而痛苦的,然而若是晴明还记得,那么二十年的大火一般的煎熬,想想也觉得难以忍受。 良久,晴明笑了一声,道:“也许不记得,或许还要好一点。” “哦?” 晴明笑道:“若我从一开始,便记得信太森林的大火,那么我在贵船山下的桥边所遇见的,便只是我的恩人罢了。” “你不会喜欢上你的恩人?”源冬柿眯了眯眼睛。 “不会。”晴明答道。 他望向廊外,此时日光炽盛,照得庭院中乱糟糟的无名草叶,也仿佛融进这阳光之中。 “我在平安京生活二十年,并未与他人产生太多牵绊,母亲远走,父亲病逝之后,得忠行师父教导,也算是在阴阳道中寻得一处所在。”他笑着道,“二十多年来,能一起喝酒的朋友,也并不多,别人口中的安倍晴明不过是妄自尊大的人,但其实,我是不耐烦于自己这处鄙陋庭院中再多那么几个人。” 他看向源冬柿,道:“我对待人的感情,可以说是异常粗暴,我怕麻烦,也没有耐心去任由一段已经建立好的牵绊变为另一种感情,恩人,便只能是恩人了。” 他伸手轻抚源冬柿的脸侧:“好在,那时候,你不是我的恩人。” 源冬柿愣怔着听他说完,然后笑了一声,歪着头道:“那你岂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晴明毫不掩饰地颔首笑道:“也许神明觉得让我忘却了这段恩情,对于柿子小姐来说很是不公,便让我对柿子小姐有了其他感情吧。” “怕麻烦的晴明先生,你会不耐烦你的鄙陋庭院中再多那么一个人吗?”源冬柿笑道。 晴明学着她的样子笑了笑:“如果是你的话,应该还得多几个。” 源冬柿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风带着廊角铃铛再一次轻响,带来了院中野草略带苦涩的香。阳光虽亮的刺眼,却如风一般轻柔,在眼前晃了晃,让人凭空的一阵目眩神迷。 源冬柿踮起脚来,在晴明的下巴上印下了一个吻。 互有往来。 晴明眼角上翘,笑得温柔,一手按在她的后脑,一手揽住她的腰,将脚跟还未落地的她禁锢在自己肩头,然后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他们拥抱着的身影被阳光投射在了棕色的地板上,拉得长长的,映在静静垂立的帷屏之上。 “准备好了吗,回到我那个鄙陋的庭院。” “你可得天天做绢面茯苓糕等着我。” 晴明低笑一声:“好。” 源冬柿抬头望进他的眼眸,看见自己鬓边上的那只蝴蝶又拍打着翅膀飞了起来,从她眼前飞过,然后斜斜向上,飞进了满庭阳光之中,那瞬间,蓝紫色的光芒忽隐忽现,最后迸射为无数片,如同碎裂的流星一般,在源冬柿眼中炸裂开来。 源冬柿目不转睛望着这一切,任由那些细碎的光将她围绕,充斥着她的视野,她扭头看向晴明,笑了笑,道:“等我。” 晴明微笑着点头:“好。” 光亮猛地刺眼起来,源冬柿反射性地闭上了眼睛,待那属于幻境之中的光与风在她肌肤触感之中消失之后,她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黑暗,她手掌下是一片黏腻的柔软,四周潮湿而温热,身下的软肉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将她往下送去。 她伸出右手,摸到自己鬓边,碰到了那只蝴蝶发饰,那瞬间,她眼前迸出一道蓝紫色的光,直直通往前方,她将发饰从鬓边取下,却见那蝴蝶发饰的翅膀如同正在呼吸一般一上一下的扇动着。 她看着这只蝴蝶,却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握紧它!” 源冬柿一愣,才反应过来,这是白狐葛叶的声音。 “握紧它!” 那声音再次透进她的耳膜之中。 源冬柿收紧手掌,将这只蝴蝶握于掌中,而几乎是同时,她感觉到掌中的蝴蝶猛地抽长,那道蓝紫色的光从她指缝间逸出,她松了松手指,然后看见从拇指与食指之间射出的蓝紫色光束,化为了一柄闪着蓝紫亮光的刀刃。 源冬柿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观察这柄刀刃,便已经被沉重的太刀带得弯下了腰。 她有些无措地握着太刀,正等着葛叶发声,却发现自己握着刀的手背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手,她愣了愣,往旁边看去,却看见一个衣着精致华丽留着额发的女童,她的声音透明而飘忽,似乎是游荡于此的亡魂,风一吹便散。 “你是……”她发声问道,说了两个字,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得可怕。 女童看着她,歪着头,笑了笑。 神乐。 而神乐身后,则出现了数个女童,衣着各不相同,但都一样,浑身透明。 她们都是被献祭给八岐大蛇吞噬的生魂,加上神乐,一共七个。 另外六个相貌稚嫩的女童有些好奇地看着源冬柿,在看见神乐将手放在了源冬柿手背上时,便也都凑了过来,纷纷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 魂魄轻飘飘的,源冬柿的手背没有感觉到丝毫重量,然而她却觉得握着刀柄的右臂,被灌进了似乎千钧的力量。 她看着这些眼神中还有童真的女孩儿们,忍住了将要掉落的眼泪,左手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张蓝色符纸。 “我带你们回家。” 她放柔了声音,使得那湿润的鼻音更加明显。 七位女童先是一愣,然后纷纷化为一道光,钻进了源冬柿手中的符纸之中,源冬柿用左手手肘狠狠擦了擦眼眶,然后将符纸塞进了衣襟之中。 她左手与右手一柄握紧了刀柄,咬着牙,从喉咙中迸出一声吼,将那柄沉重的太刀,举了起来。 霎时间,紫光大盛,几乎照亮了这阴暗潮湿的蛇腹。 源冬柿高举着太刀,朝着前方冲了过去。 那里,是唯一的光。 她感觉到刀刃刺破柔软的蛇腹,脚下一阵剧烈的抖动,间或夹着着巨蛇痛苦的嘶嘶声,但她眼前只有那道越来越清晰的光亮。 那光后面,是正在等她回家的人。 也是她怀中七位女童魂牵梦绕的家。 蛇腹之中一阵颠簸,八岐大蛇似乎试图将她抖落下去,她眼疾手快,将太刀狠狠刺进蛇腹内壁,双手握着刀柄,整个身体垂在了半空中,八岐大蛇仍在挣扎,她随时会被从刀柄上摔落下去,她抱住刀身,双腿抬起,整个身体一抖,双手握着刀柄,猛地向下而入坠,锋利的刀刃破开肉壁与蛇皮,向下割开了一个巨口。 八岐大蛇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那吼声在它体内回荡,震得源冬柿耳膜一阵呼响,之后她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感觉到耳廓流下了温温热热的液体。 八岐大蛇仍在挣扎,她被挂在刀上甩来甩去,而刀,也被卡在了一处,不再往下划去,她咬紧牙关,一手紧紧握住刀柄,避免被甩下,另一手狠狠地抓在了蛇腹的伤口处,她用力向一边撕去,将还未裂开的伤口撕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觉得头被晃得越来越晕,手臂也酸软起来,这时,一丝光亮,自那个创口涌入,照进了她的眼中。 下一刻,蛇腹之外一股巨大外力自创口冲进,她躲闪不及,正以为自己要被那股外力捏得粉碎之时,却见一道透明的空气墙将她包裹在内,将那冲力隔绝在外,她瞪着眼,看着冲力涌入蛇腹,这条大蛇在顷刻间,化为了无数快碎肉。 源冬柿手里握着太刀,被包括在透明结界内,随着这些碎肉向下坠去,然后被一股柔和的风轻轻托着,送到了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 太刀在她手中又化为无数的蓝紫色光亮,在这小小的结界之中漂浮着,她抬起头,在梦幻一般漂浮的光亮之中,望进了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眸。 “这次我认出了你的结界。”源冬柿笑着说,“还有,让你久等了。” 第72章 完结章 在京中盘桓了数十日的大雪,终于在某日清晨停了下来,朝阳初升之时,天光乍现,带着仿佛积蓄了许久的金色,穿透厚厚的云层,照射而来,在风雪中颓靡许久的平安京,也仿佛得以重见天日,左京四条上那些气势巍峨的唐风建筑在积雪覆盖下,更显冬日幽静,庭院白梅在雪的簇拥之中悠然开放,只花蕊几点殷红,点缀一片皑皑之间,美不胜收。 源冬柿醒来的时候,屋中香炉刚好燃尽,只剩得一缕青色残烟,在半空中将散未散,她只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见帷屏外隐约的光亮照在了身侧绘着飞鹤折枝图的屏风之上,空气中还有着淡淡丝柏木清香,她正恍惚间,便听见耳畔一声古琴铿音,如同坠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一下子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扭过头,正与坐在屏风一旁的妖琴师对视。 “我做的梦?”源冬柿伸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帘外无风无雪,看上去是个平凡不过的冬日,除了妖琴师大白日便现身,没有任何不对劲。 黑夜山,黑晴明,大天狗,八岐大蛇,仿佛只是她做的一个梦。 她用手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盖在身上的衾被从肩头滑落,她紧了紧汗衫衣领,正低头拂开鬓边散发之时,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背上一块小小的痕迹,她动作一顿,再仔细看去,只见右手小鱼际至手腕处,赫然是一道凹凸不平的烧伤的伤疤。 “只剩下那一道了。”妖琴师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抬头看向妖琴师,妖琴师此时正低着头抚着琴弦,绷紧的七弦反射出的光,如同雪夜一般朦胧而温柔,妖琴师的眼睛被丝丝雪发所掩盖,源冬柿看不清他的眼神,但那平时清冽如寒冰的声音,却带了些融化之象。 她眨了眨眼睛,道:“只剩下这一道了?” 妖琴师指尖拨动,在琴弦上拨下一个音,他仍未抬头,只是道:“你昨夜刚来的时候,还是一具焦尸。” 源冬柿:“……” 她咳了两声,道:“有没有吓到二条院的人?” “晴明将你抱回屋子,向源光道你驱除邪祟,乏了,需要静养,于是源光便下令所有人不得来打扰你。” 源冬柿点了点头:“那就好。”她拍了拍胸口,然后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晴明将我抱回来的?” 妖琴师手指动作一顿,古朴的琴曲戛然而止,只有嗡嗡的余音,自琴底传来,与阳光之下的灰尘一道,飞舞于半空之中。 良久,妖琴师终于道:“嗯。” 就算是源冬柿再粗神经,也看出来妖琴师此时的不对劲。 她从枕侧取过单衣,虚虚披在身上,掀开被子,从寝台上缓步而下,此时博山香薰炉中的丝柏木熏香已经燃尽,半空中不见青烟,但仍能嗅到那丝丝清香,妖琴师怀中抱着琴,垂着眸,白发擦过他的脸侧,垂至他的肩头,脸上仍是无悲无喜,可微垂的眼眸中,却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情感。 源冬柿想起了,游戏中妖琴师曾说过,你们怎么知道我的悲伤。 妖琴师为何悲伤,他至今未说,她也并未问过。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再问,只坐到了妖琴师身前,道:“那日我被大天狗捉走,你去告诉晴明啦?” 妖琴师点头:“嗯。” “所以,你是与晴明做了什么约定吗?”源冬柿问道,“比如说保护我?” 妖琴师按着琴弦,忽地笑了一声,他还是第一次笑,这让源冬柿有些惊讶,还未凑过去看他的笑容,他便道:“作为冬柿大人的式神,保护冬柿大人,便是我的职责。” 源冬柿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她伸了个懒腰,提着衣摆站起身来,一边说着“紫姬她们肯定想我了”,一边绕过飞鹤折枝屏风,掀开了帷屏,准备踏出门去,忽然听见一声琴音,这琴音急促,还变了调,竟与妖琴师平时有条不紊的琴音大相径庭。 源冬柿回过头去,却见坐在屏风旁的妖琴师正也侧过头来看她,他嘴角有些抽搐,竟挽出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我,一直以来,也很想保护冬柿大人。” 源冬柿愣了愣,随即笑道:“谢谢你,松抚。” 被风雪逼得在屋中闲坐数十日的贵女们终于盼得雪停,搬了双陆棋盘到了廊下,开始打双陆,少纳言取了新的茶具,正在研钵中细细研着茶末,炉子上的水烧得滚烫,冒着热腾腾的白烟,几只崭新的茶碗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置在了雕花杌子上,就等着热茶烹好,倒入碗内。 小式部带着紫姬在院中用竹筐和谷子捉鸟,弁君与另外一个女房正打着双陆,不过战绩不佳,便想着拉源冬柿来给自己垫底。 源冬柿正坐在少纳言身侧看她抖着手腕,将研好的茶末倒入沸水中烹煮,透明的水逐渐变成绿色,还散发着阵阵扑鼻茶香。 她自然是不想当那个垫底的,只扬了扬下巴,道:“我要学煮茶。” “学煮茶?”弁君道,“煮给我们喝?你煮的茶估计有毒,我们是不肯喝的。” 源冬柿皱了皱鼻子,道:“当然不是,我要学了煮给……”她猛地停下,看向弁君,此时弁君与众女房正一脸笑意看着她,她翻了个白眼,坐到一边,道,“煮给奉为达摩喝。” 茶煮好之后,众女房们捧着茶碗,围着杌子,还是叽叽喳喳地说着最近的京中八卦,源冬柿在黑夜山上待了数日,再从女房们口中听这些贵族八卦,竟有种自己在黑夜山待了两年的感觉。 比如贵船神社的弥真大师终于在前几日顶着漫天风雪回到了京中,为的,竟然是带着工匠修复贵船山下那座被大风摧毁的桥;比如神秘失踪的中务少辅橘信义的尸骨竟在自家后院树林中被发现,弹正尹大人请了阴阳师来卜算,说的是被橘信义残害的女子化为妖怪前来复仇,且说什么也不愿替橘信义超度,带着一脸嫌弃离开了弹正尹府;再比如因为梨壶女御竟是妖怪而宣称不再册封女御的今上,前段时间又被太宰帅的三女公子勾走了魂,准备过了冬天便正式接回宫中。 小式部一边说着,一边啧啧叹道:“不过今上的话,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相信。” “小贵族都有喜新厌旧,何况是最有权力的男人。”源冬柿啜了一口茶,道。 “也不尽然。”弁君道,“许多年前,大膳大夫安倍益材自石川恶右门卫手下搭救了一只白狐,那只白狐为了报恩,化为人类女子照顾独身居住的他,两人暗生情愫,最后结为夫妻。后来那只白狐身份暴露,不得不远归山林,最后在山林大火中丧生,而安倍益材大人在得知之后,也没有另娶,在一年之后,因为思念成疾,病亡了。” 安倍益材和白狐葛叶的传说啊。 源冬柿捧着热腾腾的茶碗,看向了庭院之中。 大雪已停,院中只有一层厚厚的积雪,白梅开了满院,散发着清冷的幽香,白雪包围着的池子反而冒出缕缕热气,偶有鱼尾拍打着水面,激起一阵小小的水花。 在这样的平安时代,安倍益材,确实是一个奇怪的人。 而安倍晴明,比起其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昨夜是晴明大人送冬柿小姐回来的吧?” 小式部等人带着笑意地问道,源冬柿回过头,看着她们,笑了笑,道:“是的。” 正打算拿她逗趣的小式部等人呆了呆,然后笑道:“冬柿小姐还是第一次如此坦诚呢。” 源冬柿扬了扬下巴,笑道:“那能怎样,我都夜访过晴明的,总是得对他负责的。” 众女房顿时笑作一团,弁君从怀中抽出一册书卷,递向源冬柿,道:“那么,这个,冬柿小姐应该不会深恶痛绝了吧?” 源冬柿挑了挑眉,从她手中接过书卷,书卷扉页写着硕大几个字:土御门物语。 第三部分。 “终于出第三部分了呀?”源冬柿惊讶道。 小式部打趣道:“听冬柿小姐这么一说,前两部分应当是已经看过了。” 源冬柿将书卷塞至怀中,从杌子旁起了身,笑道:“那我找个清净所在好好看看吧。” 众女房笑道:“来呀,一起看呀。” “才不!”源冬柿笑着说道,提着衣角便蹿了老远,把众位女房的笑声抛到了老后边。她踏在尚还冰冷的地板上,廊檐下的盏盏灯笼在她身侧快速闪过,带着的风中还有隐隐梅香,偶有庭院树枝承受不住厚厚的积雪,自腰折断,带着雪坠落在地,发出“啪”一声。 晴雪之时,呼吸带着与阳光截然相反的寒冷,她却在小跑之后,感觉到了胸腔剧烈的跳动,所带来的火热的感觉。 她刚拐过一个屋角,却见对面的回廊上正缓步走来一个身着白色狩衣的男子。 那瞬间,仿佛正在坠落的断枝停在了半空,檐下灯笼的流苏停止了摆动,连跳动着的心脏,也趋于平稳。 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感觉到了时间在静止中流逝,又在如此短暂的瞬间感受到了仿佛已经历经了千年的缱绻。 源冬柿上前一步,单衣衣摆在地板上拖行发出娑娑声响,而对面的男子前前行一步,垂在肩上的垂缨冠飘带因着一动作,拂到了他的身后。 他们慢慢接近彼此。 他仍是微微眯着双眼,眼角弯弯,笑得像一只狐狸,身上的芥子香味淡雅而又沁人心脾。 源冬柿握着手中书卷,仰着头看他,道:“《土御门物语》第三部分出来了。” “嗯。”他笑着,轻声道,“我们一起看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啊啊啊啊!!!我终于写完了这章的正文!!!妈呀!!!!花瓣都绕着我旋转啊!!!!激动啊!!!!激动得不行不行的啊!! 因为印调参与者少,所以个人志我暂时就不出了,也许以后会也有想出吧,嘛,到时候再看啦。关于番外,暂定三章,一章是晴明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章是妖琴师“我的悲伤你们怎么会懂”,再一章是黑晴明“老子的悲伤你懂个几把”。 如果美少女们还有想看的,留评我看能不能多写一章吧,就当做是个人志特典取消的补偿_(:з」∠)_ =================================================== ╭… Love.∞ …………………………………………╮ ┊ ┊ ︵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の ) -   【陈小莽】整理。 ┊ ︶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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